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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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你,是你們才對。」英姿煥發的異國青年現身,一旁溫潤如玉的貴公子與其並肩。

  桓古尋又道:「果然是老江湖,你早料到潘文雙會遣人尾隨。」

  許震海朗笑:「老夫縱橫江湖一甲子,從沒碰過此等幸運的事。先讓我獲悉晉淵莊藏著朝廷內鬼,再讓我衝破鎖住的功體,功體解放的當天剛巧輪到一群注意力渙散的膿包當班,又恰逢運送物資……經驗告訴我,過多的巧合撞在一起,必然有詐。」轉身面對桓寧二人:「兩個娃娃功夫不賴,老夫一路凝神豎耳,卻感受不到任何異樣,若非娃娃自行露面,老夫適才喊完沒人應聲,就摸摸鼻子走囉!」

  「那麼依老先生的歷練,可知我們因何早早出現在您的眼前?」寧澈面帶淺笑。

  漆黑的瞳仁閃過戾色:「廢話少說,你們無非是想與老夫共謀,揪出晉淵莊的尾巴!不過老夫懶得和娃娃玩扮家家酒,趁我心情尚佳,有多遠就給我滾多遠,否則擰斷你們的脖子!」

  俊美的笑顏更甚,夷然無懼:「我想老先生不是心情好,是重傷未癒。」桓古尋木著臉一言不發,手按刀柄,腳往右移,阻隔去路。

  許震海輕蔑冷笑:「就憑你們倆,也想攔住『夢裡索魂鞭』?」「既沒夢裡生,也沒鞭子的你……」桓古尋緩緩抽刀,銀鋒凌人:「索得了誰的魂呢?」

  「大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擋下老夫三招再說!」話罷,左手爪、右手拳,胖碩的身形暴起,衝向桓古尋!

  毫無花巧、卻直指弱點的一刀平刺,然許震海看準刀勢,右手精準掐住刀片,硬生生扳開刀鋒,左手朝前一擭!

  桓古尋出拳正擊頭前掌心,不求力大無窮,但求力透筋骨!震得人手指捲曲、神元劇顫時,直拳二度欺上,威風退敵!

  甫踩後半步,許震海騰空前翻,右腿自上踢下,桓古尋橫刀欲格,殊料他驟然屈腿,臨時變招,足底踏穩後,力匯十指,猛插對手鼠蹊部,緊接著雙掌蓄勁贊出!

  許震海乃昔日叱吒一方的黑道人物,對戰經歷何其豐富?像桓古尋這樣的武者,雄渾的勁道來自腰力轉動,強健的腰力又依憑穩固的下盤,堅若磐石的步法是其武學的根基,難以撼動,可是一旦失守,便是敗北收場。深明此理的他一連十來下掃腿旋踢,招招攻向少年郎的雙腳,逼得人節節退走!

  又是一腳挾塵蹴來,桓古尋直接蹬上背後樹幹,藉其躍身,明晃晃的刀尖對準下方!

  莫瞧許震海腆著大肚腩,其實他的身手靈活得不像話,肥厚的手掌朝地猛拍,往左一翻,尖刃險險穿腹。

  「以老先生的眼界,自是看不上我和桓大哥的武藝,但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為了親人,老先生不考慮考慮?」耳邊清亮的嗓聲從容,七旬老者邊喘邊道:「小娃兒別的不會,偷襲倒有兩把刷子,把劍拿開!」

  微一施力,袖裡劍上殷紅流淌,寧澈冷然:「老先生似乎沒搞清楚,如今不是你要不要選擇我們,而是我們要不要放你一條生路。四百四十七條人命背在身上,可謂仇家遍地,我不信單憑老先生一人,能夠和晉淵莊周旋。」

  與桓古尋交手僅短短數息,然而潘文雙逼供的手段非比尋常,先是嚴刑拷打一天一夜,隔日忽將人送至青樓風流快活,翌日又押解返獄,如此反覆循環,無可預期。上一刻猶受火烙水淹之苦,下一刻換成美酒在手,美女如雲依偎,在煙花之地玩得越開心,就越害怕下一次的酷刑來臨,再怎生剛強有骨氣的人,意志亦會逐步瓦解,吐露實情。許震海精神體能早已告罄,全靠一股執念,才能站直這副老殘之軀。

