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到完就上馬車去等!」
是高聳的山與森林的接壤處,山壁上有一對五公尺高的拱形大鐵門,兩名裝甲的士兵手持長槍一左一右立在門前。
門前的樹木盡數被剷除,廣場上林散著數十來人,十輛各由兩匹馬拉著的四人馬車整齊地排列在一側,兩座由八匹馬牽引的大型馬車拖著滿滿的貨物等候在後面。
「一輛馬車坐四個人,自己找空位補!」
一名身著簡便的鎧甲、白髮的高大男子與另一名身披丈青色長袍、右眼掛著單邊眼鏡的黑髮男子並列站在馬車的陣列旁,白髮男子將一柄半身長的大寬劍插在身前,雙手抵著劍柄,對著廣場上的群眾呼喊著,黑髮男子手上拿著一張名單,皺著眉頭一一清點著。
「方斯坦,都差不多了。」黑髮男子將名單捲起來收進長袍裡,向遠處低聲交談的三人指了指。
三人都穿著同樣式的淺藍色旅行斗篷,為首的是一名紅髮的少年,放大到在場的所有人來檢視,這孩子都明顯的氣質出眾,即便經過刻意的隱藏,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出生自貴族。身旁是一高一矮的褐髮兄弟,明顯並不來自平民家庭,但也沒有紅髮少年如此強烈的貴族氣息。
有哪個將前往未知之地的貴族小孩身邊不會帶著一兩個跟班的呢?
「那邊的傢伙,過來報到!」方斯坦將劍收回腰際的鞘中,扯了扯右手皮手套。
此時遠處的三人抬頭望向方斯坦,紅髮少年微微點頭,三人動身走往報到的地方,方斯坦瞥了三人一眼,轉身走去檢查兩座大型馬車上的貨物。
「哈卡達斯副官。」紅髮少年遲疑了一下,低聲向黑髮男子打了聲招呼。
哈卡達斯並沒有理會他,嘆了口氣,重新將名單取出,皺著眉頭在紙上搜索了一會,再次抬頭看向三人。
「穆拉罕。」
紅髮少年點了點頭。
「費歐。」
較高的褐髮少年向哈卡達斯微微鞠了躬。
「費卡。」
另一名褐髮的少年咧嘴笑了笑。
「好了,都上車吧。」哈卡達斯再次把名單捲好收進斗篷,猶豫了一下,在穆拉罕離開前拍了拍他的背,穆拉罕轉頭驚訝地看向哈卡達斯,哈卡達斯對穆拉罕揚起嘴角,鼓勵的點點頭,將他推向已經在一輛馬車旁等候的費歐費卡兄弟,並沒有更多的交流,轉身加入方斯坦清點貨物的工作,穆拉罕原本略顯得僵硬的神情也稍稍舒緩。
費歐拉開馬車的布簾,一個披著深灰色旅行斗篷、用兜帽罩住臉部的人影窩在角落裡。
「不介意跟我們一起搭馬車吧。」費卡探頭看向馬車裡面,禮貌地詢問。
「隨意。」兜帽下傳出低沉的男性嗓音,三人互看了一陣,穆拉罕聳聳肩,於是就魚貫爬上了馬車內,費卡、費歐跟穆拉罕分別在陌生男子的旁邊、對面與斜對角入座。
「方斯坦教官跟哈卡達斯副官都會去曼特羅嗎?」費卡邊整理斗篷邊問道。
「哈卡達斯副官應該只是來協助現場的,會前往曼特羅的只有方斯坦教官。」穆拉罕從斗篷裡拉出一個天藍色的水晶吊墜,握在右手中把玩著,此舉引來陌生男子的注意,兜帽下的眼光瞥了吊墜一眼便迅速的移開,心不在焉的穆拉罕並沒有發現,但都被坐在對面的費歐看在眼裡。
