現場｜陳珊妮《調教X教條》：這裡沒有不痛不癢的音樂

距離珊妮的上一張專輯《Juvenile A》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今年五月終於推出新專輯《調教》，以 BDSM 為主軸，直指人性深處的渴望與脆弱，用情色包裝哲學，大膽挑戰大眾的審美。

初次聽完整張專輯，大致能了解想傳達的概念，但某些更深層的脈絡卻是直到參加完演唱會，才突然覺得一切都再合理不過。

演唱會分為三個章節，以三支 VCR 串聯：

生活周遭的切片、網路上的各種話語呈現社會的偽善，如此顯而易見的亂象，活在其中的我們卻視而「不見」，才剛開場，過於赤裸的真實就這麼展開在眼前。隨著布幕升起，五公尺高台上的人影逐漸清晰，黑色裙襬落地，唱著〈捆縛〉、〈女王〉的她，既是主人、也是女王。

強而有力的鼓點搭配暗示情慾流動的視訊畫面，以侵略性的姿態不斷挑逗著觀眾的感官，「只有陳珊妮才能超越陳珊妮」坐在台下外表鎮定的我每一秒都在心中讚嘆著。

〈驗傷〉與舞者大玩 SM，演示從捆綁到掙脫束縛的力量。〈鏡子〉呈現凝視與被凝視的關係，畫面中的人群和高台上的歌者以巧妙的借位隔空互動。〈罪美〉則是梳理女權的過去，一個個被視為女巫的美麗存在從眼前快速閃過，那些讓人覺得荒謬到不可思議的罪名，是她們真實活過的生命。

意識到有這麼多強大的身影在前面走著，突然覺得自己不努力怎麼行，責任的重量壓在身上幾乎要喘不過氣。歌曲結束在熊熊燃起的烈火中，同時女巫身上冒出煙霧，驚心動魄的畫面呼應著這首歌的開頭「Burn that Witch / Bitch」。

演出的第二段以進場歌單揭開序幕，將歌詞翻攝畫面以倒敘呈現，此時才赫然發現原來整場表演從進場的那一刻早已開始。「如果你不聆聽，他們甚至無法成為一首歌被記憶」，VCR 的結尾完美回應了章節標題「不聞」。

第一章有多爆裂駭人，第二章就有多深情心碎。〈夏雪〉是盛夏裡的冷冽刺骨、〈情歌〉裡情緒過飽和的鋼琴，〈幻覺〉的卑微呼喊、〈應該〉有著無法稀釋的遺憾，連續幾首歌美得令人沉醉，卻覺得幾乎要溺死在深不見底的悲傷裡。

〈訪客〉裡鋒利的穿心雷射，在唱著「心破洞的人啊」同時精準地瞄準心臟筆直射出，再度令人懾服於演唱會團隊的才華。

〈罅隙〉和《調教》的編曲人蔡德才合作，出現在眼前的畫面是香港的夜色與天光。演唱前，珊妮以極其輕柔的語氣說「讓我們跟著蔡德才一起...想念香港」，話語中帶有微不可察的顫抖。

那晚，我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脆弱。原來，想成為女王，必須先擁有最柔軟的心。

〈空廢〉是整場演出中個人私心最愛，看似冷漠疏離，卻輕輕安撫了某部分對世界潛規則不諒解的自己。

舒適｜每當想到他人痛苦就興奮難眠的感受。
討論｜進一步證實他人錯誤的方法。
變態｜反主流的態度，保持獨立的行為與思考就意味著變態。
慰藉｜得知某個更強大的人比你更為不幸時的微妙感覺。
協商｜針對自己早已決定的事情詢問他者意見。
禮貌｜最容易被接受的偽善。
成就｜努力的終點與厭倦的開始。
道歉｜為了明日的冒犯而打的預防針。
誹謗｜編織關於他人的謊言。有時真話即是誹謗。
自由｜人類所想像中最珍貴的資產之一。

— The Devil's Dictionary

VCR 引用 1911 年出版的《魔鬼辭典》，充滿諷刺意味的短語預示了 2022 年的此刻人們的生活型態。

「但是，我們經常決定沉默，選擇不說」，名為「不言」的章節，出現的第一首歌卻是〈他說〉，不只在視訊上重現 MV 中的手語，歌曲最後螢幕上的巨大合掌與黃色聖光，讓現場頓時一片佛光普照，好喜歡這種不言而喻的惡趣味。

〈☐☐☐☐☐ // 亂碼〉以吉他為主體，除了有令人心醉的雙吉他對話，在這次演唱會中也特別和當代藝術家鄭先喻合作視訊影像，用音樂驅動生成畫面，呈現出陳珊妮及《調教》專輯相關的一百個詞彙，希望觀眾用不同的方式思考習以為常的演算法和社群規章。

過去看的許多演出，視訊和燈光常常是用來服務音樂的，不見得有想表達的核心概念，而是為了歌曲本身創造出適合的情境與溫度。然而珊妮的視訊、燈光和音樂卻是三個獨立的存在，有各自的故事要說，卻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只有將三者完美整合，所有想傳達的面向才足以成立。

回到演唱會開場曲〈捆縛〉MV 中，珊妮對著鏡頭說的五字無聲的提醒，整場演唱會的概念到此得以完整。一直覺得張牙舞爪的尖銳背後其實是同等巨大的柔軟，剖開對荒謬和虛偽的批判，總能看見更深層的溫柔凝視。

那些教條般的警世文字包裹著對這個世界的愛與慈悲，因為仍然抱有期待，所以才願意不厭其煩地調教。接受了將近三小時的龐大資訊量洗禮之後，聽到〈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的瞬間，還是不小心在口罩裡流下兩行淚，覺得所有情緒被深深地擁抱了。


「每個時代都需要一個說真話的人」 那天晚上結束後一直浮現在腦中的是這句話。這絕對是我看過最驚豔的演唱會，卻不是一場令人舒適的演唱會，別人不敢說的，珊妮通通不著痕跡地寫進歌裡、放到舞台上，讓人痛苦的同時卻痛快著。

謝謝公主的音樂和文字始終推著我去思考、去質疑、去推翻，讓我學著在亂世中保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我的時代裡有個陳珊妮真是太好了。

<進場>
01. 趙一豪-改變
02. 陳昇-細漢仔
03. 張楚-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
04. 崔健-時代的晚上
05. 達明一派-禁色
06. 濁水溪公社-農村出事情
07. 麥浚龍-無念
08. 林強-單純的人
09. 蛋堡-過程
10. 黃耀明-愛的教育
11. 達明一派-1＋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