  「醜話說在前頭……」許震海手撐膝蓋,汗水涔涔:「老夫可以帶你們見著晉淵莊,剩下的……就不關我的事了,包括你們的死活……呼……」寧澈道:「那是自然。」

  白麟刀收斂鋒芒後,桓古尋走上前與寧澈一同扶掖蹣跚欲墜的老人,「先找個所在安置他。」

  許震海粗喘一口氣,驀然側首:「桓昭耘是你甚麼人?」

  桓古尋怔然:「他誰啊?」灰白的眉毛一軒,許震海道:「你不是江州桓氏的人嗎?怎地不認識他?」

  「老先生也耳聞過江州桓氏啊!」寧澈道:「阿尋他從小在塞外生活,不太熟悉母族的事情。」

  許震海道:「我年輕時,江湖盛傳一句話:『寧當落跑雞,不做桓家敵。』,意思是說武林中人寧可臨陣逃跑,也不願與桓家人結仇相拚,怕的不是桓家勢大,而是……」「蕩元令。」桓古尋接道。

  「蕩元令實在太可怕了,那時一聽到對戰的人姓桓,不論年紀長幼、武功高低,均是走為上策,改日再戰,事後沒人會笑話,畢竟誰也沒那個膽,打一架就元精俱喪。」許震海說。

  寧澈笑問:「那老先生是當了落跑雞,還是桓家敵呢?」

  蒼老但銳利的鷹眸橫來,許震海咳了咳:「都不是,雖然桓昭耘他殺了我師父,但我師父不是甚麼好鳥,犯不著為他涉險報仇。不過桓昭耘這老古板真愛多管閒事,其時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那幾年許是走了怪運,一想幹壞事便碰到桓昭耘,他每逮著我一次,就喋喋不休地說教一整晚,莫說像我這種劣根子難除的惡霸,就是你們兩個娃娃同他相處超過一刻鐘,也想刺穿耳膜圖個清靜。他那一對兒女居然可以忍受這麼煩人的父親,佩服佩服……」

  桓古尋問:「後來呢?」許震海答:「他們仨有一日突然消聲匿跡,大概是回江州去了,從此沒再聽說桓家人的名號。」

  「而今想來……」老者仰頭望天,喟曰:「老古板說的話雖是又臭又長,卻不無道理。」

*****

  晨曦入室,疏櫺樹影交織,映上枕中的臉龐,不若平素倨傲飛揚,此時柔和安詳,宛若嬰孩,沉浸在無憂無慮的睡夢中。

  不悉是陽光太過耀眼,又或榻邊的等待殷殷,熟睡的人手指忽顫,眉目微微抽動,閉闔許久的眼簾終於掀開。

  「早安,鳴少爺。」總帶著幾分笑意的男音傳來,夏時鳴腦子尚未完全清醒,口舌先動:「早……」又再眨了幾下眼睛,含糊問著:「甚麼時候了?」

  「十三日辰時。」寧澈答:「你在床上躺了十天四個時辰又三刻鐘半。睡得好嗎?可有不適之處?」

  夏時鳴向來子時熄燈,卯時疊被,作息規律,極少賴床熬夜,此次試驗他睡得不省人事,在虛幻的夢境中載浮載沉,一下夢回幼年的情景,一下又跳至未知的時間,記憶與幻想交錯,渾然不覺現實種種。

  寧澈給他一杯水,道:「躺這麼久身子骨難免僵硬,好佳再這些日子天天有人為你按摩筋肉、活絡氣血,玥姐推估下午即可恢復如初。」

  雙臂試著高舉,脊椎伸展到極致,夏時鳴忍不住舒服地低吟:「試驗的結果怎樣?」「玥姐等會兒會來說明,她現下在準備日後療程所需的物什。」寧澈頓了頓,續:「我瞧玥姐面色泰然,想來成果不壞。」

