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聯副書評: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6390119)
初讀《發光白鳥的洞穴》,就被其虛實交錯且雜敘雜議的文字「幻惑」了。
說幻惑,是來自這部小說以生態學為基底,描述一個研究生想親眼見到海鴿而前往島嶼,複沓了前一位探險家足跡,與島民互動,搜索遺失的探險家手記,意外親炙物我之間的真相。作品羅織哲學探討推進敘事,並穿插夢境與末日景象成為時空重疊的關竅,以致每讀一段落便出現一種既視感:既是小說裡的平行宇宙,也是小說與現實世界的似曾相識。比方小說提及的海鴿不免讓讀者起疑竇:究竟是真有其物?還是虛擬的生物?還是生態區位裡必須出現的一種鳥,在他處是海鷗,此處是海鴿,而文字強以記之,如洞穴裡的遠古壁畫,其實都是同一種故事的投影。
若要思考這本作品究竟是幻奇文學,還是大量調度科普知識的小說,又或者因為島上眾多黑科技產物而讀起來像科幻小說,種種分類不免落入一種孰真孰假的陷阱。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芥川龍之介的短篇〈青蛙〉:一隻青蛙以教授之姿登高一呼,說著萬事萬物皆為我輩蛙群而存在,水池裡應聲百諾,殊不知此舉驚醒一旁沉睡的蛇,當青蛙還在大放厥詞,遂被蛇一口吞吃。青蛙們見狀倉皇出逃,一隻年輕的青蛙泣訴:如果這一切真是為了青蛙存有,那又怎麼解釋這隻蛇呢?一隻老青蛙回答:是的,蛇是為了阻止青蛙繁殖、避免資源領地愈趨減少,才會吃掉青蛙的。世上一切,的確是為了我們而存在的。
如何詮釋老青蛙的語意,就可窺見自己活在哪一種故事裡:它是更加自滿地表達自我存在?或者是個反諷?還是個物過盛則當殺的生態寓言?或者芥川龍之介深知故事的運作,後設地表達出論述的強勢?
論述的強勢,在《發光白鳥的洞穴》提出了另一個對柏拉圖洞穴寓言的見解,假如洞穴裡的囚犯對事物的認知都是有人刻意在背後操弄的影子般的虛像,那麼光明究竟是破除黑暗蒙昧的智慧的象徵,抑或是虛像的共犯。如此回過頭來想,人類的知識、科學、各種記載,都會變成一種讓人類自身感到安心的論述,即便走出虛像洞穴,外頭的陽光、天空、一草一木,遂成為更大的洞穴寓言。但小說並不以此做悲觀視角,若一切都是虛像,那麼努力訴說的人類,未免,也太可悲了。作品最後給人的溫暖結局調和了存在與論述之間的矛盾,彷彿遊歷仙境的小說類型裡,那自仙幻之境歸來的人,必然帶回了一些「紀念品」,證明那曾經的感觸與記憶不僅僅是一場空夢,而是再再真實不過的虛擬、實境、元宇宙。
我們都活在這樣的故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