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 天 公 寓】

2022/07/04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找張澤民的人,匯聚成一條電話線路向公寓靠攏
剛搬到這一處頂樓加蓋公寓套房時,正是台北盆地擰得出水來的冬雨期。日日陰雨,心頭總無法開朗天晴。
房東就住在樓下,一對老夫婦,像兩尊風化的雕像,互相攙扶著,當彼此的柺杖。他們的臉孔、頸子和雙手,爬滿微血管一般的細小皺紋,跟年久失修的公寓牆面一樣,龜裂、潮濕,輕輕一摳,就有白粉落下。
覓屋當時,已經騎機車在盆地繞了好幾圈,好不容易在靠山邊的老社區,發現「吉屋招租」的紅條子,貼在小公園電線桿上,大約與額頭等高的位置。紅條子據說是老先生親手用毛筆寫的,應該張貼好一陣子了,紅紙都褪色了,墨汁原有的黑,稀釋成顫抖的灰,字體毛邊渙散,很像濃妝豔抹的女人嚎啕大哭之後暈開的睫毛膏與眼線液。
好笑的是,吉屋招租的紅條子旁邊,緊挨著一張越南新娘廣告,「乖巧、不逃跑、十五天辦到好」。我望著紅條子忍不住發噱,還笑出聲音來。這年頭外籍新娘的廣告詞竟然也搞文藝腔,還押韻。
我盯著那張吉屋招租的紅條子,約莫有三十秒那麼久,想起那陣子莫名落魄的慘狀,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半年之前,我被公司資遣,毫無徵兆,也沒辦法防備。當天早上拎著便利店買來的罐裝咖啡與陽光三明治,還沒走到座位,就被主管叫進小房間,給了一紙資遣公文,外加兩個月薪資,草率打發出門。被裁員的命運算不上特別坎坷,就業市場經過不景氣的搖晃篩選之後,總有好幾十萬人被離心力甩開,我應該沒有特別倒楣,只是好運基因比較脆弱而已。還好拿到一紙資遣證明,求職四處碰壁之後,拮据依靠政府的失業津貼苟活了一陣子。
半年經過,失業津貼沒了,零收入的恐懼漸漸附身,電梯華廈是不能再住了,無業遊民的生活水平被迫錙銖計較,往偏僻一點的舊社區找房子,才叫識相。
撕下小公園電線桿上面的紅紙條,循著地址找到公寓所在。樓底的紅色鐵門已經鏽蝕成為暗赭色,樓梯間是灰塵與蜘蛛網的集結洞穴,許多外露的電線與管路沿著牆壁胡亂交錯,加上不同年份噴漆上去的搬家小廣告,侷促而擁擠,像個蝙蝠棲身的洞穴。
房東夫婦拿著鑰匙開門時,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鑰匙孔似乎沈積多年的鏽漬,刺耳尖銳的摩擦聲,好像什麼人被扁鑽捅了幾下,正在哀嚎。
好不容易打開門,室內一股霉味像毒氣攻擊一樣撲上來,我因此打了好幾個噴嚏。噴嚏聲音在樓梯間迴響,一路竄到頂樓水塔再墜往樓底,一樓鐵門彷彿還震了好幾下。
八坪室內空間,外加一個不停滲水的陽台。陽台外頭沒有藍天,只有隔鄰高層大廈逼近的陰影。屋內灰灰暗暗,只能靠天花板一盞燈,進行虛弱的日光浴。
陽台欄杆原有色澤早已鏽盡,好似皮膚表層掀開來,露腸露肚,隨時都能刮出一臉盆鐵鏽。室內樑柱與窗框的接縫處,攀爬一條條得了皮膚癌又長了癬的水泥漆莽蛇,濕答答的雨季裡,潰爛得尤其嚴重,好似撐著空洞的骷髏支架等死。
「就這樣子囉!我們年紀大了,沒力氣整修,就便宜租給妳,住久了,總會習慣的……」老先生說話的嗓音沙啞,老太太一旁跟著微笑。我在他們面前如兒孫輩,反而不好意思挑剔計較。老人家說的似乎有道理,棲身之處,多什麼華麗裝潢,頂多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奢侈而已。
房租確實便宜。老夫婦說,夠他們吃食就好。
趁著搬家之前的假日,將屋子漆成嫩粉色,罹患皮膚癌的水泥莽蛇暫時囚禁在乳膠漆粉飾的毛細孔底層。時日經過,水份飽足,皮膚癌莽蛇還是會爬出來,也只能這樣,先撐過一陣子再說,反正短視的政客也如此,沒什麼好丟臉的。
花了三個小時刮掉陽台欄杆的鐵鏽,用一罐噴漆的代價洗心革面。
搬進公寓那天,據說是五星連珠的凶日,電話線路接通之後才聽朋友說的,雖然有一點後悔,但已經來不及,黃曆又不是植入腦細胞的晶片,誰有本事時時提心吊膽,事事求神問卜。
電話是舊租屋處移機來的,橫跨了台北縣市,電話號碼自然是南轅北轍不相同。移機後的夜裡,接到一通電話,說話的人,挺客氣,應該是個有禮貌的人。
「請問,張澤民在嗎?」
「你打錯了,沒這個人。」
掛掉電話時,感覺對方好像還沒把話說完,最末幾個呼吸韻腳硬生生被切斷。果然,幾秒鐘之後,電話又響了。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是張澤民的電話嗎?」
「不是,這是我的電話。」
「那麼……再請問一下,您是張澤民的什麼人?」
瞬間愣住!電話是我的,然而,我是張澤民的什麼人?
