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人》中共的經濟體質強到足以抵擋西方制裁了嗎? - 焦點媒體深讀#1

四月初的時候，去年因為一篇幫習近平倒行逆施抹粉開始爆紅的老媒體人李光滿(文章名為《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一場深刻的變革正在進行》）很可能在中共官方授意並提供他寫作的資料下(因為他這篇談中共是否能應對西方制裁的文章不像是他的知識水準能寫出來的)，又發了一篇語氣激昂，但內容有趣的文章，借鑑俄羅斯因為發動侵略烏克蘭戰爭被制裁的經驗，思考中共自己有沒有辦法扛住西方的制裁。他的觀點可以當作討論的起點。

李光滿的文章先回顧了伊朗被制裁的過程 2008伊朗被禁止用CHIPS (紐約同業清算支付系統)。2012 因為被歐巴馬志裁被逐出SWIFT，2015和美國與歐洲各國簽訂伊朗和協議後又回到這個系統 ，2018年因為川普退出協議，重新發動制裁又被踢出去。二度被踢出去的經濟後果是損失了一半的石油和30%的外貿。

現在換成俄羅斯變成新的嚴厲制裁對象了。看到剛和中共在冬奧前發表聯合公報，強調雙方合作無上限的夥伴俄羅斯嚴峻的情勢， 李光滿要他的中共同胞依靠自己，敢於鬥爭，又是充滿文革式的語氣。當然李並不是只靠意識型態的語言來激起民眾的情緒，他的文章再來討論俄羅斯實際反制西方制裁的措施。

俄羅斯靠盧布結算令反制，讓西方措手不及。盧布的匯率很快恢復(當然李光滿沒有提到這是因為俄羅斯採取了嚴格的外匯管制，同時收到外匯的廠商也必須強制把80%的外匯交給俄羅斯央行) 歐洲國家陷入難堪。

以現況對照李光滿一個多月前的描述，這樣的敘述有其道理，目前歐洲還是很依靠俄羅斯天然氣的國家大部分都被迫遵從俄羅斯的新規定，在俄羅斯的銀行開設帳戶並以盧布和俄羅斯購買天然氣，不願意遵從而被俄羅斯斷供的國家昨天又多了兩家丹麥的公司，之前有波蘭、保加利亞、芬蘭和荷蘭。

李光滿認為俄羅斯敢反擊 是因為有各種硬通貨如石油、天然氣、小麥、化肥 木材和部分稀有金屬。他強調俄羅斯奮勇反擊的一槍，具有重大意義。因為當被美國制裁的國家越來越多如古巴、北韓、委內瑞拉、伊朗、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等，那麼一個新的時代就要到來會，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加入反金融制裁的行列。更可喜的是，當西方對俄羅斯下手時，美國及西方的信用已經破產。

(但本專案另一篇剛剛上限的文章摘要了《去美元化》這本重要好書，這本書的作者清點了這些反對美國以美元發動制裁的2、3流國家後認為他們就算都連在一起，也成不了氣候。文章連結在此）

但另一方面李光滿也發出警語：中共不向俄羅斯有如此多天然資源，該如何反擊如果落入和俄羅斯同樣的境地? 他給出的答案是靠中共的硬通貨製造品、完善人民幣跨境結算系統、加速組建中共的金融朋友圈、建立數位人民幣的清算系統 、數位銀聯(中共國內的銀行間清算系統)、打造新型跨境人民幣定價結算技術服務平台與以人民幣定價交易並結算的數位銀聯。

那麼李光滿提出的解方真的會有用嗎? 從兩篇《經濟學人》的文章可以讓我們一探究竟。在第一篇四月刊出的文章中，開頭先是引用前中國銀行的高管王永力的兩個提問” 美國敢沒收中共的外匯資產嗎?” ”如果中共攻打台灣，西方敢像對付俄羅斯一樣對付中共嗎? 對這兩個問題《經濟學人》的作者認為，西方國家在技術上是可以做到的。中共的3.2兆外匯有2/3是以買了西方國家的債券的形式存放。這量很大，很難轉成別種形式存放。如果美歐出手制裁，中共就拿不到自己存在西方銀行的美元、歐元和英鎊了。

那麼中共能靠拋售債券，弄痛西方嗎？如果是中共先被制裁，這些外匯制裁都被凍結，也賣不了。而且最近中共不是美國國債的大買家，反而是中共自己民間企業發的債券會被拋售。中共當然會靠別的方法反制，例如和俄羅斯，一樣沒收西方公司在境內的資產。

目前外國公司在中共境內的直接投資額(收購公司、購買廠商等投資)有3.6兆， 金融投資則有2.2兆(股票、債券和其他各種投資組合)。這是西方公司在俄羅斯資產的六倍，規模要大很多。如果是除了央行之外，還要制裁中共的其他銀行呢? 全世界三十家具有系統性重要性的大銀行中，有四家是中共銀行。如果制裁它們有貸款給它們或是有在這四家開戶的西方銀行會遭殃。總之把中共銀行斬斷會不會影響到西方自己的金融穩定呢? 目前還難以判斷。

