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寫下這一篇文章,是來自於一段對話。
那天,我開著車,載著剛從夏令營下課的禛回家。玩了一天,禛姐頗累,在後座倒頭就睡。
到家,我把車停好,轉頭過去叫她起床,熄火下車,還幫她把後座的門打開。
父母們應該都知道,睡夢中的幼兒被吵醒,其後座力是很強大的。他們會又哭又鬧又滾地又亂講話,放肆的大發脾氣。
以下是被吵醒的禛,與我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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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語:幼兒前額葉發展未成熟,情緒控管差是必然的,被吵醒時候尤以會像發酒瘋似的亂講話。通常這時,我們會給予她較多包容,不會說教,待她自己平復心情。請重視規矩與管教的正義魔人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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禛:「為什麼你要打擾我睡覺?」
我:「到家了啊!」
禛:「你為什麼要開這麼快就到家,讓我都沒時間睡飽?」
我:「我沒有開快喔,而且我們到家了,下車吧!」
禛不甘願地下車,一下車就對著旁邊的一排房子怒罵:「為什麼房子要蓋這麼近?」
我:「是嗎?房子很近嗎?」很明顯是遷怒。我在口罩下憋笑。
禛:「為什麼動物都可以一直睡,人類就不行。我也很想睡啊!動物就可以一直睡一直睡!」
我:「因為人類還有很多事要做啊,要工作要上課。」
禛:「我也不想做很多事啊!不公平!為什麼動物都不用做事,可以一直睡!地球很討厭,我要離開地球!」
我:「你要去哪裡?」
禛:「我要搬去別的星球!地球太討厭了!」
我:「是喔?可是你如果搬去別的星球,我會很想你。」
禛:「可是地球很討厭!房子蓋這麼近!而且還不能睡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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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來,我們慢慢上樓的路程中,禛姐大約就是不停地跳針重複以上那幾句話,再三聲明,她一定要搬去別的星球住,她不要待在討厭的地球。
小王子Le Petit Prince。安東尼‧聖修伯里。漫遊者文化。
「要去其他星球」這個想法很有趣,更讓我想起《小王子》這本書。
大人們習以為常的一切,在孩子眼中,也許都是奇怪的。就像小王子在許多星球中旅行,他遇見了渴望權力、金錢的人,他遇見了不知方向而盲目工作的人,他遇見了只求學理,不肯親身經歷的人。他每一次遇見,又離開這些人,他心裡想的都是:
「大人真的好奇怪。」
生活在地狹人稠的台灣,房價越來越高,房子卻越蓋越小。禎姐說,房子蓋得很近,確實是現代居住品質的問題。寸土寸金,能蓋近一點,就能多蓋幾間,建商就能賺多一點。所有的建商都會這麼做。
弔詭的是,原本這片土地四處都是天然植被,但現在,人們渴求接近自然,便以人工的方式,在原本乾枯的土地上,興建美麗又綠意盎然的公園。
我也很喜歡這些公園,但還是有點感傷,那畢竟不是土地原先賜給我們的。人類將天然的綠意剷除殆盡,然後再想辦法「興建」綠意。
前幾天,午夜夢迴,在暗夜不知幾點時,我突然醒來,醒來第一件想到的事,竟是老家附近的樣貌:巷口那棟大樓,原先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我幼時的照片,有許多張是以這片稻田為背景的。
老家巷子的另一側,是一座華美的透天社區,每一戶的地坪可真小,一樓僅供停一台車,往二樓上去,才是人類的生活空間。而那座社區,原先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稻田。冬末春初,我會在我家二樓看插秧;夏天時,白天看一波一波的金黃稻浪,晚上,在家裡各個角落,都可以聽見無盡的蛙聲。我小時候,每個夏夜,都是聽著蛙聲入眠的。
稻田的旁邊,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應該是有主人的,總會定期修剪,並確保竹林內的通道方便可行。我們喜歡在那裏折竹子玩耍,欣賞攀附在竹子上的小花。
竹林另一側,一個小小的園子,用高高的水泥牆圍起來。說是高,也不是太高,年紀大一點的孩子,可以用力一蹬,就坐到圍牆上去。我當年還小,總要大人抱著我,我才能一窺園子裡頭。那裏頭,是人飼養的鹿。園子的小小木門的模樣,我也在那天午夜夢迴時突然憶起,木門旁有個小縫,擋不住柔軟靈巧的貓咪。木門後,常有貓咪打架搏鬥的嘶吼聲。可想而知,小鹿們,總在一級戰區觀戰。
如同《小王子》中說的,美麗的房子定義是什麼?孩子可能會說,有一座開滿花的花園,但大人呢?
他們會以價格來定義這間房子的價值。
我們夫婦一直渴望住在一間有庭院的房子,我們心愛的植物可以不必委屈待在盆子裡,它們可以落地,盡情伸展。
我又想起,我小時候的家,是有前庭的。但當時的大人以追求室內大坪數為風潮,務求氣派寬敞。經過一番整修,大門挪往外側,前庭被包覆在室內。但它再也不是前庭了,它鋪上磁磚,成了客廳的一部份。
光用眼睛,看不到真正重要的東西。誰知道,下一代的我們,竟是如此渴求門前的泥土、窗前慵懶伸展的花葉、自然灑進室內的陽光....這些上一代可能不屑一顧的東西。
禛姐回到家後沒多久,心情就康復了,她還跑來在我的懷裡撒嬌,說「對不起,我剛剛生氣,就說我要離開妳。我不要離開妳啦。」
我抱著她說,沒關係,而且我很愛她。沒說出口的是,地球上的有些事情真的很討厭,但我們得在很多討人厭的事物中,保有一顆赤誠並富足的心。以星空、玫瑰、泉水為樂,不盲目追求數字、名聲、權力。不要成為小王子眼中「奇怪的大人」。
但願我的孩子,一直花時間關心日出日落、願意為一朵花憂傷,並且,永遠都看得見蟒蛇腹中的大象,以及關在盒子裡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