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傷如何?」費歐挪動身體坐到床沿,讓費卡上床與他並肩盤腿坐下。
「舒服多了,你呢?」
穆拉罕將大約半壺清水的皮囊拋向兩兄弟,正好落在費卡的腿上,費卡抓了起來遞給費歐,而費歐搖了搖頭並示意讓費卡先喝。
「我想應該沒事了,畢竟只是輕微的扭傷。」費歐轉動著他的右腳腳踝,看起來並無大礙。
「那你手指的傷呢?」費卡嚥下口中的清水,把皮囊交給費歐。
「比一開始好很多了,雖然還握不太緊。」穆拉罕握住再伸直他的右手來回幾次,能看到他握住拳頭的時候手在微微顫抖著,同時臉上也隱約帶著不適的神情。
「別太勉強。」
僅有少數照明的醫療站內環境幽暗,也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讓穆拉罕感到腦袋有些昏昏沉沉。
三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很顯然,參與採集任務的遠征隊成員們已經獲得足夠充分的休息了,沒有人刻意壓低音量,也聽得出語句間口氣帶著輕鬆的氛圍,看起來伊丹與芭芭菈並沒有打算制止醫療站裡人們愈漸加大音量的交談,僅是在病床間來回穿梭檢視是否有人需要換藥,或是整理著置物架上凌亂的物品。
閒聊間,穆拉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眼角餘光一直不自覺的瞄向羅根與壯漢的方向,費歐也注意到了穆拉罕的視線。
「那不是老爺子的隊員嗎?」
費歐順著穆拉罕的視線看過去,壯漢與羅根面對面坐著,兩人嚼著乾麵包,偶爾從嘴型看的出來似乎在低聲交換著言語。
「他們大概半個多小時前進來的。」
穆拉罕簡單向兩兄弟描述了兩人進入醫療時引起的短暫騷動,猶豫了一會還是將壯漢滿身傷疤的模樣告訴他們,費卡不出所料的倒抽了一口氣,費歐則是若有所思地盯著遠處了兩人。
「還有一個人重傷在急救?」費卡瞪大雙眼不可置信的問道。
「嗯,但應該不是老爺子。」
穆拉罕回想剛剛伊丹說話的態度,如果現在昏迷的是方斯坦,感覺他們不太可能這麼冷靜。
「怎麼渾身刀傷瘀血還像個沒事的人一樣?」三人看著已經吃完乾糧,起身活動身體、伸展著筋骨的那名壯漢,費歐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穆拉罕想起早些時候壯漢披上斗篷之前,遍布他身上的傷痕,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哆嗦,穆拉罕難以想像,就連方斯坦親自帶領的小隊都應付不來,全員負傷而歸,平原上的地底洞窟裡究竟隱藏著多大的凶險。
「老爺子不是也全身負傷,怎麼沒看到他在醫療站休息?」費卡環視了醫療站一圈,沒有發現方斯坦的身影。
話才剛問出口,馬上得到了解答。
醫療站的布門忽地掀開,外頭的光線照入昏暗的帳棚內,席夫用右手將布簾架在頭上,方斯坦率先走進了營帳,而席夫放下了布簾跟在其後,醫療站內又回歸了一片幽暗,兩人並沒有理會其他遠征隊成員,走向羅根與壯漢。
帳棚內頓時間安靜了不少,剛剛歡快的氣氛有些冷卻下來,聚在一塊的人不再大聲交談,大部分的成員都回到自己本來的床板上或坐或躺,少數人仍圍著彼此小心翼翼的瞥著方斯坦一夥,低聲議論紛紛。
穆拉罕看著芭芭菈與伊丹走向他們,方斯坦交代了兩人幾句,伊丹和芭芭菈兩人先後離開。
「你覺得方斯坦要他們去做什麼?」
費卡看了看他哥哥,再轉頭看向露出疲倦微笑的穆拉罕。
「大概等一下就知道了吧。」
當方斯坦清著喉嚨發出聲響用以吸引醫療站裡大夥的注意,顯然有些多此一舉,畢竟當他們魚貫進入營帳的時候,早就成為眾人聚焦的對象了。
芭芭菈與伊丹擺放了幾個木桶當作椅子,方斯坦為首的幾人聚在醫療站入口與床板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或坐或站。
方斯坦面對病床那側站在最前面,雙手抱胸、神情嚴肅的望著休養中的遠征隊成員們,跟後方坐在相鄰木桶上,低聲交談著、時不時面帶微笑的伊希澤與梅形成強烈對比,壯漢面無表情的盤坐在後方的地上,背靠著帳篷的布牆發楞,而同樣靠在布牆上的還有席夫,兩人正好一左一右位在入口的兩側,倚在邊上的席夫用右手摀住了嘴,正好打了個大呵欠,而芭芭菈與伊丹則回到醫療站深處的貨架旁,等候方斯坦開口的時候繼續整理雜亂的用具。
彷彿回到了昨天的會議室,穆拉罕心想。