這種制裁會貿易也會有很大的影響，因為如果沒有美金，貿易需要的保險和貸款 也沒有辦法進行。但中共是全球120個國家的首要貿易夥伴(這邊120這個總數應該是綜合中共是這些國家的第一進口國或是出口國的數目得到的），貿易被切斷可能會讓這些國家群起反抗美國和其盟邦。

同時西方國家自己也會遭殃，畢竟中共佔了美國18%的進口和歐盟22%的進口。而且這裡面有不少零組件，所以會影響到歐美自己的製造業。《經濟學人》引用一位維也納大學的經濟學教授的計算後推斷：如果美歐砍掉90%的中共進口，自己的出口也會少掉10%。

最後一個武器是中共的國內市場。如果美國的半導體對中共完全禁止出口，美國公司自己的營收會掉37% 讓120000個工作不保。反過來中共可能會禁止稀土出口，還有電動車的電池。歐洲這次豁免了精品對俄羅斯的出口，而中共這方面的市場高達500 億美元。

綜合來看，以俄羅斯而言，只要俄羅斯敢反擊，西方可以更狠的回擊(對照這篇文章出刊後一個月後的最新情勢是沒有錯的，前面提到俄羅斯強迫歐洲諸國以盧布購買俄羅斯的能源商品，拒絕遵從的國家會被俄羅斯斷供。但歐盟國家目前已經通過決議，除了透過油管運輸的石油可以豁免外，要全面禁止來自俄羅斯的石油進口）但中共的情況就不同了，中共是有底下反擊的。美歐如果對中共像是對俄羅斯一樣下手，自己也會受傷不小，所以它們可能不敢下重手，但這點最好別讓中共知道。

這篇文章是比較從所謂的橫切面的角度去看制裁和反制裁的問題，也就是從當下去檢視和制裁有關的方方面面以評估制裁的效應，再從效應的大小反推美國敢不敢協同重要盟邦動手。另一篇《經濟學人》的最新文章，從縱切面的角度，也就是回顧中共過去幾年來力推”自力更生”政策的成效來評估中共的經濟體質有多強健可以抵禦西方的制裁。

習近平在5/4青年節時勉勵新一代要效法當年製造出”兩彈一星”（原子彈、導彈和人造衛星）的先賢科學家精神，要追求中共經濟上的”獨立自主”。而在《經濟學人》的作者看來，習近平最新談話的中強調的”獨立自主”包含了兩個面向：一個是在中共認為重要的戰略性工業如科技和能源擁有優勢地位，第二是減少和對中共暗懷敵意的西方大國的貿易、金融聯繫。那麼在中共一路走來在這兩個領域上有多少成就呢?

《經濟學人》在檢視了120多項製造業的全球資料後，發現在2005年中共在其中的42%有超過1/4 的市佔率，這個比例在2019 達到了67%，這是個高峰。至於可以看成中共獨霸的行業 (標準是中共出口量占了一半) 在這段期間內數目成長了三倍，到達了120多項製造業中的1/3。

但在其他重要的方面，中共自力更生的表現挺讓人失望的。雖然進口的總數量下降，可是高科技的零組件的對外依賴難以下降。中共在2012習近平剛上任時 花了2.7%的GDP在進口電子產品的零組件，到了2020 這個數字是2.6%，幾乎沒變。更不利的是中共是依靠地緣政治的對手像是台灣和西方民主國家進口這些高科技產品的零組件。而中共同樣很希望達到自主的航太業，從西方民主國家來的進口零組件，竟然高達98%。

此外中共變得更依賴西方的技術，大部分中共的專利申報都只有本國人。但有申請專利外國合作方的比例從2012的4.8% 上升到了5.9%。美國、歐盟和日本的科學家很常和中共合作研發專利。2020年中共在使用跨國智慧財產權上付出的費用佔全部使用專利費支付總額的8.4%，這個比例創下了歷史新高。

至於習近平的第二個目標：減少和西方貿易和投資往來並以其他夥伴取代。其結果是好壞參半。中共發起的貿易協定RCEP 中包含的十五個國家，一共佔了全世界GDP的1/3 左右，但這個協定廣度有餘、深度不足。《經濟學人》又引用了今年較早針對東協國家的政府官員、商業領袖和其他政經菁英所做的調查，發現有77% 的受訪者把中共看成本區域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力量。

但另一方面西方先進經濟體對中共經濟還是有不小的拉力，經濟學人收集了 外來直接投資、和金融投資和對外貿易的資料。在每個項目將各國和中共的關係有多強，加以評分、排名。結果發現和中共關係最深的國家都是西方或是親西方的國家: 美國、南韓、新加坡、德國和日本。在習近平的任上這些國家和中共掛鉤的更深：德國的對中共投資翻了一倍，中共對澳洲的長期投資也翻倍。反而是預期會落入中共勢力範圍的國家如印尼、俄羅斯和中共的關係弱化了。