費歐頓時提高了警戒心,同時也意識到了即將啟程的並不是他們過往曾經歷過的一些小冒險,這群人的組成並沒有那麼單純。費歐正想著要怎麼開口提醒穆拉罕並試圖換一輛馬車的同時,輕輕地晃動,他們緩緩地開始移動了。
穆拉罕把蓋住側邊窗口的布掀開,探出頭去,隊伍以兩列的隊形前進,拉貨物的大馬車一左一右跟在隊伍的最後,他們搭的馬車處在貨車的前一輛。
山壁上原本緊閉的鐵門完全打開,原本的護衛分開在兩側,哈卡達斯站在廣場的邊緣目送著車隊前進,原本被鐵門藏在後面的景色呈現是一條寬敞高大且整齊的拱型通道,兩邊的牆壁上每隔一段距離設有搖曳著的火炬照明,朝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直線延伸。
「薩曼哈維……」穆拉罕低聲呢喃。
馬車隊依序進入了通道,隨著穆拉罕他們的馬車通過了大門,納帝夫的景色逐漸限縮,直到貨車也完全離開了納帝夫的土地了,兩扇鐵門慢慢重新關上,伴隨一陣嘎然聲響,完全緊閉後,門的另一邊傳來用鐵鍊把兩扇門鎖住的聲音,嘆息與倒抽口氣此起彼落的來自不同馬車上,穆拉罕將吊墜擺在眉間,心裡再次默唸了一遍「薩曼哈維」,然後把吊墜安穩地收回斗篷裡。
此時已經不再有來自納帝夫的光明了,僅剩的光源是兩邊不穩定且微弱的火光,彷彿在揭示他們晦暗不明的前路。
穆拉罕透過微弱的照明迎上了費卡的目光,費卡苦笑著聳了聳肩,費歐也輕輕地捶了穆拉罕的肩膀,三人無聲地交換著信心。
「聽說他們會從外面把大門封死?」費卡旋即打破了沉默,不太確定地問。
「剛剛聽起來,確實。」費歐點了點頭。
「畢竟也不能確定曼特羅上的敵人會不會在發現之後,循著薩曼哈維入侵我們在納帝夫上的領土,鎖起來才能保護國民。」穆拉罕確信地回答。
「哼。」即便馬車的行進發出了不小的噪音,他們依然能隱約聽到角落的陌生男子發出了一聲冷哼,穆拉罕瞥向他,男子的臉本就隱藏在兜帽下,光源微弱的情況下完全看不出男子臉上是什麼表情,這聲冷哼有點挑釁到了穆拉罕。
「這位朋友有什麼高見,不如跟我們分享一下吧。」穆拉罕拉高了音調。
「哼!」這次的冷笑足夠大聲讓其他三人聽得清楚,陌生男子沒有要回答穆拉罕問題的打算,穆拉罕瞪著他,作勢要起身,費歐很快地伸手阻止了穆拉罕的動作。
「路程還遠,今天結束之前應該會有中繼站休息,到時候再看要不要換車就好。」費歐緩緩地說道,但視線也沒有離開陌生男子,穆拉罕這才稍微冷靜下來。
這趟旅程怎麼樣也說不上平穩,即便整條通道的路面已經用拋光的石磚整齊鋪滿,馬車仍避免不了時不時地晃動著,馬車裡的座椅由堅硬的木板構成,這使得晃動更是困擾人。也不是什麼適合愉快交談的郊遊場合,昏暗的環境加上封閉的空間,無形中慢慢堆積的壓力是不可忽視的。
嚴格來看,這趟壯烈的遠征並沒有開一個好頭。
隊伍保持緩慢但穩定的速度行進了約莫一天之久,睡睡醒醒經歷了幾番折騰後,穆拉罕已經漸漸地適應黑暗的環境了,詭譎搖曳的火光從時不時因晃動微微揚起的縫隙滲入馬車內,穆拉罕始終未能完全放鬆,每隔一會就抬頭觀察著自己的夥伴。費卡彷彿沒有感受到壓力一般,在眾人不再交談後便陷入熟睡,偶爾甚至能聽見他發出輕微的鼾聲。