  夏時鳴捏了捏肩膀,再問:「那傅先生呢?」寧澈眉鋒一歛:「這段期間發生了很多事……」而後娓娓道出近況:巫越青的真實身分、眹珠目前的進展以及夏進音訊杳然等事。

  「爹親失蹤了!」夏時鳴神智一瞬回攏:「誰做的?」按住躁動的肩頭,寧澈安撫:「這件事有恆姨處理,既然你醒來了,便立即動身。」

  夏時鳴道:「好,我馬上叫人備船!你要來嗎?」寧澈下頦一頷:「我查出仇人是誰了,是一群在舊朝白吃白喝的鱉腳術士,名叫晉淵莊……幾經對壘,推斷他們的老巢應在江南。」

  「江南!」夏時鳴倒抽一口涼氣:「那爹親……」「進叔失聯的原因還不能確定。別憂心,除了我和阿尋外,傅先生、箏兒和玥姐均會一道走,群策群力下,相信進叔很快就會有消息。」寧澈說。

  「你和桓古尋能幫忙是好,但傅先生他們也要來?」夏時鳴頗不贊同:「他應該好生治療養病,何必……」知他體貼,寧澈逕自打斷:「鳴少爺,你讓人欠你一個天大的恩情,雖說施恩不望報,但好歹給人家答謝的機會。」

  夏時鳴不甚自在地別開臉,嘟囔:「不就躺在床上睡個十天嘛!有甚麼好說嘴的……」「子謐。」寧澈道:「醫理我一竅不通,然亦明瞭試驗新方的風險,而你也不是那款莽撞無知的人,不明情勢就急著發揮愛心。」而後正色問道:「為甚麼?」

  雙唇分了又合,正欲解釋,卻聞:「砰!」房門遽然敞開,撞上牆壁,震得窗格書架搖搖晃晃!

  房內的兩人愕然,隨即斜飛的眉毛一軒,夏時鳴斥責:「安奉良,和你說過八百遍了,進房前要先敲門!」

  安奉良大喜若狂:「這時還管那些繁文縟節做甚麼?」隨後大步流星,一屁股坐上床沿,攬近好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不然……」

  奮力掙脫熱情的臂彎,夏時鳴沒好氣地說:「本少爺身體好得很,怎麼會有事呢?」「身體好就能亂來嗎?」環住他的肩頸,安奉良道:「等恆姨得悉此事,她不扭下你的耳朵才怪!」

  寧澈笑嘻嘻地看著二人打鬧鬥嘴,確定才剛甦醒的人無恙,便道:「我去看看玥姐那邊有甚麼要我跑腿的。」

  後腳猶未跨過門檻,桓古尋已至房門外,「啊,他醒啦!」寧澈道:「子謐沒有大礙,玥姐說保險起見要多觀察一天,預計明日下午啟程。」

  然後二人漫步迴廊,乍看悠閒,實則心事重重,桓古尋濃眉緊皺:「要去江南的人這般多,容易招來壞心眼的傢伙,得分批行動才行。」

  寧澈認同:「咱們還帶著許震海,若是被不明就裡的人發覺,可不是一兩句話搪塞得過去,但放任其獨行,只怕他搗鬼,必須盯著人。」

  桓古尋接著道:「傅先生就和箏兒及玥姐同行。」「剩下的是禹航會,總共是三批人分頭。」寧澈忖度:「欲避過有心人士的襲擊,理論上陸路較為穩妥。」

  「比起水路,陸路的確更易逃脫,但能設置的陷阱埋伏也更難預料。」桓古尋搔首苦惱:「其他人的情形還好些,至少不像咱們。」寧澈長嘆:「唉!待在京城太久,都快忘記咱倆身處漩渦中心,與其操煩別人,不如操煩自個兒的安危。」

  「這種時刻,簡單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尾音稍沉的女聲活潑輕快,箏兒站在走廊的轉角,久候多時。