「我……我不認識張澤民。」
「哦,對不起,我以為這是張澤民的電話。」
線路兩頭的陌生人,都因為生份與突兀,不曉得該怎麼問,也不曉得該怎麼答。
找張澤民的電話,持續了兩個月,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於是被迫成為活體自動轉接語音系統,不斷告訴來電的人,這個電話剛剛辦了移機,我恰巧接收了張澤民的號碼,但是,我不認識張澤民。
對方總是一陣錯愕,某些人不可置信並且歇斯底里不斷窮追猛打,「怎麼會呢?我才打過這個號碼找過他呢!」「他用了十幾年的號碼,怎麼沒聽說要改呢?」「他換了什麼號碼,你知道嗎?」
某些人先偽裝接受事實,並且假惺惺地掛了電話,但隔一段時間,又會撥電話過來試探。反正我閒著發慌,就開始玩起線索蒐集的遊戲,拚命辨認那些聲音的重複性,甚至在日曆紙上,認真紀錄一些證據:沙啞男打來兩次;溫吞女打過三次;大嗓門有四次……他們總覺得,張澤民會出其不意出現。
找張澤民的人,匯聚成一條電話線路向公寓靠攏,不曉得他們各自與張澤民的交情究竟如何?什麼樣的關係?什麼樣的恩怨?或許一通電話,只是排遣無聊,根本沒打算真心交談。
有時候也不免多慮,那些人會不會認為,我把張澤民藏起來了,密室殺人或蓄意綁票都有可能。
城市裡的人,特有的島嶼性格,總覺得踩在海上,總覺得任何說辭都不足信。
春天經過,盛夏來臨,找張澤民的電話變少了。那些人可能都失去耐性,失去等待張澤民的興致。我反倒開始牽掛,偶而挑幾通來電,多說些話,漸漸理出眉目,知道大家在找的張澤民,約莫四十歲,精通航太科學,幾年前在政府單位做過事情,離婚,老家在苗栗。
他的朋友裡面,有幾個在科技產業工作,幾個走學術研究路線,最特殊的,要算是一個操客家口音的餐館老闆娘,她說,去年尾牙一桌酒席的錢,已經欠很久了,早知道就不給賒帳。
一個自稱是張澤民大學同學的人,在電話裡大約描述了張澤民失聯之前的狀況。說他之前正在籌備一次同學會,兩人恰好在敦化南路不期而遇,張澤民留下這個電話號碼,還說,將有一次短暫出差,布拉格回來之後,可能趕得上暌違十幾年的同學會。
那人不在乎跟一個與張澤民毫無瓜葛的人透露這些訊息,甚至,在那之後不久,又撥了電話來,「我是那個張澤民的大學同學,上次我漏掉一點,原本覺得算了,可是牽腸掛肚了幾天,還是決定跟妳說清楚。嗯,該怎麼說呢……」他輕輕嘆氣,「張澤民始終認為很多人對不起他,我一直擔心,他會不會想不開……」
為什麼要跟我說清楚?為什麼要把他的擔心轉移給我?我應該為張澤民的人生負責任嗎?
