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投稿新月徵文比賽時我投了一篇愛情和一篇靈異故事,兩篇都入圍,而愛情得到首獎,目前正改寫為長篇中。但靈異篇的見微知著仍是我個人很喜愛的故事,靈感來自我無聊時偷看貓眼孔的經歷,當然沒有凶殺案發生,純是村婦自己的幻想,人都有偷窺欲,但看見不該看的東西時,究竟該呼救還是視而不見以自保。
1
凌晨一點。
「滴滴滴滴滴滴嗶—」智慧感應電子門解鎖後,隨即匡噹一聲,老舊而沉重的黑色金屬鐵門被推開了。一位身高約一米九、滿臉痘疤的金髮男子偕同一位體型矮小、衣著暴露幾近酥胸半露的女子步入,他們猴急地擁吻,一路步態踉蹌至B套房門口,外國男子才抬起頭焦急地按著紅銅門的密碼鎖。
「滴滴滴滴滴滴嗶—」房門開啟後他俩便快速地進入,碰一聲巨響關上房門。
人類何其愚昧,從事大膽脫序的行為時多半以為無人觀看,像在大眾運輸工具內熱吻的學生,公園暗巷裡衣衫不整的愛侶,上班時互動冷漠實則同居的辦公室戀情,他們全然未察覺角落的監視器、偷工減料的隔間、鄰居的房門、瀏覽過的網頁、臉書的定位點、路人不經心的手機全都像隻眼,連多日前丟棄的垃圾都會洩漏行蹤;這社會是沒有祕密的。
「敏唯,不要再看了。」即便先生正書多次試圖阻止我,對我近來生活萌生的小確幸頗不以為然,但沒辦法,做於一個善於觀察兼無所事事的家庭主婦,我的理智、道德從未戰勝偷窺帶來的欣快、刺激感,每每聽聞電子密碼鎖啟動的聲響,我的雙腳總不聽使喚地走向門口,右眼制約性地對準紅銅門上的貓眼孔,一窺門外的奧秘。
一周前,因家中老公寓的水管破裂,漏水嚴重急需整修,我和正書迫於無奈只能暫時搬遷。面臨只租賃一個月的尷尬期,商旅的價格太昂貴,而一般租屋契約需簽定一年,短期租屋套房成為我們的首選。目前台北市的短租套房多為非法,業者不敢明目張膽刊登廣告,故多隱匿於老舊巷弄的公寓間,他們將一層樓分割數間套房,賦予精緻裝潢,提供專人代收垃圾、清掃服務以提高租金,但因正逢COVID19期間,許多原本租給外國旅客、學生的短租套房閒置,房仲便以廉價的價格出租,正巧讓我們撿了便宜。
這間短租套房位於中正區的一間老公寓,五層樓中的四樓,以時鐘方位來形容,短租房客出入的玄關在六點鐘方向,開啟第一道鋼鐵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約六公尺的走道,右手邊為AB兩房,左手邊為DE兩房,走道的盡頭則是C房。五間套房的門口皆採用沉甸甸的紅銅色,走道以彩色的碎花壁紙裝飾,風格迥異,既掩飾不住老舊的痕跡,還帶有怪誕滑稽之感。而不論玄關或套房的房門皆採用電子鎖,因此整層樓不時充斥著出入解鎖時的電子嗶嗶聲響。
初入住時,我對於僅五坪的空間大小和空氣中瀰漫的潮濕黴味頗有怨言,但漸漸地,不消一周,密集度高的居住環境滋生出過往我從未擁有過的興趣—偷窺;我租賃的A房,既靠近大門口,也靠近垃圾收集處,是每一個房客進出、倒垃圾的必經之地,因此對於他們的出入活動,細心的我瞭若指掌。
我像個人類學者進行田野研究般,紀錄、分析、歸納來往的旅人和房客,釐清他們私密的生活和複雜的人際關係;我既是他們秘密的分享者,同時也是保守者。正書雖三番兩次地道德勸說,但我自認亦未散播或非法偷拍,何來之罪?充其量只是未經允許竊取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罷了。