  桓古尋尚在納悶,寧澈一點便通:「你是說用你的易容術?嗯……」瞧他躊躇不定,箏兒疑惑:「有甚麼好猶豫的?如果怕被認出味道,桓古尋先前不是蒙騙過關了嗎?」

  「易容術固然好。」寧澈說出顧慮:「我只是在易位思考,倘若我是敵人,要怎生抓住改頭換面、難覓蹤跡的目標呢?」

  「找不到獵物,那就用餌食誘惑,再迅速捕獲。」精擅狩獵的突厥人給出答案。

  「誘餌……」寧澈續問:「那有甚麼誘餌,令人甘冒生命危險,暴露身分?」

  「哥哥。」、「人命。」不一樣的聲調、不一樣的回答,卻同樣使人驚駭。

  「傷腦筋啊……」寧澈抹抹臉,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前路漫漫多舛,到底何時才平順?」

  言談間,三人來到方玥的廂房前,木門大開揖客,未踏進內中,便見纖瘦的麗影側臥矮桌前,沉沉入睡。

  來人頓時收聲,生怕吵醒她,躡足而行,寧澈為師父蓋上一件薄毯,桓古尋撿起地上的紙筆擺回原處,箏兒則點上安神的薰香,再細心地掩上窗戶,最後三人悄然退至外頭關門。

  箏兒細聲說:「方大夫連日來不眠不休地照看夏少主,接下來還要醫治哥哥,當真辛苦。」桓古尋亦是佩服敬重:「我總算明白,為甚麼人們常說:『醫者父母心。』」

  「咱們這些外行人僅能盡力幫把手。」寧澈則道:「如無意外,你和令兄、玥姐應最快抵達江南。」「若有需要儘管提出無妨。哥哥雖患重病,但也不想被人小覷,成為負擔。」箏兒說。

  爾後行經夏府正廳,廳內的兩人長相氣質迥異,神姿卻如出一轍,抱臂愁眉。

  夏時鳴率先瞥見來者,開口:「來得正好,有事找你們商量。」

  箏兒問:「怎麼了?」寧澈業已瞭然:「在煩惱怎生安排路程?」

  「只要咱們之中一人有難,剩餘的人勢必無法坐視不理。」安奉良沉吟:「如是一來,即使敵方僅只一個人質在手,也近乎一網打盡。」

  桓古尋道:「禹航會人數最多,也是最大的箭靶,得再拆成幾個小群分散行走。」「恐驚沒那麼簡單。」寧澈問:「恆姨有捎來新的書信嗎?」

  夏時鳴搖搖頭:「最近的信是恆姨前兩天寄來的……信中說爹親失訊近十天……極有可能落入歹人手裡……」難遏激動之情,顫抖的右手幾欲捏碎憑几。

  箏兒問:「夏總舵主原要去揚州,揚州那邊怎麼說?」夏時鳴嘆答:「他們也不知曉怎麼一回事,由於爹親逾時未到,寄信回杭州問候,恆姨才發覺不對勁。」

  「莫慌,冷靜細想……」敏捷善思的頭腦沉著分析:「假使進叔為人所擒,那麼早該發信要脅,然則時隔一旬,無波無瀾,這不合常理。」

  「興許總舵主雖遇伏擊,然逃出生天。」箏兒轉念又覺得不對:「那他為何遲遲不與家人聯繫?」安奉良揣度:「難不成進叔身受重傷,不得已只好藏在暗處療傷,也不好寫信通知恆姨。」

  「究竟出了甚麼事?連個口信都不傳……」夏時鳴咬唇苦思。

  桓古尋忽問:「你爹親是啥時外出,要做甚麼,哪時哪地不見的?」

  夏時鳴一一相告:「信上說,爹親上月三十便已出門離家,搭船沿著江南河北上,要同揚州那兒的船運商談,二日曾寫信說他在吳縣適逢官府清理河道,為不耽擱腳程,遂改行陸路,此後再無音信。」