穆拉罕趁著方斯坦還沒開口的空檔,回頭環視了所有待在醫療站內的遠征隊成員,能輕易從多數人的神情中讀出擔憂與畏縮,不過這也不難理解,而不出所料的,穆拉罕看見加魯哈與他的其他三名同伴明顯表露出有些忿忿不平,當他嘆著氣將頭轉回方斯坦等人的方向時,正好與羅根以及剛剛才進來的西弗里西對上了眼,雙方互相點頭示意之後,都將注意力轉回了方斯坦的身上。
「我想,我可能有些事情需要開誠佈公地與各位好好聊聊,」方斯坦確認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經在自己身上之後,有條不紊地開了口,「我想先確認一件事情,大夥應該都是讀過了那張該死的王國告示之後才選擇加入這支遠征隊的吧?」
方斯坦稍作停頓,並不急著接續下去,面對突如其來的提問,眾人看著彼此面面相覷,而有些人則是唯唯諾諾的點了點頭應道。
「很美好對吧,財富、名聲、自由,那你們相信這些東西只要來王國口中富饒的『故土』踏個青,就可以開開心心的領走嗎?」當方斯坦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嚴肅了許多,同時原本有些意興闌珊的遠征隊成員們顯然對於方斯坦接下來要說的話更為專注了不少。
「如同我一直跟各位強調的,而且有些人應該也親身體會過了,我們阿爾德人曾經的家園曼特羅半島,現今盤踞著各種難以想像的嗜血野獸,如果你們在見識過那些嚇人的傷口之後,還依然覺得我之前的那些警告只是無趣的恐嚇,那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我也跟各位提過了,雖然我是被指派來作為這支遠征隊的指揮官,但我並不打算以一個管理職的身分與大夥相處,我不認為——王國大概也不覺得——這組草率成立的隊伍能夠完成多少任務,甚至有些本來就不看好『故土計畫』的傢伙們此時正在拿我們會有多失敗做賭注,笑話我們呢。」
穆拉罕隱約覺得方斯坦說這些話時有意無意透漏著挑釁的意味,轉頭看向費歐,交換了眼神,後者若有似無的笑了笑。
果不其然,醫療站裡的氛圍鼓譟了起來。
正向與負面的情緒都有,部分人臉上憂慮的神情更是加劇,而有些人瞪大著雙眼,表情略帶怒意,大概是不太能夠忍受被瞧不起吧。
方斯坦並未對這些被他挑起的情緒有所反應,僅是左右掃視著他面前的遠征隊成員們,而就在他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忽然停下了動作,視線也定在了一個方向,穆拉罕頭也順著方斯坦看過去的方向轉去,與方斯坦對上眼的正是加魯哈小隊的其中一名成員。
「在我跟各位討論下一個任務之前,你們有什麼想說的嗎?」
方斯坦在梅旁邊的木桶上坐了下來,若無其事的問道,輕鬆的態度彷彿這只是某一堂訓練課程上的提問時間罷了。
穆拉罕還在盯著那人瞧。
男子有著凌亂的灰色捲髮,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由於早上的狀況過於混亂,穆拉罕他們沒有機會與加魯哈其他三名隊員互相交換名字,但這名男子在四人中尤其焦慮不安,在費歐幫他包紮時態度也不太友善,因此沒讓穆拉罕留下什麼好印象。
「為什麼我們在森林裡還是被那些怪物攻擊了,這跟你們說的不一樣!」
男子站了起身,語氣帶著不滿的情緒,遠征隊很多成員也因為聽到有人在森林被襲擊的消息倒抽了口氣,反而是方斯坦面對湧來的怒意並沒有過多的反應。
「你是?」
「薩吉拉夫。」
「啊……」
方斯坦沉吟了半晌,沒有急著開口,也沒避開薩吉拉夫忿忿不平的眼神。
「雖然我確實是這裡少數經歷過大逃亡過程的人,但我想澄清一件事,」方斯坦緩緩地開口,似乎還在拿捏該用什麼態度說這段話,「我並沒有多清楚現今的曼特羅半島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
我會被選為這支遠征隊的負責人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王國內部軍權派式微,而我作為過去軍隊裡的象徵人物他們找到了一個能讓我安靜退場的方法罷了,說難聽一點,這趟遠征,我跟各位一樣一無所知,充其量就是比各位多點心理準備而已。
清除了森林的主人後,威脅還是無所不在,確實這是我沒預料到的,但也如同我剛剛才說過的,曼特羅的一切情況我們只能靠推測或是從今往後的經驗累積,顯然我們一開始就低估了霍哈倫受殺意所驅使的本能了。」
方斯坦不閃不避、直面著薩吉拉夫的雙眼解釋完這一切,也沒有結束與他的對視,反而是薩吉拉夫有些退縮了,當方斯坦發現對方氣焰已經弱下,便點點頭再次來回掃視著底下,因為過多資訊而顯露出疲態的一眾成員。
「很好,還有其他人有什麼想說的嗎?」方斯坦最後將視線轉向了穆拉罕、費歐與費卡,「費歐,你們也同樣遭遇霍哈倫的突襲,有什麼想問的嗎?」
