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

當記者的年代，到訪過不少家庭，為的是向讀者介紹不同類型風格的窒內設計、家居佈置。很多年以後的今天，絕大部份的「家」已經忘記了，只是忘不了「何伯伯」的家。

甫進何伯伯的家，,整間屋充滿新派中國風，略帶夜上海的氣質。再細膩的室內設計描寫筆觸已放下了，今天記起的，卻不是優雅的陳設、滿載故事的字畫。跟何伯伯談了上小半天的時間，知道整間住宅每一處都是他的心血結晶，只有一個角落，只有這裡，不是來自他的手筆。不過，他卻最愛那裡。我們，就坐在那裡聊天。

「這個地方是我太太自己設計的，以前是書房，現在是她自己的房間。是啊，幾年以前我們就分開房間睡了，當然不是因為感情問題，只是她說，我們年紀越大就越易被弄醒，分開睡大家都會好一點，長壽一點，可以一起走更長的路。房內很多件東西，都是我們退休後旅遊時買下來的。你看，這是我們到加拿大時買的……這個就是在澳洲買的……」

我看著他們的紀念品，看著他們的照片，看著每一幅都是手牽手的，全部，都打動了我的心靈。照片中的老伴，明顯比我眼前的有活力，明顯比現在的壯健。細問之下，原來他們已有幾年沒有旅行了，最後的一張在上海外灘拍下來的。到了這一刻，我心裡有點怕，怕觸碰了伯伯不開心的回憶，所以，一直也沒有勇氣問及何婆婆的下落，直至，我們都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

「一定是華華回來了。」

原來，何伯伯的太太就是華華。何婆婆的行動較伯伯靈活一點，跟我打了個招呼以後，就走到廚房打點伯伯的晚餐。在廚房中，婆婆還很有中氣叫嚷「記者先生，你留在我家一起吃餐便飯吧。」老伯伯﹕「記者先生可能還要回報館工作吧……」可能是我太希望感染他們的愛，再多點時間細聽他們的故事，我當時竟然不客氣的回應﹕「今天是星期天，我不用回報館呀……」說到這裡才發現自己有點面紅。

最後，我就留下來跟兩位老人家吃晚飯。

已年過七旬的何伯伯，腦筋明顯不太靈光，在席間常常問及太太，自己有否記錯故事的細節。但婆婆像是比伯伯更善忘，面對著老伯伯的問題，多數只是報以微笑，像是完全幫不了伯伯。大約兩個小時的三人晚宴，吃得很高興，不過，希望聽到他們的感人逸事，卻是寶山空回。

飯後，老伯伯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現場就遺下了我跟老婆婆繼續談天說地，有點奇怪的是，何婆婆在伯伯入夢以後，竟然表現得較開懷，說的話更多，我心想，難道婆婆不太習慣在丈夫面前說話。我們邊看電視，邊吃生果，邊找話題﹕「現在的明星都不是太美麗啊呵……你是記者，定當見過很多紅星呀，真人美不美?」我笑著回答﹕「真的不是太美，當然不夠婆婆美呀，我看過你們以前的照片，妳年青時是個大美人……」

婆婆像是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我當時才了解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應該說她現在也很美嘛……悶聲不響了數十秒，婆婆才慢慢開口，半帶苦衷的樣子道﹕「對不起啊記者先生，相中的那位美女，其實……其實……不是我。」我當場不知怎麼回應。老婆婆繼續說﹕「照片中的是何伯伯的太太，已經三年多前已經離開了。」

原來，婆婆是華華的親妹妹，難怪跟相中人那麼相似。原來，何伯伯愛妻子愛得太深，一生人也沒有嘗過離開太太一天的生活。當何婆婆離開人世前的大半年，其實已經需要長期留在醫院，伯伯天天都花很多時間去探望她，陪伴她，捱得連自己也病倒了。就在伯伯到不了醫院的一段時間，婆婆就真的永遠離開了伯伯。而她的最後一句說話，就是希望大家，不要讓伯伯知道自己去世的消息﹕「我不能再跟老公公行更長的路了，最可惜的事，我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手拖手到過……」。就是這樣，本身是單身的妹妹，就搬到姐夫的家中，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希望盡力陪老公公走完餘下的路。

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當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以後，一切一切也應該是隨風而去，但她的愛，竟然還可以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