  瞧著兩條墨黑粗眉糾如繩結,寧澈探問:「阿尋,你該不會要靠鼻子找進叔吧?」未及回應,其餘三人便高呼:「鼻子?」夏時鳴瞠目狐疑:「你要用聞的?聞得出來嗎?」

  桓古尋淡然:「有點困難,但不妨試一試,反正本來就會經過那裡。」然後要求:「我要整條江南河的周邊地圖,載明有哪些山脈,山勢多高,路途多陡;有哪些河流,河道多寬,水流多急,越詳盡越好,最重要的一點,記下吳縣及周遭幾個城鎮,自上月三十到今日的所有天候。」

  「好!」夏時鳴即應:「我這就派人拿給你。」旋即飛奔而出。

  目送匆匆跑開的人,安奉良轉頭直問:「你有幾成把握?」「幾成把握……」桓古尋歪了歪頭,後竟答:「不到一成。」

  不僅安奉良和箏兒,寧澈亦皺起眉頭:「若把握極微,便先到杭州與恆姨碰頭,再從長計議……」「到了那時,要不進叔無事歸來,要不咱們任人宰割,情況兩極。」話語清朗直白,旁人登時啞口。

  桓古尋再續:「就算有地圖,沒親身走一遭,又過了那麼久,能做的很少,但也不是半點法子都無,人和野獸相同,遇危時均會往安全的地方跑,照這個思路找人,或許有收穫。」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安奉良說:「只盼進叔安然。」

  大片的陰影忽爾投下,高壯的刀客長身挺胸:「他若躲在岩洞中,便吐納山風谷氣,嗅著氣味找尋;他若被囚禁在監牢裡,就敲打地面牆壁,循著回音搜索。」他長吁一氣:「要趕在陷入最糟糕的局面前,搶回主導。」

*****

  冠蓋滿滴瀝,草鞋沐馨稷,暉下僧客暖,摘橘甜如飴。

  「客官,等一會兒我會叫我的夥計小七,把這籃剛摘下的橘子送給寺裡的大師,您若要入寺進香,不如和小七一塊兒走吧!」路邊茗鋪的老闆娘見這位人客總是發愣,好奇地多睇幾眼,方察他是盲人,念著白馬寺裡外均人來人往,一個瞎子行動不便,於是熱心提議。

  再剝一瓣橘子含入嘴裡,傅念修道:「多謝老闆娘好意,鄙人沒打算入寺。」清癯的面容轉向半濕半乾的道路,喃喃自語:「這天氣真趣味,城裡大雨滂沱,城郊卻日正當中。」

  「對啊!好險我不住城裡,不然今天鋪子就甭開囉!」老闆娘連連點頭附和,然後奇道:「咦?客官,您怎曉得城裡在下雨?」

  傅念修答:「行駛的馬車在滴水,行人鞋底的泥土黍稷味特別重,皆為淋雨之故。」「那也不一定是從西邊的京城來的,說不準是東邊來的。」今兒個客人較少,老闆娘閒得發慌,遂與人抬槓。

  「尚有一個關鍵,鄙人方知京城正在落雨。」瞧他講得正經八百,老闆娘期待追問:「是甚麼?」

  他撥開鬢髮,捏了捏耳朵,倏然戲謔一笑:「我是從京城走來的。」「……哎,不跟你說了!」老闆娘揮手薄嗔:「瞧你一副老實樣,竟然作弄人家!」

  鼻息間的胭粉味淡去,傅念修一邊笑著,一邊摸索桌上茶壺,五指環住把手之時,輕鬆的臉色陡變,不顧壺裡的茶水滾燙,霍地往後一潑!

  熱茶傾壺灑出,然則一隻青筋滿布的手接住掀飛的壺蓋,而後腕處巧轉,左收右攏,轉瞬之間,就將四溢的茶水悉數蓋回壺中!

