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炎日下，我七手八腳地將廚內衣物取出，往行李內塞，不稍幾下功夫，白黃色的床單上置滿了袋子，我的嘴角微微上揚，汗珠在臉頰中徘徊。學期長假終於又抵達，想起一堆久未謀面的容貌，內心都興奮得快要窒息了。等待爸爸接送的當兒，我一貫打開自己的MP3，戴上耳機，沉浸在古典樂中以充實閒空。爸爸說遲，而自己總是意外地早到，這就是他做人的原則——做事千萬不拖延。遠見他的身影佇立在走廊的一端，心中就燃起了依賴，快步奔向前去。

一雙粗糙敞開的雙手迎著瘦小的我，捲入爸爸懷裡，他總是把我摟得很緊很緊。大概是太久沒相見，我不免濕了眼眶，他卻咧著嘴大笑說我傻。擁抱的瞬間，刺眼的光線突然變得十分柔和，似乎不願干擾這對父子的團聚之情。推開房門後，他的第一句話都是：“東西真多，下次我要考慮駕羅里來了”我捧腹大笑，那一刻，我覺得整個房間頓時溢滿了家的味道。挑上行李準備離開時，爸爸總會用手一稱，自己將裝著衣物的袋子先提起，剩下的才放心讓我拿。

“回家”二字，在朋友的眼裡只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每一天都在上演，久了還會感到厭倦。然而我總認為，能回家多好啊。對於一位很難有機會回家的我來說，回家，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往心裡溢。由於不能常回家，所以難免會按捺不住情緒，時常會像個小孩子，等宿舍打烊後，偷偷打一通5分鐘的電話給家人報平安。

每當假期腳步逼近，晚上我總會在桌前的台歷上做記號，反复倒數著。有時我想起黃美珍的那首《想家》，歌詞裡頭的“我什麼也不怕，只怕想家，武裝的冰冷遇上溫熱就會融化”歌詞果然寫得情真意切，曲子旋律很入耳，有思念的味道。臨睡前聽這首歌，平日的虛妄與歡樂此刻竟變得渺小，晃蕩在腦海中的唯有家的模樣。歌曲專輯中有一幕是女主角在異國大學的房間裡，倒出撲滿，仔細推算著自己所存的硬幣，日子過得十分節儉。令我感同身受的是，自己也有儲蓄的習慣，每當自己搖晃著撲滿倒出金閃閃的錢幣，那種成就與興奮感實在是非一般的愉悅。

告別舍監後，父子倆肩並肩,提著行李徒步到車旁，儘管已是大汗淋漓，內心卻無比喜悅。拉上門把，一股熱風從夾縫中偷溜了進去，剛步行後的汗水仍不罷休地流啊流，我索性將空調按鈕推至最頂端，一陣寒風襲來，陣陣美好湧上心頭。系上安全帶，隨即將展開長達4小時半的歸途。爸爸一如既往地拾起瓶子，將開水往嘴裡倒。我像木偶般靜靜地坐在副駕座，余光落在他轉動的喉結上，再往上推，是那久違的輪廓——魚尾紋遍布，密集得幾乎沒有縫隙，額頭上方的幾根黑髮逐漸變色。霎時間，他的喉結停止轉動，緩緩睜開眼，我的眼神立刻迴避。

車子一震，引擎聲響起，歸途才要啟程。

周遭的氣氛變得冷了，我於是將空調關小，倚著車窗，目光呆滯地欣賞沿途風景。車子駛過中華路，映入眼簾的即是偌大的校景。一大片綠洋就佔了百分之三十。再上坡，有林立的新政樓、教學樓、體育館、課室大樓。就在去年，為了配合百年大慶，校方親切地給他們個個都換上了新裝，如今縱觀每一棟設施，心裡會有些許驕傲，並慶幸自己屬於這間獨中的學子之一。我不禁估算著，草場旁的風鈴樹再開花，會是哪一年？不料，此時爸爸打了個噴嚏，順勢打開車窗，那些五味雜陳的思緒漸漸隨著逆風而散去。

車子駛到高速公路時，爸爸終於可以洋洋灑灑地調整速度，他時而猛踩油門、時而放緩速度前進。然而父子倆的話題實在是少得可憐，於是在空氣如此寂靜得氛圍中，眼皮兒頑皮地逐漸合攏起來。 “累了就睡一會兒吧”爸爸的語氣總是那麼讓人覺得舒服，像催眠師一樣。那些沿途風景，我只要稍不留神就錯過了。歸途中，儘管我倆不善言語，但比起交談，更重要的或許就只是那4小時半的陪伴。每當我會周公時，爸爸百般無聊，如今他會找一些事情來充實自己的行駛過程，比如看看新聞、著名學者的演說抑或是連續劇等。

