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添摘下黑框眼鏡,就著水龍頭沖臉,想讓腦子冷靜。他直起身,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水珠從髮際線後退的窄額往下滴淌,滑過稀疏泛白的八字眉、內陷而周圍佈滿細紋的眼窩、顯大的燈泡鼻、唇肉乾癟的闊嘴,最終懸凝於方形下巴的底部,再滴落在藍色絲質襯衫的領口。那是一張平庸的、中年大叔的臉,乏善可陳,毫無魅力。回想有幾次在公開場合,夫妻被誤認為父女,錦添只覺得委屈了年輕的妻,此時面對鏡中人,他自慚形穢,忽然間也好像窺見問題的答案。
一張男人的臉,魅影般疊覆在錦添的鏡像之上。年輕,俊美,容光煥發。詹秀弘的臉。展露潔白牙齒,充滿自信的笑。
錦添瞪視著那張想像的臉,心頭燃起一股妒火,身體不自覺地顫抖,拳頭也硬了。
他衝出洗手間,迅速收拾隨身物品,不多加解釋地結完帳,匆匆離開招待所。
夜色深沈,天穹冷峻,一輪彎月剖開錦添頭頂上的無垠夜幕,映出天邊的幾朵殘雲。閃耀霓虹光彩的玻璃帷幕大樓羅列聳立,將廣袤城市切割成尋無出路的迷陣。錦添隻身走在彷彿沒有盡頭的陌生街衢,悲憤填膺,無處發洩。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精疲力竭,卻不想停下腳步,深怕自己渾然不動又要落入痛苦深淵,無法自拔。走著走著,時間流逝,不知走了多遠。走著走著,腳痠了,實在走不動,就走進一間充塞燒烤味的居酒屋,喝酒。酒量甚差的錦添喝幾杯日本清酒就醉,濃妝豔抹的老闆娘嘴角掛著憐恤的淺笑,勸他喝慢一點。
最好喝醉,這樣他就不會看到詹秀弘那付洋洋得意的嘴臉。最好喝死,這樣他就會忘記那天,妻子同那男人一前一後走進旅館的光景。
佳梅仍未回電。手機躺在桌面像條死魚。
燥膩的燒烤味讓錦添感到噁心,削減了借酒澆愁的興頭。喝到腹脹的他搖搖晃晃起身,結帳時差點忘了拿回老闆娘手中的信用卡。步出居酒屋,磕磕絆絆繼續前行,他已經忘記自己的豐田轎車停在哪裡,也忘記今晚與妻子約會的主要目的。但是可怕的挫折感仍然牢牢抓著他,像一團擺脫不掉的爛泥。
往汐科火車站接近時,路上已看不到行人,也攔不到計程車。但老實說,錦添不曉得自己是要回家,還是徹夜流浪。他的心亂極了。
途經遠東世界中心大樓廣場,突然間,錦添倒抽一口氣,肩揹的公事包差點滑落。他撞見一個黑影。定睛細瞧,原來是一名黑衣女子,悄無聲息站在路燈映照的紅磚路邊。
這麼晚了,一個女人獨自站在這裡做什麼?錦添心裡嘀咕,以為自己醉眼迷濛,看到幻影了。他快步走過女子的跟前,眼睛偷偷打量,長髮披肩、身材高挑的女子穿著露出鎖骨的大圓領黑色連身裙裝,手裡提著一口紅色大包,昂首眺望遠方。她在等人?錦添心想。然而下一秒,女子的臉忽然轉向他,一雙大眼直直看過來,錦添趕緊別過頭,邁開腳步往前走。一邊走著,莫名有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錦添感到鼻子一陣酸楚,眼淚不爭氣地泛出目眶。呵,他慘笑,想自己都淪落到這般田地,還有心思去管人家是不是被放鴿子,真是可笑。
顢頇爬上南站入口的階梯,錦添刷過票卡,沿著汐科車站的長廊走向月台。總長達650公尺的汐科車站擁有宛如河岸的蜿蜒站體,在這個深夜時分,城市漫射的燈光穿透鋼架天篷,將下方的鐵道映照成河。錦添扶著車站牆壁,慢慢踱到無人的月台中央。在那兒,轉頭往左右兩側望去,昏暗的月台無限延伸,看不到兩端的南北站房。這樣很好,錦添點頭喃喃,閉上發紅雙眼。他是岸邊的孤鴻,像八大山人《孤鳥圖軸》中的主角,不希望被打擾。
23:30往臺北的區間車,再過幾分鐘就要進站。錦添張開眼睛,凝視黑暗中瑩瑩發光的鐵軌,心裡萌生一個瘋狂的念頭。
如果我死,佳梅會難過吧?