費卡這樣樂天性格之後肯定能幫上大忙的,穆拉罕暗忖。
費歐雙手環抱在胸前,低著頭也閉上雙眼,舒服得靠著椅背休息,但並未像費卡那樣熟睡。穆拉罕確認完兩位夥伴的狀況後,轉頭觀察角落的那位陌生男子。
與一開始不同,雙眼適應黑暗後能看得更清楚了,明顯可以看出這人比費歐要更高大一些,兜帽下露出鼻子以下的半張臉,濃密的深褐色鬍鬚蜷曲在嘴的周圍,鼻子下方偏右邊有一道橫跨嘴唇的舊傷疤。穆拉罕想起了男子稍早的態度,心中還是有些不滿,輕輕哼了一聲,身旁的費歐微微挪動了身子,同時車身一陣大晃動,一道穩定的光源照入車內,費歐起身掀起掩住窗口的布幔。
「看來到中繼站了。」費歐半身俯出窗外望了望。
隊伍此時來到了一處比通道寬敞上許多的方廳,牆上設有充足的照明, 終於來到明亮的環境後,穆拉罕長吁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肌肉這才得到舒緩。
十輛馬車在方廳中靠右整齊的停妥,兩座大貨車打橫在車列後方休息,他們停靠的這側牆上,內凹出一道通往方廳二樓的階梯,另一側的牆上設有多處孔洞,清澈的水流從中泌泌流出,在底下匯聚一條供給馬兒飲水的池道。
穆拉罕三人下車的時候,方斯坦以及與他同車的其餘三人已經站在其中一輛貨車的後面。
「車上一個人來領你們的糧食,另外兩個人牽馬匹去喝水,最後一個人來領完牧草後去找其他兩個人餵馬!」方斯坦對四散在方廳裡的眾人呼喊,「活都幹完了就上樓去休息,可沒多少時間讓你們睡懶覺!」
「你們等一下再過來找我拿糧食就可以了。」方斯坦將牧草遞給他身旁的三人,三人一同離開前往第一輛馬車,此時其他人才意會過來並開始行動,兩兩一組前去解開剛剛辛勤拉著他們前進馬匹身上的束縛,其他人則朝貨車這邊慢慢地聚集。
「最好善待這些馬匹,我們還有一大段路要走,我可不會想徒步前往曼特羅!」方斯坦對著遠處正粗暴地解開馬匹身上束縛的男子吼道,男子瞪了方斯坦一眼,扯著韁繩將馬匹帶去喝水。
既然餵馬是三人一組的行動,穆拉罕三人互看了一下,並不理會此時才下車的灰斗篷男子,理所當然地開始移動,穆拉罕跟費歐走向馬匹,費卡則前往貨車後方隊伍的尾端。費歐俐落地將馬匹從車架上解放,交到穆拉罕手中是一匹深灰毛色的馬兒,有著與他身上斗篷相似的淺藍色鬃毛,穆拉罕把韁繩轉了一圈固定在右手腕上,親暱的拍了拍馬兒的脖子,便和費歐相偕牽著馬匹前往水邊。
「你覺得那傢伙怎麼樣?」費歐把韁繩在池邊的木樁上綁好。
「不知道,感覺是個危險的傢伙。」穆拉罕蹲在水邊,盯著水面映照的倒影,發覺自己的神色有些疲倦,正想洗把臉的同時,馬兒喝水的動作濺起了水花,正面潑灑在穆拉罕的臉上,穆拉罕順勢向後一倒,躺在地上伸手抹掉臉上的水並拍了拍雙頰,馬兒扭頭看向他,抱歉似地嘶鳴了兩聲,穆拉罕抬頭看向站到他身旁費歐,兩人交換了眼神之後,都露出了進入薩曼哈維以來最真摯的笑容。
「講什麼這麼開心?」費卡此時抱著兩捆牧草靠近,把牧草擺在兩匹馬兒中間後,伸出手與費歐一起把穆拉罕從地上拉起。