據我觀察,目前這五間套房除我居住的A房外,B、C房也同為月租套房的租客,而D、E房多為旅客。像我現在透過貓眼所見的是B房的外國人,他在附近大學修讀短期中文,每個禮拜五、六則是他前往夜店進行深度文化交流的時光,他總會帶回不同的獵物,但就現今開放的社會,一夜情你情我願,似乎沒有不可告人。
而最隱密、隱晦的關係莫過於走廊盡頭的C室,那才稱得上香艷刺激,一位近四十歲的女子,豢養著不到二十歲的男孩;男子似乎也是附近大學的學生,時常在日間背著大型後背包出門,而女子職業不明,總在凌晨歸來,縱使五官秀麗,但再厚重的粉底也遮掩不住年華老去痕跡。她總是在返家後先進行盥洗和清掃,約莫一小時後她便揪著兩包垃圾,踏著她艷紅色木屐,咯噠咯噠響的到我對面的垃圾集散地,另外不得說她的品味低俗,總穿著一件貌似從地攤貨購買的醜陋廉價紅色絲質睡衣。
這對姊弟戀,遲早分開。在入住後的第一周我篤定地對自己說。因為我知道男子的秘密,他總在午后帶著女同學回房休憩。
2
這世上沒有祕密,即便有,也有保存期限,秘密終將被揭露。
我透過房門的貓眼孔觀察C房那穿著木屐和紅睡衣的女人,她正在門外倒垃圾,看她即便下班一身疲勞仍辛勤打掃愛巢,不由得心生不忍地對正書說:「我該告訴她嗎?她養的小白臉偷吃啊?這女人真可憐。」隔著一道冰冷的紅銅門,旁觀者知道真相。
「你少添麻煩了,別再偷看人家,也別插手。你沒看新聞,知道越多秘密的人死的比較快。」正書躺在床上,邊滑著手機邊對我說。
「如果是我肯定發瘋,也許該有人告訴她。」我看著紅色睡衣女子緩步走回C房,感應的照明燈在她離去後隨即隱沒,黑暗的走道,更顯陰森,隱透的不祥。
「別做那種蠢事,我晚點要訂車票,你確定國慶日不跟我一起回高雄?」正書問。
我一向不喜人多,厭惡與人交際,那些複雜的對話總讓我心煩,用詞遣字耗盡腦力,能逮到不參與家族聚餐的藉口便不回去。於是我躺回床上,挨著正書說:「舊房的水管不知整修好沒?我趁假日回去看一下,順便留在套房顧東西,這電子鎖密碼多少人用過,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趁著假日來偷東西?」
「好啦!不勉強你啦,不過一個人在台北要小心。」正書撫摸著我的頭說。
今年的國慶日台北異常的冷清,因為COVID19旅遊禁令導致旅客變少,再加上B房的老外前幾天拉著行李箱跟同學南下遠遊去,這層短租公寓便只剩C房的房客陪我歡度國慶。當然,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我個人從未與任何一位房客打過照面,估計我與鄰居在路上相遇也不相識,而且只有在門後,我才能真正感覺到安全和完整的歸屬感,一種我了解他們,他們卻對我一無所知的居高臨下感。
正書多次問我為何不去跟鄰居打招呼,認識新朋友,殊不知話語一旦開啟,關係一旦建立,那秘密便不存在,新奇感也會隨之消失,人的魅力必然大減,因此我必須好好地呵護這得來不易的快樂。