如果我死,她會後悔今晚沒來赴約,恨自己這麼狠心,連一句對不起都來不及說,答應要愛一輩子的男人就這樣走了,她會哭泣吧?
只要往月台邊跨出幾步……
錦添發現鐵軌漸漸變得模糊,他的臉龐不知何時已爬滿淚水。酒精催化負面情緒,更消融他的理智,錦添對自己說不,用力搖頭把壞念頭甩開。
就在這時候——像是奇蹟發生,命運之神為錦添不認輸的鬥志喝采,一陣激昂的樂音響起,在靜謐的月台悠然迴盪。
是他的手機鈴響了。
錦添登時酒醒,同時如釋重負,破涕為笑。他的心在歡呼,謝天謝地,佳梅終於回電話!
「佳梅!」他激動地朝著手機大喊。
「阿添,是我。」
沙啞的男人聲音,像利刃瞬間切斷錦添的一線希望,讓他目瞪口呆。他聽見電話彼端傳來熟悉的呼吸聲,猶如剛跑完百米的人張大嘴巴換氣,只是這回比往常更急更重。一張眼泡浮腫又散佈黑斑的長臉掠過錦添腦海,是他當兵時結交的同鄉好友顏家翰。
「家翰,怎麼了?」
「阿添……我,我對不起你……」
「你說清楚,我聽不見!」錦添大吼。
「白老師跑了!他把所有的錢都捲走了!那個混帳王八蛋!我的房子啊……」
像被砲彈轟炸,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所有感官霎時失能,小說描寫的感覺原來是真的。錦添的喉嚨卡住,發不出聲音。天地在旋轉,臟腑在翻騰。
錦添幡然醒悟:他的世界崩毀了。
朦朦朧朧的,純然的漆黑裡,一團青光如燐火如幽魂,由遠而近,迅疾飛來。
是來接我的鬼差嗎?
眼淚潰堤的錦添,身體已不聽使喚,他的腳緩緩移動,往月台邊緣去。
青燈引路,一股巨大氣流伴隨聒噪刺耳的轟隆聲奔馳於鐵道之上,1289號區間車轉眼間已衝到月台中點,錦添看著逼近的偌大車頭,不自覺闔上眼睛……
咳!咳!咳!——他狂咳了起來。
脖子突然被使勁勒了一把,他整個人踉蹌倒退,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這是什麼情況?
剛剛有人從後方揪住他的衣領拚命往後扯,就在他往前跳的時候,喉嚨忽被兩股力道夾擊,讓他痛得滿臉通紅。
彎腰猛咳的錦添抬頭往後一看,不禁打了個寒噤。
是那個黑衣女子。她何時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錦添背後,緘默地盯著他,用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古代文人劉鶚描寫的「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不,不只如此——錦添被那兩顆炯亮如炬的瞳眸釘住了,他無法動彈,魂靈被那黑色宇宙吸入,看見星辰,看見明月,看見燃燒著黃金火焰的太陽。
錦添看見一雙火眼。
提醒列車開動的鈴聲乍然響起。神秘女子戴上黑色太陽眼鏡,像一隻伶俐的雀鳥跳上車廂,列車駛離月台的時候,錦添依然沒有回過神來。
最後是一通來電狠狠敲醒了他。陌生的市話號碼,02開頭。
「請問是魏錦添先生嗎?」強而有力的嗓音,衝擊錦添的耳膜。
「是。」錦添覺得喉頭發緊。
「魏先生,我們是台北縣警察局新店交通隊,您的太太發生嚴重的交通事故,已經送往萬芳醫院急救中……」
錦添頹然跪倒在堅硬的月台水泥地上,膝蓋破皮滲血,卻不覺得痛。
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