掛掉電話之後,坐在地板發呆。四周死寂,狹隘公寓猶如真空膠囊,漂浮在膠囊裡層的,除了牆角的灰塵,牆壁蟄伏的霉菌,還有一位陌生的張澤民,在電話線來來去去。
我閉氣安靜,感覺,呼吸困難。
晦暗公寓裡,瞬間飄散著無臭無味的懸浮粒子,那是攸關張澤民的數通電話所匯聚而成的線索結晶,我正在跟它們面面相覷,小心對峙。
七夕情人節前後,尋找張澤民的電話又多了起來。其中,有個女人密集來電,約莫到了第十七通前後,開始情緒激動,抽搐,甚至歇斯底里尖叫,要我別再說謊了,再說謊就要遭天譴。
雖然不想遭到天譴,但我真得沒有辦法把她心愛的張澤民交出來。
趁著月初繳房租的時候,試圖跟房東太太打探,有沒有聽過張澤民的名字。老太太耳背,大聲重複著,「啥?江澤民?」
匆匆從鐵門縫隙遞上房租之後,沒再繼續問。縱使老太太拉著我的衣袖,很願意幫忙的樣子,一直追問,「你剛剛說江澤民嗎?」
九月份開始,我在小公園附近的租書店打工。一天看完三十本漫畫,一小時翻完一部羅曼史小說,兩天讀完難以下嚥的財經雜誌,用這樣的閱讀計量過日子。
中秋節之前,來過兩通找張澤民的電話,一通是洗衣店打來的,要他趕快取回送洗的厚大衣,擱在店裡已經十個月了。
另一通,是個女人,她說,兒子要上小學了。
顯然是張澤民的前妻。從聲音判讀,頭髮可能短短的,臉頰瘦削,眼骨突出,應該是個狠角色,但純粹是我自己的臆測而已。這女人用詞不帶情緒,聽得出來夫妻之間早就恩斷義絕,口氣冰冷無情,甚至以為我是那個跟張澤民搞在一起的狐狸精。
「喔,我會轉告他!」莫名其妙的回應脫口而出,七分惡作劇,三分厭煩。
一個禮拜之後,光復節隔天,一個男人打電話來,要找張澤民。
「張澤民不在,有什麼事情?」天啊,我竟然撒謊。
「那您是張太太囉!這裡是銀行,敝姓葉,是這樣子的,張先生有一筆定存後天到期,我想要跟他確認一下,需不需要續存呢?」
對方很客氣,像模範生背誦演講稿一樣,非常流暢。
「利息這麼低,算啦,不續存了,轉回活期帳戶好囉……」
「好的,張太太,我知道了。還有一件事情,有人拾獲張先生遺失的白金卡,但是我查了一下,張先生好像沒有打電話來跟銀行掛失,可能是還沒有發現吧!不過,張太太請轉告張先生不用擔心,信用卡目前由銀行保管著,哪天張先生有空,麻煩他親自來銀行領回。」
「拾獲信用卡?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嗯,是昨天送過來的,聽說是在永春捷運站撿到的,距離我們分行不遠,所以拾獲的路人,就順道送過來了。」
銀行員謝幕退場,剩下我在十月底的秋老虎回馬槍高溫裡發窘。而天殺的,我竟然偽裝是張太太,張澤民的太太。
定存連本帶利轉回活存帳戶了,白金卡被人拾獲了,而張澤民究竟在哪裡?我為何幫他做決定,真多事。尤其想起張澤民可能在永春捷運站出沒,距離公寓不遠,內心竟然厭惡起來,要是哪天在街邊不期而遇該如何是好,但我根本不知道張澤民到底是誰。
於是我對電話鈴響開始產生病態般的抗拒,懷疑任何一通尋找張澤民的電話背後,其實隱藏著無法預知的集體陰謀。
會不會這些人共同虛擬一個不存在的張澤民,企圖將我搞瘋?搞成多疑?搞成神經質?