  「莫嚇著人家做生意的。」耳畔的低語混濁。

  傅念修的右手猶握茶壺把柄,其上壓著另一人的手掌,動彈不得,左側亦有一臂越過己身,橫架於桌。

  受制的人鼻翼憤然翕張,齒間格格作響:「滾!」

  巫越青當然不會依言滾開,他坐上旁邊的矮凳,自斟自飲,「師妹削製的耳廓幾近真耳,方才那老闆娘與你相談甚久,絲毫看不出異常,你亦因而歡喜。」

  「拜你所賜,我才知方大夫的心善手巧。」傅念修態度冷硬,言詞鋒利。

  前人隻字不語,傅念修再問:「桓兄弟已把你給的書軸毀掉,箏兒亦換了藥罐,你怎地跟來的?」

  「澄清一下。」巫越青答說:「這次我可沒跟蹤你,我本就在左近採藥,見神都上方的天空烏雲密布,遂逗留於此,而後碰巧撞見你。」傅念修冷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咚!」巫越青徑直將竹簍放上桌,裡頭盡是綠油油的根莖葉,僅熟悉醫道者,才瞭解箇中妙用。

  傅念修聞到了,語調依然冷漠:「我不管你在這兒幹嘛,總之別來煩我,滾!」

  巫越青道:「我現在滾了,你下午仍會見到我,有差嗎?」「怎麼沒差?我可以少見你好幾個時辰!」傅念修回說。

  討厭的人沒有起身,也不再發話。不欲與他共處一地,傅念修掏錢付賬,背起琴匣,扭頭拂袖而去。前來白馬寺參拜的香客絡繹不絕,盲眼的琴師行走如常,僅比明眼人慢了些許,其後七步之遙,泛黃但潔淨的素袍飄飄,靛巾圍繞脖頸,巫越青神色自若。

  歸途上,同道反向的路人逆風而行,卻不聞衣袂捲翻,明明是陽光普照的正午,卻散發著一股潮濕黏膩,傅念修心忖:「看樣子神都的雨一時半刻是停不了。」

  「神都的雨下得真大啊……」身後的自言自語不偏不倚地飄入耳中。

  老是感覺到他的存在,卻又不想當街轟人滾遠些,傅念修兀自煩躁,忽聽清越嘹亮的歌聲,引人側首。

  落葉般的扁舟或聚或散,雜錯於廣袤的洛水,其中一艘小船上,一男一女分立頭尾,女子托腮遠眺,男子搖櫓高歌,歌聲中的情意一如四周水面,明亮真切,亦像船下水量,深沉千尺。怪異的是,臨河放聲的歌者沒回首觀視同在一船的人,女子的視線也沒落在前方的男子。