「他把糧食領走了嗎?」穆拉罕回過身再次拍了拍馬兒,馬匹歇息的地方已不見其他人影,所以三人也開始往回移動。
「他排在我後面沒幾個,應該是已經領完了。」費卡指向貨車,那裡只剩下方斯坦與他的三名夥伴,方斯坦正將裝有糧食的布包分送給那三人,並沒有看到灰斗篷男子的身影。
三人一邊走一邊四處尋找,最後費歐指了指一名站在階梯下背靠著牆壁的男子,他們認出了他身上那件破舊的深灰色旅行斗篷,男子此時已經揭下了頭上的兜帽,他的真面目是一名光頭的中年大叔,半臉以下卻長有茂密的深褐鬍鬚,臉上四處可見結痂的傷疤,其中最顯眼的就是從人中右側、貫穿嘴唇、延伸至下巴那一道刀痕。
大叔目光如炯,直勾勾地盯著朝他走來的三人,尤其對準穆拉罕。
穆拉罕也不畏懼,來到男子面前,直接迎上他的眼神,男子的目光掃向費卡,再移向費歐,最後回到穆拉罕,對峙了片刻,從斗篷底下取出三包糧食,拋給三人,穆拉罕一把接住。
「這麼老實地把東西給我們?」穆拉罕略帶挑釁,並將糧食分給身後的兩兄弟。
「這種情況下鬧事可沒什麼好處。」男子平靜地回應,隨即轉身上樓,對穆拉罕的尋釁並未多加理會。
「腦袋倒是挺清楚的。」穆拉罕並沒有放過小小報復的機會,嘴上雖是碎念,但音量也足夠讓還未完全上樓的男子聽見。
男子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穆拉罕,似笑非笑的揚了揚嘴角,並沒有再開口,不理會他們逕自上樓了。
當晚他們就在比馬車上的座椅還硬的木板床上過了一夜,當然他們分不清楚度過的是黑夜還是白晝,但是也總算是獲得了充足的休息,方斯坦在喚醒大家後催促著大夥回到馬車上準備啟程,不少人仍坐在床沿伸展著僵硬的身體。
費卡揉著惺忪的睡眼跟在費歐的身後,靠向坐在床沿整理斗篷的穆拉罕,穆拉罕看見兩兄弟走來,站起身,三人一起走下方廳,穆拉罕遠遠就認出昨天與他互動的那匹馬兒,牠已經被安置回同一輛馬車上了,穆拉罕走上前拍拍牠,牠也親暱的用嘴蹭了蹭穆拉罕的臉。
「怎麼辦,要找別輛嗎?」費卡環顧了四周,已經回到車上的人並不多。
「不,我有點事想問那個大叔。」穆拉罕搖了搖頭,走向馬車的入口掀起布簾,深灰色的身影確實窩在同一個角落裡,於是穆拉罕便爬上了馬車在男子的對面坐定,兩兄弟跟在其後上了馬車,費卡依然坐在男子的旁邊,費歐則在穆拉罕邊上入座。
男子同樣將面目藏在兜帽下,並未對進入馬車的三人多加理會,穆拉罕也不急著開口,打量著眼前的這位陌生人。
「不打算換車嗎?」男子語帶笑意地問,口氣中並沒有太多的攻擊性。
「我們改變主意了。」穆拉罕應聲,聽起來也比昨天冷靜上許多。
短暫的交流後,兩人並沒有再多說什麼。過了半晌,伴隨著晃動馬車隊再次啟程了,隊伍慢慢地遠離了方廳,朝著目的地曼特羅前進。
第二次從明亮的環境步入黑暗,或許就沒有剛開始這麼困難了,但他們可能沒有想到,他們剛度過的這一晚,將是接下來日子裡,少有的平穩、且安全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