同時中共的出口產業也還是高度依賴出口到西方，雖然在習近平上任的前一個十年，中共出口到歐盟、日本和美國的百分之從50% 掉到了39%。但習近平上任後這個百分比大致上沒有再往下掉。實際上也很難讓這些被製造出來的高科技產品和服務提升賣到開發中國家的比例。目前大大加深對中共依賴程度的俄羅斯佔有中共的出口份額僅是區區的2%而已。

中共這幾年也在推進和其他願意接受中共擺脫西方依賴目標國家的金融關係。推動人民國際化以減少對美元的依賴，以防被美國制裁。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中共正在開放債券市場給外國。在2010年代初期，人民銀行開始簽訂和其他央行的貨幣互換協議。目前中共還想大力發展數位人民幣，如果能順利運行，和中共的商品服務交易會更方便，也更好監控。中共的公司也已經開始用人民幣支付俄羅斯產品的進口。

但是中共和近鄰國家的金融連結還是很弱，有一篇論文統計發現大部分進到中共市場進行債券投資的資金是來自美國、歐元和日本。還有一篇2018的論文有兩位IMF的研究員發表的論文中指出，現在沒有證據發現人民幣已經成為亞洲的強勢貨幣，也就是說透過中共製造業對亞洲供應鏈的影響力去影響貨幣的匯率。

所以說中共想要推動一個自力更生的經濟，用他自己的標準來看，不算是太成功。而且這過程還產生了很多矛盾，比方說，要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卻讓中共無法免疫於國際金融的波動。 結果是人民幣既不強勢，也無法阻隔外界的金融波動。根據SWIFT 統計以人民幣進行的交易僅佔所有交易額的區區2%。而且這個數字，其實大部分還是在香港進行。

再者最近幾年和中共簽訂貨幣互換協議的央行甚至在減少。有一篇由四個IMF經濟學家出版的論文中發現中共的銀行和美國比較起來，在全球的影響力仍然微不足道。還有一篇中共學者發表的論文中發現，中共金融市場受G7 影響的程度比G7市場受中共市場影響的程度大多了。用白話說就是當美國的打噴嚏時，全世界還是在感冒，而當中共打噴嚏時 其他國家並不當一回事。

另外一個大問題是，中共想要提升生產力，也就是總要素生產力(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 ，每多一單位的勞動和資本所能帶來的產出)。因為這個重要指標的值在習近平的任上幾乎沒有成長，和之前相比是大幅下滑。中共政府相信，現正全力推動的高科技產業自給自足，能鼓勵創新和提高生產力。但實際上發生的會是完全相反：為了培養出國家隊或是增加和友好國家貿易的過程中受惠的廠商都不會是最有效率或是最厲害的。

所以習近平的兩個目標，其實不但很難達成，還製造出了更多矛盾。貿易和投資一方面是帶來互利和互相依賴，相對的也隱含了更多依賴別人附帶的脆弱性。中共對於過依賴西方的科技和金融伴隨的脆弱性感到警覺是對的。問題是 他們以為可以擺脫這依賴。實際上要擺脫這種互賴的唯一後果就是：變窮。

總之這兩篇文章列舉的各種數據和現象來看，中共和西方(但程度較小)都現在一個兩難中：中共知道必須要為將來落入和俄羅斯類似的處境最好準備，中共的某些製造業是有自給自足的能力，但在高科技的領域，依然擺脫不了對西方以及盟友在進口零組件上的依賴。在金融的領域上更是和先進國家難以快速脫鉤(雖然最近因為俄烏戰爭和中共的野蠻封城影響經濟讓外資加速從中共金融市場撤離)。而且即使假設做到了脫鉤，中共自己的經濟卻有生產力不斷下滑的陳年痼疾。

因此目前可以推斷比較可能的發展不出下面兩個：（1）習近平表面上大張旗舞追求自力更生，並慢慢地切斷人民和西方往來、交流的管道，但為了能持續吸收西方的資金和技術撐住問題重重，吃過去製造業老本的經濟，他還是要維持一定程度的開放，並把改革掛在嘴上，但只有遇到新的危機時才會有應急式的小幅度改革，因此中共經濟在可見未來還是會一路下滑，等待大危機的爆發。這是比較可能的劇本

（2）習近平在時不我予和想建立功業、正當化自己終身制的雙重動機下，對外發動武裝挑釁，並以此為理由加快閉關鎖國，將經濟變得更為國家主導，對社會大幅加緊控制，類似走上俄羅斯的目前的道路，這是機率比較小的劇本，但如果國內經濟惡化的速度比目前從外面看到得更嚴重，那麼往這個方向走的機會就會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