連假少了正書的規勸,我像入了魔般,整個國慶連假足不出戶,飢餓時便煮水餃、泡麵充飢,不間斷地觀察房客來去。C房姦夫八成誤以為這層樓只剩他,全然不知道我這哨兵的存在。
可憐的紅衣女子估計是服務業,連假反而忙得更不可開支,下班的時間更晚,神情更為疲累,因而便宜了C房的小白臉,這幾天紅衣女子前腳出門上班不超過十分鐘,他便興高采烈地下樓迎接他清湯掛麵的女同學,直至十一點這對姦夫淫婦才離情依依不捨地分開。
我由衷希望紅衣女子能早日發現事實,耳邊卻響起正書說的,知道秘密的人死的比較快……而這,日後也像詛咒一樣成為我一輩子的夢魘。
「滴滴滴滴滴滴嗶—」大門開啟。凌晨十二點。
我依恃著微小的貓眼孔觀看著紅衣女子精疲力竭的歸來,她幾近脫妝殘敗的容顏,與渣男偷吃的青春嬌美女子截然不同,她甫闔上鐵門後便站著靠牆瞇眼休息,一整日的勞務,她似乎是累壞。不消幾秒,她睜開眼,徐徐走回C房。
約莫十幾分鐘後,正當我已躺回床上準備就寢時,一聲劇烈的玻璃碎擊聲傳來,我立馬快步向前,緊挨著紅銅門,再細聽,是一陣陣的咒罵、啜泣、摔擲物品聲,最後是女子淒厲的尖叫聲。我猜想,紅衣女子或許是察覺蛛絲馬跡,正與渣男對峙著,雖然我興災樂樂禍渣男的行徑被揭發,但接二連三的粗暴的重擊令我害怕,女子似乎居於劣勢,慘遭痛毆,我拿起手機,思量著要不要打113(家暴專線)或110求救,又怕好管閒事惹禍。
隨之而來的慘烈戰況發生在彈指間,至今我仍深覺那幾秒鐘不斷延伸成幾分鐘,接下來的親眼所見將殘忍地,反覆地入夢,像條無形的繩索,一圈圈繚繞扼住我的脖子,不經意地向上一扯,成為我不間斷,終生的噩夢。
猛然,C房的紅銅門猛烈地開啟,我進一步向前,右眼緊貼直徑僅一公分的貓眼孔,屏氣凝神地奮力睜大雙眼,從心臟傳來的幫浦聲也加速地博動。
紅衣女子奪門而出,大聲哭喊救命,叫聲悽慘而破碎,紅色睡衣上夾雜著深褐的污漬,不知是汗水、淚水、尿液或血。她先是焦急地沿著走道大力拍打D房房門,而後又衝向E房,接下來她衝向我的房門,我嚇的蹲下,反射性趕緊將手機關上靜音。
「救命啊!救命啊」她猛烈,死命地撞擊我的房門,我感受到背後的紅銅門劇烈的震動。
僅一門之隔,外頭直逼兇殺案的恐怖畫面是我從未意料到的。我冒汗的手心一手緊揪著衣領,一手摀住我急欲尖叫的嘴。我緊閉雙眼,內心掙扎是否開門,但渣男要是持有兇器我如何是好?或女子死在門外我是否有法律責任?要打110嗎?會不會只是別人的家務事?我暗自希望男子快點停手做罷,免除我的左右為難,但實際上渣男的憤恨像發狂入魔般不可收拾。
接著由聲音判斷,渣男從C房奔出,他憤怒的咒罵,並且瘋狂的在門外痛擊女子,不論女子如何尖叫、哭喊、求饒,他似乎未曾心軟,紅銅門傳來的一聲一聲重擊和震動從未減緩,甚至傳出骨骼斷裂聲響,我可以想像他的雙眼發紅,失心瘋的毆打對方。
戛然一聲巨響後,所有的時間和活動都停止了。接著只剩拖行的聲音。
我無聲哭泣,抑制住尖叫的慾望,全身顫抖縮伏在門後。
直到「滴滴滴滴滴滴嗶—」聲音再度響起,我聽見外國男子腳步聲,也從窗外透著青白的天光意識到天亮了,我才感覺安全,也驚覺原來我坐在紅銅門後一整晚。
而久坐後的雙腳麻木感讓我無法站立,我只能屈膝扶著牆壁到廁所。
最後嘩—一聲,將穢物全吐向馬桶上,一陣暈眩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