穆拉罕才剛意識到方斯坦注視著他們,對於提問尚未反應過來,身後的費歐很快地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於是方斯坦旋即將視線轉往另一名遠征隊成員,額上綁著赤紅色頭帶將墨綠色的中長髮梳在頭頂,是一名身披暗橘色斗篷的男子。
穆拉罕認出他就是昨天大放厥詞要去另一座森林對付西薩德的那個傢伙,他的左眼下方有著非常醒目的十字刀疤。
「至於狩獵森獸以及糧食的問題,我也明白一直吃乾麵包很讓人受不了,雖然這個順位比較後面,但也在我們處理事項的清單中,之後不要再擅自行動了好嗎?」方斯坦語帶笑意地說道,墨綠髮男子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臉別向沒有人的地方迴避著眾人好奇的目光。
「好,該解決的我想應該都處理好了,接著來談談正事吧。」
方斯坦從木桶上站了起身,再度換上嚴肅的神情。
「霍哈倫雖然是憑藉著本能在行動的野獸,依然還是存在著智力的,我在第一趟探索地底洞窟的任務中精簡了成員配置,但我們遭遇了遠不在計劃內的威脅,於是暴露了蹤跡的情況下未能做出反擊,傷員產生的狀況下只能優先選擇逃跑,那對方有沒有可能循著蹤跡找到我們的營地呢?我不敢樂觀看待。
所以我決定由我們這方主動發起攻擊,這就是遠征隊的第二項任務。」
此時席夫走了上前,從兜裡取出一捲羊皮紙交給方斯坦,方斯坦接過之後並沒有直接打開,而是接續著說下去。
「任務目標是掃蕩地底洞窟,而配置是四支四人組成的小隊,分別由我、伊希澤、梅以及斯托雷昂擔任隊長,」方斯坦一邊說一邊依序指向身後的伊希澤、梅以及布牆邊早已失去專注的壯漢,「我跟斯托雷昂的小隊是主力作戰部隊,梅負責的是醫療班,替傷員做緊急的療傷處理,伊希澤與他的隊員游擊,看狀況突擊、搬運傷員或補上戰力,那麼詳細的作戰內容等隊伍組建完畢後我再跟參與的成員說明。」
接著方斯坦打開了舊羊皮紙。
「那麼,可以免除在本次任務裡的成員:羅根、雅莉安、加魯哈、薩吉拉夫、阿克洛、辛、費歐、費卡以及穆拉罕,以上都是在初次任務裡與敵人有過交戰的成員,然後初次任務裡留守營地的古洛夫、巴爾、沙加杜以及西弗里西直接編入此次任務,加上梅小隊已經有一名成員,所以我們總共還需要七名隊員,我跟斯托雷昂的小隊會有戰力上的考量,所以我們會親自挑選隊員,當然如果有人自願加入我也相當樂見。
以上,給各位一點考慮的時間吧。」
方斯坦說完之後,便坐回身後的木桶,加入了伊希澤與梅的談話。
穆拉罕感到一陣的口乾舌燥,能被排除在此次任務外,從傷口的復原以及更充足的休息來養足精神的角度來看,無疑是再好不過,但總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焦躁感充斥在他心中,甚至有些壓過了矛尖沒入他胸口,這個原本正在慢慢侵蝕他心靈的畫面。
穆拉罕回過頭去看向兩兄弟,發現兩人早已注視著他,似乎本來就等在那了,費卡咧開嘴笑著對他點了點頭,而費歐嘆了口氣,裝作困擾的單手扶著額頭。
「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費歐旋即放下了手,微笑說道。
「不會太危險嗎?」
「還能更危險嗎?」
費卡故作訝異的問道,三人都不禁笑了出聲,稍稍的引起了周圍其他人的注意,於是穆拉罕向兩兄弟點點頭,三人同時從床板上站了起身,看向方斯坦,而後者面對三人突如其來的舉動,僅是望著他們挑起其中一邊的眉梢,等候他們開口。
「雖然我們被列在休息的名單裡,但我們希望能參與這次的任務。」
穆拉罕用力吞了口水,才終於讓自己能夠語氣堅定地說完這段話,方斯坦凝視著他不發一語的短短幾秒,穆拉罕彷彿感受到了與原野上的野獸對峙時相去無幾的壓迫感,半晌過去,方斯坦轉頭看向伊希澤與梅,梅聳聳肩,伊希澤沒有多做表示,但兩人臉上都掛著微笑,然後方斯坦又看向遠處的伊丹。
「伊丹,他們三個的傷勢怎麼樣?」
「沒什麼大礙,要我看,你、伊希澤跟斯托雷昂的傷勢都要比他們嚴重多了。」
伊丹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穆拉罕幾乎能夠想像伊丹翻著白眼、過於直率的神情,不過託他的福,穆拉罕此刻也沒那麼緊張了。
「那我想這三個小鬼我撿走好了,畢竟他們還是有傷在身,游擊隊的任務比起你們應該相對安全一些。」
伊希澤沒多猶豫,向方斯坦開口提道,而方斯坦思忖了會,也沒有再多做反對,微微點了點頭,隨後轉頭看向剩餘的遠征隊成員。
「既然如此,我們就只剩下四個空位要填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