路況繁忙往往是爸爸的致命傷，每當查出前方阻塞，爸爸的眉頭變得深邃，用五根手指刷了一下頭髮，把頭仰得很高，然後長嘆一聲。也許是悲觀性格所致，自己常常會覺得來這裡讀書是對父母的虧欠。我常在想，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學校？要是沒來一個距離家鄉這麼遙遠的地區就讀，爸爸或許就不會那麼累。然而爸爸總是對我說，即使他再苦再累，也要把我來回送到學校和家裡六年，直至中學畢業為止。每每眼見爸爸累了把引擎關上，停在路旁，靠在駕駛盤上補眠，愧疚感就油然而生。

自從我到外地求學後，由於實在太少見面，每一次回家前夕家人都會雀躍萬分。有時，媽媽也會央求爸爸跟隨他一同來接我，還帶了妹妹來。妹妹有很多說不完的話，只要有一刻是醒著的，她必定會滔滔不絕地分享，絕不讓自己的小嘴閒著。歸途中，我也會讓自己陪妹妹嬉鬧一陣，又或者閒聊，有時還會開著音樂跟她一起唱《盪鞦韆》。副駕座前的抽屜，單靠妹妹的兒歌光碟就足以填滿。

每當妹妹困了，我就會興奮地跟爸媽敘述學校最近的八卦和自己近期內所經歷的事情。無論是社團的糾紛、課業的繁忙抑或是思念病發，我就像那位在車上進行講演的政治家。舉止多樣化，神采飛揚。家人也會趁此時認識一些老師的風格和我身邊的朋友，我就向他們略講一二。有的老師實在是讓我印像極深，也都會成為歸途中我分享的好料理。好多時候家人總也會趁機說教，對我生活上的行為給予我啟迪作用的話語。至今爸爸的一席話我猶然無法忘懷，“人生每一件事情都急不來，不要一直想著自己要做多少的事情；唯有放緩步伐，一件一件去做，你會發現，其實做起來也挺快的，就像我開車送你到學校來，也是一種煎熬，但是我現在的心態已經大不如前，我會告訴自己慢慢駕駛，因為終點總會抵達的。”

歸途中，選擇到昔加末的一間茶餐室暫歇成了我們一家人的慣例，養胃蓄銳再啟程。到訪次數多了，妹妹竟能流利地將菜單上其中的幾樣主餐一一列出，讓爸媽哭笑不得。門庭若市的茶室，讓我們幾乎找不著空位，有時還免不了跟其他顧客使用同一張桌子。不知何故，這間茶室所聘的服務員皆是女性，而這無傷大雅，更重要的是他們服務得十分周到，且能掌控大局，值得點讚。爸爸最愛點素炒米粉，他是這樣描述的“廚藝比你媽媽好多了”，幸虧兄妹倆守口如瓶，否則爸爸的下場會很糟糕。多人倒也不是件好事，吵雜的氛圍圍繞著，讓我們想速速離開。飽餐一頓後，空調就像安眠藥，當撫過臉龐與發絲，個個都嚷著想睡。

唯有爸爸不能嚷。

有次為了參加社團的假日練習，我必須一大清早就到學校去。天空尚未破曉，等不及記錄東方露出魚肚白的那刻，我就被爸爸那陣溫和的叫聲喚醒。梳洗之後，摸著黑在銀光下上車，準備出發到學校。由於妹妹不在，我興致勃勃地挑了一堆古典樂的光碟，準備一片片在歸途中播放。那日清晨，父子倆踏上歸校之途，爸爸第一次如此專心地聆聽古典樂，我想那一趟也許便是最寫意的一次歸途，從音樂中他消除了平日工作雜念，進而找到了平靜。

如今前往避風港的歸途，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第6個年頭。然而爸爸的疲累卻有增無減。當發現爸爸已經無法負荷這長遠的車程，我不禁多次難過又愛莫能助。其實6年的歲月就像漫長的歸途，過程中的疲憊、歡樂、甜蜜、緊張就像是中學生涯的另一種劇本。

漫長的4小時半或許對我來說是一種放松；可對爸爸而言卻是精神的折騰。記得有一次，爸爸過於疲累，抵達家中後就靠在椅背上進入了夢鄉。當下的我只好將原本快樂的心情無限縮小，看著爸爸憔悴的神情，默默地陪著他。奔馳在六年的歸途中，日後憶起，會是什麽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