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等所有人都離開房間了,S給我看照片。
未脫稚氣的身形有些肉感,快裝不下正迅速茁壯的靈魂,略帶著這年紀特有的彆扭。那是個戴著厚眼鏡,笑容靦腆又藏不住天真的男孩。
我想不到一句話回報這樣珍貴的坦承。
「怎樣?很興奮嗎?」他苦笑,「可以親眼看到妳喜歡的BL情節了。」
他居然覺得我該興奮嗎?那就這樣好了。
我掛上笑眼和驚呼,傾身聽他說起從暗處滋長的喜歡。偶爾翻白眼,在他壓低聲音的時候配合地抿嘴笑,保持好奇。
當作一個外宿的夜裡殺時間的八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下意識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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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S給我看過無數張照片,裸上半身的男星,高䠷的路人殘影,燦笑著的同學。
如隨時運轉的雷達,有人的地方都是他蒐羅的場域。他為他們打分數,像看著一櫃新上架的商品,很快又全被扔進倉庫。
偶爾我會想起他第一次給我看照片的眼神,小心翼翼,近乎虔誠。
我樂於和他評論分析,雖然我們的審美觀實在不常重疊。從眉眼到肩寬到腹肌,好像憑一張平面的圖像,就足以把人完全解構以後評級。久久一次,他才在最後草草提起個性之類的事,當加分題。
這個時候,我們的目光可以肆無忌憚,遊走在那些好看的線條間,或擱淺很久。想像向後一仰倒進結實的臂膀,或額頭被薄唇抵上的感覺,話還沒說完就被咯咯笑聲打斷。
其實比起傻笑更像戲謔,話題再失控我們都很清醒。那些想像只是為了過嘴上的癮,不曾在腦海有過鮮明的色彩,心裡不曾起波瀾。
S有時會把那些想像付諸現實,拿陽剛氣的外表當掩護,在摩托車後座輕捏另一個男孩的腰,或緊貼著對方入睡,掛朋友之名汲取過熱的體溫。他逐漸得心應手,像從結帳台挑最喜歡的糖果拿走一樣自然。
「你很過分欸!」我總拔高聲音,把隱約的不安藏進帶笑的話裡。他的神情會閃現不解,不明白我為什麼不支持,但很快又拋諸腦後,恢復傻氣的得意洋洋。
我覺得那近乎偷竊,一種未命名的犯罪。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分享起這些時眼底閃爍的光。每次說起哪個男孩從袖口浮出的青筋,我也是這樣的嗎?
像一隻飢餓的野獸終於飽食,卻又激起更深沉的貪婪。
之於S,關於愛的澎湃和複雜好像都被省略了,只剩狩獵成功的滿足和未成的征服慾,轉身就能在每天擁抱不同的面孔。身邊的,異國的,永遠只活在手機螢幕裡的。
反正一樣虛幻,一樣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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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勿濫啊,我反覆告訴S。他很想交男朋友,急切得令人擔心。
「妳不懂啊!男生就是會有一些……生理需求嘛。」
我懂啊。但我沒說,也沒吐槽他對男朋友的定義,只是嗤笑一聲。
上一次聽過這類的話,是那個說要想著我打手槍的朋友,他假裝被絆了一下撞在我胸前。再上一次呢?是蹲在樓梯口往上望的男孩?還是穿制服的日子裡,那些比飛蠅更飄忽的目光?
我懂啊,他們總有理由。不是「年少無知」就是「男孩的生物性」,任一個都讓你無話可說。那些被炙燙目光環伺的恐懼,還有失望演化成的,對群體一以蓋之的厭惡,卻要你安靜又祕密地吞嚥。
S說我只是不想談戀愛而已。我懶得解釋自己的消化不良,只說是因為唸了女校,和這一切脫離太久了。
其實你不也是嗎,S?
一直隻身閃躲不友善的眼光,以為高中到了更開放的環境,找到的仍舊只是嗲聲嗲氣,同類也排擠的同類。
於是我們拒絕荒蕪的現實,把自己隔離在假想的世界。硬要從欣賞裡榨出一點曖昧。我們假裝激動或愉悅,試圖營造戀愛裡甜蜜又微微發疼的快感。
距離愛情遙遠所以茫然地建構愛情,產物或許連喜歡都稱不上。
距離愛情遙遠所以拙劣地模仿,只要肌膚相觸的細微震動就能滿足。我笑S膚淺,眼裡只有好看的外殼,卻沒告訴他我其實深深理解。
把人物壓得很平很平,最好薄過一張照片,就能塞進所有完美的關係裡,厭倦了一揮手就飛得好遠。不曾真正擁有,於是不用承擔責任,遑論失望與失去。
快樂那麼便利,永遠沒有受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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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難過喔,我覺得我會孤老終生。」
S很少那麼認真說話,或那麼喪氣,電話裡他的聲音變得很沉。
看了當紅的同志電影,那天深夜他打電話給我。我也看過了,衝著身材精實的帥哥進電影院;他去找自己,掉的眼淚都是心上的血。
發楞一秒後我笑了,像每次和他在一起時一樣。
「吼!你才幾歲,遇到人的機會這麼多,現在想這些會不會太早啊!」
長大後一切就會好了啦。大人不都這樣騙我們嗎?好像感知這世界十七年了,我們還是連愛都不會懂,好像青春裡的傷都不是真正的疼。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充滿猶疑,又突然被惶恐蓋過──我也到了,能理直氣壯說謊的年紀嗎?
「如果投胎可以選擇,我真的想當一般的人,才不會這麼辛苦。」
難以想像S說話的神情,除了打瞌睡,我就沒看過他垂下眼。
的確很辛苦吧。我知道他的爸媽反同,在家裡也得粗著聲音說話。也知道他有兩個twitter帳號,一個只能在房間開啟,另一個扮演一般的男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以為他需要的是一個大人的粉飾太平。
「至少現在比以前好多了吧,同婚不都通過了嗎?」
「其實處境根本沒有改變多少。」
最後我說,去台北念大學吧,那裡應該開放多了。恍然想起上高中前我也是這麼說的。
聊起關於酒吧和十八歲以後的瘋狂,語句的交換終於又逐漸暢通。總算等來了光明,我們又快又用力地大笑,有意填補前一段時間的沉重。那晚結束在過於張狂的笑聲裡,我們像兩個城市暗巷裡會有的瘋子。
笑得好累,掛上電話後我想。累得眼眶發熱。
需要粉飾太平的人其實是我吧。
是我只想聽遠遠聽著那些歡欣的肉食的故事,好像從未認識現實的無力,從未認識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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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看這個!超帥的啦!」
「欸這個眼睛我可以欸,只是鼻子有點假吧。」
「吼!我跟妳說,這個嘴唇一看就是經驗豐富……」
「最好看得出來啦!」
我們咧著嘴,歪斜地倒在一塊,把重複的台詞在另一張臉上拼裝,也沒忘記機械式地笑。倉皇青春裡的日子總是這樣一再複印。
對話看不見盡頭。
【後記】
竹中竹女文藝獎首獎。
是有重要意義的一篇作品。一是那時自以為用了一種和以往不一樣的筆法(雖然朋友說一眼就能認出是我),決定自己寫得爽就好,但蔡珠兒老師說有職業水平,準備散文集時編輯要我以此為標準,以至於後來常常拿出來看當時到底做對了什麼(雖然還是不太清楚)。
二是自剖了沒碰觸過的一部分,即使很不明顯,只是很小很小的篇幅,但說出來了就是爽。而且發現敘寫他人是一種好無痛的自我表達,開始對某種靜靜的旁觀視角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