  巫越青不禁莞爾:「那對情侶著實好笑,一個唱歌表意,一個赴約登船,均未對情人投去一眼,約莫是小倆口吵架,情郎委婉求和,姑娘尚自矜持,不好太快接受。」

  「是矜持,亦是在猶疑。」傅念修道:「姑娘始終想不透男子是誠心誠意,抑是惺惺作態,是故寧願放棄這段感情,也不要真心再次錯付。」

  「我瞧男子情深意切,晴空朗朗可鑑。」巫越青應道。

  「晴空?」傅念修聞言嗤笑:「老天爺說下雨就下雨,說放晴就放晴,甚至是半邊晴空半邊雨,天意況且難測,遑論人情百態,你怎知身邊人是關心你還戲弄你?」言罷,繼續前行。

  風中高亢悠揚的歌聲隨著小船漂去,漸行漸遠,好半晌後,巫越青才舉步跟上。

*****

  三尺見方的地圖平展於桌,北達神都,南至杭州,河湖峰谷,城鎮村莊,鉅細靡遺。

  「各組的路線與出發時日大致如此,如若順利,二十日晚間,應能全員會合。」季家的大哥宏聲歸結。

  十多人圍坐一圈,或支頤沉思,或瞇眼出神。

  夏時鳴道:「映塵,你們那組只兩個人,沒問題嗎?」「留神點便行了!」寧澈答。

  箏兒不太放心:「你們要尋找夏總舵主,還要顧著許震海,真應付得來?」傅念修亦言:「要不增派一人到你們那兒去?」

  「不需要。」桓古尋神態平穩:「我和小澈的腳程會慢一點,若二十日未能及時碰頭,用不著太擔心,多等兩日吧。」

  方玥慎重叮囑:「無論如何,一切以自保為要,莫要逞強。」「是啊!」夏時鳴說:「一時找不著爹親不打緊,辦法可以再想。」

  「拿去。」安奉良遞來一管細長密封的竹筒,寧澈接過來左瞧右瞧,正想拔起筒蓋,即被一語截住:「這叫狸吉兒,是萬閣特製的驅敵煙。」

  「狸吉兒……黃鼠狼!」澄淨的大眼瞪著那根竹管,像是生吞了一顆雞蛋。

  「不錯,它取自黃鼠狼奇臭無比的體味,且具麻痺之效,熊狼虎豹聞之,亦退避三舍。」安奉良後續:「危急之際,拔開蓋子朝向敵人,便會噴出臭氣暫時癱瘓其行動,是難聞了點,但挺好用的。」

  「但願用不上它。」寧澈將之收入懷中。

  季南軒復言:「若無異議,季大祝福諸位一帆風順,錢塘江口再會。」

  男男女女齊聲答應。

  而後,方玥、夏時鳴與傅氏兄妹為討論接下來的診療,先行離開,走向書房,由於巫越青亦在那裡等候,安奉良為防不軌,也跟人前去。

  就初步預估,寧澈和桓古尋將最晚到達目的地,然而他們也是最早啟程的,二人包袱綄綄,遂同眾人道別,邁開南下的步伐。

  頎長及健碩的身影雙雙跨上馬背,後頭還牽了第三匹馬,馬蹄篤速篤速,踩踏街頭,穿越城關,直至南郊一處小庄頭,方跺足不前。

  清流一曲抱村,宿麥兩歧兆豐,黃犬三吠迎客,胼指四敲響扉。

  桓古尋的手還未放下,茅屋裡已傳出虛弱的回應:「進來……」

  屋內的家具簡陋積灰,顯然久無人居,僅角落的竹榻石枕還算乾淨,許震海坐臥於上,粗重的吐息似喘似鼾。

  「老先生還沒吃飯吧?」寧澈取出大餅清水,拋給床上的老人。

  和臉一般大的麵餅,許震海三兩下便啃得只剩餅屑,再咕嚕嚕地猛灌數大口水,擦了一把嘴,道:「走!」

  「別這般著急。」寧澈悠哉悠哉:「您歷劫方歸,該多多休息才是,趁這空閒的一、兩個時辰,晚輩有幾件事想請教老先生。」語畢,臀部挪向裡床,桓古尋則解下佩刀杵地,不動如山。

  雙瞳陰鷙地轉了兩下,許震海靠上床頭,「問吧。」

  「他們的本營在哪裡?」桓古尋單刀直入。

  許震海聳聳肩,竟說:「我不知道。」聞得此言,寧澈並不詫異:「但老先生知道怎生找到他們。」

  「三年前,老夫偶然接觸到晉淵莊,替他們解決一些……麻煩事,白馬寺的淨求便是我殺的。他們要我假扮成他,潛入寺中,兩年來,老夫不定時收到晉淵莊的密信,會面的人事時地不一,毫無章法可循。」話稍頓,老人忽顯得色:「不過行事再怎麼謹慎,終是百密一疏,被派來傳信的小子,年歲比你們兩個娃娃還幼,氣焰卻高出你們倆好幾倍,然處事稚嫩,應為……」

  「剛加入晉淵莊的新人。」一高一低的嗓音合而為一。

  「哦?」許震海挑眉:「你們也發現了。」

  寧澈道:「該說他們魯莽還大膽呢?將傳報臥底這等機密要務交給甫入夥的生手。」「生手才好,縱使被朝廷逮個正著,把人折磨得親娘都認不出,他們能說的不超過兩句。」桓古尋說:「晉淵莊一直在招募新兵。」

  「光得知這點,不足為喜。」寧澈道:「想必老先生掌握的不只這些。」

  「鄮縣、山陰、錢塘、吳縣、無錫、晉陵、京口、江都、臨淮、符離、宋城、陳留、板渚。」猶如童蒙背誦,許震海一連報出十三個地名,又續:「傳信時,老夫隨口詢問,那群小子便傻傻坦露出身。」

