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十分鐘
昨夜糾纏著她的幻夢,她努力回想那些支離斷片,蒼茫、泥濘、冰冷、慌張,這些揭示感受與色調相關的字詞,出現在她腦海。
2.
Am4:35
她一腳踩進泥巴堆裡,軟爛濕滑的水花噴濺在她潔白的蕾絲裙上,她心一急,想要拔出深陷在爛泥的左腳,使力將右腳跟往泥巴裡用力一踩,拔出左腳的同時,右腳急速往泥裡越陷越深,下沉的瞬間讓心臟也漏跳了好幾拍,她驚慌地極目張望,這一大遍溫熱潮濕的荒原無邊無際,漫天的灰白沒有一絲色彩,只有氤氳的迷霧,緩緩地四處瀰漫著。
她掙扎地想拖出雙腳,反作用力卻將身體深深地吸入爛泥裡面,現在她整個人幾乎都深陷泥沼了,胸膛感受到泥巴千斤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大口呼吸,然而吸進肺俯裡的是空氣中帶著細泥微粒的沙塵,她踩不到底的雙腳逐漸變得冰涼,身子簌簌地發抖著。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在那迷霧看似無盡頭的邊際,看到一面穿衣鏡,鏡子裡面映照著正是半個身子的自己,小小的自己,純真無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望著自己,手中抱著一個穿著白色蕾絲布衣的娃娃,娃娃的衣服和雙腳都沾滿了爛泥巴,正溼答答地往下滴落泥水,一滴,一滴,又一滴。
水滴掉落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發出不可思議的巨響。
Am7:08
酣眠的丈夫仍深陷沙發裡,從他鬆弛狹窄的呼吸道持續傳出悶雷一般的打鼾聲,把從她似真似幻的失溫中喚起。
恍惚間,夢只剩碎片,意識渙散的她努力地想要將夢境從黑洞中打撈起來,這是眼下最為重要的事了,然而能夠回憶起來的只有那一片朦朧依稀而已。
她爬起被窩發呆片刻,揉一揉乾澀的眼球,打了一個睡眠不足的哈欠,攏幾下微亂的長髮,雙腳一落床踩地,溫暖的木地板帶給她的踏實真切,有一種久違懷念說不上來的感受,她沒來由地恍然有歷劫重生的餘幸。
丈夫約莫是隔夜的宿醉難受,起身往浴室響亮奔放地去除了體內汙穢,習慣性的抽了一根晨起菸,他拿起煙盒時,隨口碎碎念了一聲:「最近怎麼老是覺得煙很快就沒了?真是奇怪!」。
她靜靜的不作聲。
此時丈夫見她亂髮且衣衫不整慵懶的半坐床側,在她還未諳晨光的明亮之時,他突生任性的身體慾念,驟然欺進她來不及濕潤的幽暗深處,等不及恐慌或歡喜,帶槍的人早已刺穿了帶著血意的黑暗,再一次獲得解放的他,暢快地翻了一個身,在昨夜缺席的位置上,重新溫習未褪去的酒意。
她冰冷的手指靜默地拭去前額淌著的汗,眼角或許是淚,再次收攏一下長髮,從床單上揉捏起兩三根自己遺落的髮絲,帶著慌亂的身軀走進向光的浴室,打開蓮蓬頭花灑開關,任由嘩啦啦的水流一併帶走下體深處陣陣疼痛。
Am9:21
她習慣在手機裡的記事本APP裡,記下瑣碎的尋常事,一些生活片段,枝微細小的掠影,某個腦中生出的念頭,一個平淡的鄰居寒暄話語,冬末路邊開出第一朵春花,某個很久不見的朋友卻想不起他的名字,錯過某班公車時的慌張,無所事事時的浮世空虛,葉片覆影於地的景象......。
然而她記下最多的,是「丈夫」這個匣子:2月3日凌晨3點夜歸。2月5日凌晨1點27分陌生女人的來電。3月18日凌晨4點夜歸。3月19日凌晨2點夜歸。4月15日等待是漫漫長夜。5月1日不想面對。5月30日過一天算一天。6月9日可疑的訊息。6月17日凌晨2點夜歸。7月4日下午4點10分醫生問:丈夫甚麼時候會陪妳來?8月25日凌晨2點夜歸。
她打開手機裡的記事本,找到「夢境」那個匣子,開始寫下昨夜糾纏著她的幻夢,她努力回想起那些支離斷片,蒼茫、泥濘、冰冷、慌張,這些揭示感受與色調相關的字詞,出現在她腦海。
突然手機發出「叮咚」的提示聲,螢幕畫面出現行事曆的活動到期提醒:
V.M. 薇薇安・邁爾攝影展
日期: 7月4日至9月10日
地點:櫻町歷史建築文創園區
授權單位:diChroma Photography
異角藝術主辦,櫻町歷史建築文創園區共同協辦
以下連結網址:https://www.vivian.com/Article/vivian maier202094112
攝影展只到今天為止,她趕緊點開連結,三秒鐘之後,畫面出現一個張著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女孩,純真的臉上有髒髒的淚痕,手腕戴著不合年紀的大錶。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她身上的每一個毛細孔立刻唰地一下子全部豎起旗幟,站成一片旗海,這似曾相識的影像,不就是夢裡出現的女孩嗎?會是潛意識的延續作用嗎?她覺得偏頭痛微微地快要發作。
那一雙微漾著淺藍色的淚眼,水汪汪地正在招喚著她,她下定決心要親眼去會一會這雙眼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