漸漸地,不知從哪天開始,找張澤民的電話居然消失了。大家好像不約而同撤退到黃色警戒線外十二碼處,誰也不管張澤民的死活了。
小年夜,應付完一波未雨綢繆的假期恐慌租書客之後,時間接近午夜,關上燈,拉上鐵門,設定好保全系統,裹著地攤買來的廉價紅色太空羽毛夾克,走在清冷的社區小巷裡,像一個不慎從蒸籠滾出來、遺落在灶台角落的半熟紅龜粿。
那天夜裡,找張澤民的電話又來了,這一回,是個聲音很低沈、帶著磁性、披著風霜的男人。
「不好意思,請問張澤民在嗎?」
「你……很久沒有跟張澤民聯絡了喔?」
「對……對啊,好久了,有一年了吧!」吞吞吐吐,像髒掉的光碟磁軌。
「太不應該了,你都不曉得張澤民早已經不用這個電話號碼了,算不算朋友啊?」我居然數落這個陌生男人,好似自己就是張澤民的什麼人。
「啊,真的嗎?真是抱歉!」男人沈默了一下子,「其實,從布拉格回來之後,就一直想要跟他聯絡。我隨後去了莫斯科,也聽說他飛往馬德里,不久之後還收到他從羅馬傳過來的電子郵件。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很想去峇里島度假,正在辦印尼簽證……」
磁性男娓娓道來,我跟隨他描述的地名,在腦海不斷標出世界地圖方位。他和張澤民,說不定在幾萬英呎的高空飛行旅程中,曾經十分接近。
「所以,張澤民去了峇里島之後,就沒聽說他的消息囉?」
「嗯,」他沈默兩秒鐘,好像在吞口水。「對啊,說也奇怪,大家在工作上經常有交集,就算沒有碰面,也輾轉知道一些行蹤,在那之後,真的沒有人提起張澤民了!」
果真,都市裡脆弱的人脈,都靠一些若有似無、恍恍惚惚的情報投遞,只能隱隱約約知道某一人還活著,至於,確切的生活模式、精準的髮型體型、或是出入的行蹤路線、住所的門牌號碼,根本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
同樣的道理驗證在熙來攘往的路邊,車裡早就氣絕身亡的屍體,被路人看成一個趴在方向盤上打盹的活體,總要仰賴腐爛惡臭的氣味滲進空氣之後,嗅覺敏銳的路人才會去報案,即便如此,距離死者身份確認真相大白,還有好大一段落差。
掛掉電話之後,我突然感覺張澤民好像在某個角落,向我呼救。可是我無能為力,只能漠然,強迫自己遺忘。
過完年以後,找到新工作,待遇不壞,第一個念頭,就是搬家。住在潮濕如吸水海綿的屋裡,像隻活在培養皿的黴菌,再不逃走就要生苔了。房東夫婦既錯愕又不捨,想必如我這般不開音響、不踹地板又不積欠房租的房客,太難找了。
打包行李的週二早晨,接到一通電話,找張澤民。
「您好,請問是張澤民的家人嗎?很抱歉這麼久才聯絡上。我們想盡辦法從不同管道打聽到這個電話號碼,也很遺憾在這個時候還要打擾您……」
對方應該是位穿著套裝制服、繫著領巾、胸前別著員工識別證的上班族美女。我猜。
「張先生從台灣出發到峇里島之前,在機場櫃臺購買了本公司的旅行平安險,保額有一千萬,沒想到度假回來的班機發生這種事情,一年以來,我們急著要將這筆理賠金送交家屬手上,好不容易今天聯絡到您,希望您………」
打包好最後一件行李,正午十二點鐘,據說陽氣最盛,公寓卻陰鬱灰暗,有泛潮的濕度。兩隻小蟑螂從牆角縫隙探出頭來,長長的觸鬚如微型天線,敏銳晃動。
正要拔掉電話線接頭時,電話竟然響起來。
「喂,你好,我是張澤民,請問有人找我嗎?」
這是搭機往峇里島度假的張澤民?還是在永春捷運站遺失白金卡的張澤民?
關上公寓的鐵門,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在老舊樓梯的狹隘空間裡不斷向上迴聲又墜入樓底。我不願意干涉張澤民的生死,只能將自己抽離這個空間,向陌生的張澤民道別。
外頭,豔陽高照,從此以後,沒有陰天。
#這個短篇小說的書寫年代有點久,還沒有591租屋網,租房子要去撕紅條子,手機還未盛行,電子郵件剛剛出現,台北縣還不是新北市,去很多國家旅行必須事先簽證,失業可以領六個月給付,找人要打有線電話。是那樣的年代,其實也不是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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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想走上勵志人生的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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