  桓古尋不諳中原地理,對這些地名毫無概念,一臉茫然。

  往昔家業興旺,寧澈從小即在運渠南來北往,為其解惑:「這是從江南河的最南端起始,走通濟渠到洛陽途經的大小城邑。」桓古尋仍然不解:「這頂多表示他們是走水路上來的,有甚麼好奇怪的?」

  「少了一個。」深邃的鳳眸望進晶亮的玉瞳:「少了一個嘉興。」

  「意思是說……」桓古尋不由得屏息:「他們沒有在嘉興招人。」

  「意思是說……」許震海咧齒邪笑:「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近寫了新小說《送神難》,發布於角角者,還請讀者朋友們多多捧場,謝謝!

  小說元素:賽博龐克、東方神話、冒險戰鬥、BG

  沐日浴月,隆國興家。故事發生在一個民主法治,乍看之下自由進步,實則功利主義至上的海島城市國家──沐隆。主角群為「粹」組織的成員,他們攜手合作,弒神送神,欲破除陳腐不堪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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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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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風蕩緹帷,暮鼓鳴翠軿。   踏出鳳閣的麗人端坐車內,耳聆轆轆,身感顛簸,猶然手執案牘,孜孜不倦。   「吁──」整個馬車連同乘客倏地前傾,旋又回正,未問車夫為何忽然扯韁勒馬,便聽男聲純亮:「潘大人,請恕小弟半路攔車,我和桓大哥有要緊事找您。」   帷幕生波,螓首疑惑探出,前途玄騅勇猛,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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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大人欲以許震海作餌,二度誘出晉淵莊,詳細情形,小弟洗耳恭聽。」寧澈表面平靜如常,內心卻異常澎湃。   「計畫很簡單。」潘文雙答:「捉拿許震海那天,奴家遵照太醫的指示,用鋼針封住他七處要穴,阻斷內力運行,任他有通天徹地之能,鋼針一入體,頓時手無縛雞之力。此法只要認準穴位順序,任何人皆能施針,
  時值百花齊放,獨獨不聞天香。   寧澈手撐頰邊,對著街邊綠油油的牡丹花叢發愣,連麵攤的夥計端上熱呼呼的湯麵,亦無反應,夥計跟著瞅往外面的花叢,道:「公子,牡丹花人稱花中之王,任憑皇帝奶奶氣到摔破她的胭脂扣,不開花就是不開花,得等花朝節過後才肯生出花苞。」   「都說是花中之王了,難免有些驕縱
  寧澈翻牆進入夏府,鞋一沾地,面前的房門倏然開啟,是桓古尋。   「你回來得好晚……你受傷了。」空氣中飄散著腥甜的鐵鏽味,桓古尋正欲查看他的傷勢,反被人拉住臂膀,「快!來不及了!」   尚未清楚此話何意,寧澈拽人上屋頂,施展輕功一路向北。   很少見友人這般著急,桓古尋受他感染,焦心問說:「
  「你……」壓抑不住幾欲破膛的心臟,傅念修問:「你是誰?」   「我?我是越青,是你的好友……」越青撫上顫顫巍巍的肩頭,溫聲:「也是你的大夫啊!」   以往暖人心脾的嗓音,此刻聽來卻不寒而慄,傅念修齒間格格作響:「你是……你是越青?」蒼勁的十指觸碰前人,摩娑著濃密的頭髮、微隆的臥蠶、削長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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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在關警官踏出門外的瞬間,槍聲響起,而停車場內傳來了警報聲轟然奏鳴的巨大音量。 (【警告】此篇作品為限制級作品,有謀殺、自殺、家暴、性侵等血腥劇情。是本人嘗試以「小說」此一體裁完成的「B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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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的大綱領明擺著四個字「適性揚才」,究竟有多少從事教育者能夠很清楚的了解,當教育者無法明瞭時,又如何讓學子們創造自己的技能生存下來。   首次義務為公共電台電視劇作宣傳,一本初衷地如為珍愛藻礁公投連署作宣傳一樣。這部電視劇叫:「火神的眼淚」。敘述消防員的故事,一部賺人熱淚的電視劇,可惜了,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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