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走了。」教室裡的人潮愈來愈多,小梅很迅速的移動回她的座位,眼神中略帶驚慌。小傑就像剛看完一場電影,還迷留在故事劇情中,尚未回過神。
早自習到了,每日的惡夢又開始了。但這天,小傑的心跳,沒有像平常跳得那麼劇烈了,而且還感受到胸口有種紮實而平穩的感覺。他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被理解。他的心不再是一座荒蕪的孤島,似乎看到了拓荒者前來開墾,與這座島產生新的連結。或許,這就是心連著心的感覺吧。他翻了一下書包,好險,那顆心還在。小梅送給他的心,他一直細心的保護著。
「最近還好嗎?」高庚文打給久別未見的陳瑛櫻,「你要回來上班了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陳瑛櫻已經辭職快十年了,自從被診斷紅斑性狼瘡之後,她開始經歷此生最艱難的時光。先生外遇,棄己而不顧;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定期回診、抽血,每抽一次就要抽五管的血,讓手肘總是呈現一片瘀青;隻身一人照顧孩子,從餵母奶、打疫苗、到嬰幼兒常見感染症全由她一手包辦。幸好,她曾在兒科當過住院醫師,一些基本兒科知識還是有的。再加上顧過兒童加護病房的病人,一有緊急狀況,她便能立刻發覺。小梅在這位兒科醫師母親的照料下,安安穩穩地長大。
然而有一次,在小梅一歲多的時候,身體出現奇癢無比的紅疹,從包尿布的腹股溝一路延伸到腹部、胸部。當時她哭得極為淒慘,整個眼都浸滿淚。陳瑛櫻還以為孩子跟自己一樣也是紅斑性狼瘡,一開始就找了自己熟悉的朋友–小兒過敏科的醫師來。但沒想到,後來抽血驗出的結果卻顯示正常。那時,小梅的疹把陳瑛櫻搞得灰頭土臉。這既不是自體免疫疾病,又不是過敏,到底怎麼一回事呢?
一個多禮拜過去了,小梅的疹子仍沒有消退的跡象,那難以忍受的癢使得小梅用指甲不斷去抓,疹子不減反增。小梅原本白皙透亮的皮膚,竟看起來滿目瘡痍。愛女心切的陳瑛櫻也查不著這究竟是什麼病。她想到了昔日指導自己的學長—高庚文醫師。
「高醫師,請問可以麻煩你看一下小梅的疹子嗎?」陳瑛櫻半哀求著。她心裡還是存有一點恐懼,身怕被學長嫌棄自己程度太差,也擔心著自己的離職會造成整個科部的困擾。她可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打了這通電話呢。
「這個呀,是念珠菌感染啦。妳看看這型態,還有這位置!因為尿布碰到皮膚的地方太潮濕了,才容易引起黴菌感染。我開一些藥膏給你們帶回去。」高庚文竟然一看到,就馬上做出診斷!
陳瑛櫻大吃一驚,原來這樣的疹子對兒科主治醫師是這麼基本,甚至是馬上可以反射出來的!她突然一陣慚愧,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小梅有解藥了。從那次以後,她逐漸放下自尊,一遇到問題就常用電話與高庚文醫師討論。不知不覺,他們的關係拉近了,不再是嚴肅的師徒制,抑或學長學妹制,而是逐漸變成了一般朋友關係。有時,高庚文也會主動問起小梅,關心她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健康發展。
但小梅國小以後,就比較少生病了,陳瑛櫻也愈來愈少與高庚文聯繫。兩人又慢慢地生疏了。
這次接到高庚文的電話,陳瑛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更令她驚慌的是,她沒想過自己會有回去上班的一天。她停留在電話另一頭,靜默了一陣。
高庚文醫師是這間醫院最有名氣的醫師之一,在他的教學熱忱下,兒科出了很多名優秀的醫師。他彷彿秉持著天將降大任於世人也的精神,總是在病人身上付出最大的努力,為了做出最正確的診斷,他從不畏辛苦,會到各大圖書館搜集論文資料。不論對同事、對學生、對病患,他都是用最真誠的態度來面對。可說是零缺點男神了吧。
但今年,他已經四十歲,卻還是母胎單身。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奉獻給醫學與病房,就如同牧師把自己獻給上帝。這種堅定不移的態度,是許多人無法理解的。
那時十年前的他,因為一件不知情而犯下的錯事,讓他狠狠地覺醒。
十年前的他,看過因遺傳性疾病及先天性心臟病而被爸爸拋棄的小傑,看過自己的學妹陳瑛櫻因紅斑性狼瘡發作被先生打入冷宮。但這些都遠不及他看過的那個畫面:三個月的嬰兒滿腿的瘀斑與血痕,被小心地藏在病床的棉被底下,然而一翻開,卻是怵目驚心!
那是他在忙碌之中,疏於照顧的一位病人。那時,那個三個月的嬰兒因為白血球低下而被送進病房,由母親陪伴一旁。
當時的他心煩意亂,恨自己因為不提早告白,讓自己一直心儀的對象陳瑛櫻,被有錢又會唬爛的整外醫師張任時給追走。自己平常只會默默注視著陳瑛櫻,雖自己盡可能教她臨床知識,但他們的話題卻總是侷限在醫學,關係遲遲無法有所進展。他又由愛生恨,開始自戀地認為陳瑛櫻不懂欣賞他的好,心裡暗罵她真是不識貨,還有些壞心眼地希望他們分手。可惜的是,他們倆已經結婚,還懷了孩子。那段時間實在經歷太多事了,他已無法細數。
高庚文心中混亂的小劇場,讓他在巡視病人的時候,不小心草率了。
未完待續 2022.7.2 小龍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