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打從洪湖三墨口中得知有『渾幫』這個幫會名稱以來,始終不知其底細由來如何,原本有意要來夜探消息,這才與湯笙早早睡去,然眼下既有鍾氏兄弟在此,更見徐幫主為人甚為豪爽,當下敬了他一碗酒,說道:「徐幫主,在下十多年來深居簡出,有如過著桃花源般的封閉生活,於江湖上各門各派間少有聯絡,是而竟然未曾聽聞貴幫名頭,說來還是在下孤陋寡聞所致。但在下十餘年前也曾遊走江湖,足跡更是遍及中原武林各省之間,卻竟然也是沒曾聽人提過貴幫絲毫半點英雄事蹟,這倒令得在下心裏不禁有點納悶了。關於這點,還請徐幫主不吝為在下解惑才好。」
徐幫主聽他問起,哈哈兩聲笑來,說道:「胡兄弟可先別感到沮喪氣餒才好。要知本幫可不似丐幫一般的具有歷史脈絡可循,幫會規模說來更是相形見絀,胡兄弟先前說已有十餘年不聞江湖世事,怪不得不知本幫創幫至今,也祇不過才短短的六年時間而已。」胡斐啊的一聲,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貴幫何以『渾幫』稱之?」
徐幫主道:「本幫之所以叫「渾」幫,最大原因,便是當初創幫的幫眾,無不是市井裏默默無聞的雜廝小販,甚至有些還是佃農出身的莊稼漢子,有的是鄉紳富豪家裏所養的僕役,有的則是唱戲作曲的戲班出身,可謂三教九流,但卻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大夥兒書字識得不多,無論是外人或自己,都早已認定是十足的『渾人』一個了。
「渾人通常沒甚麼本事,不是在市場邊擺擺攤子,要不就是做些粗重的勞力工作,倒也稱得上樂天知命的很。但壞就壞在渾人看起來都是一副容易欺負的樣貌,個個雖是安分守己的過著苦日子,卻總是會有那些瞧著咱們不順眼的地痞流氓來找麻煩。今兒個你給人打了,人家見你氣都不敢來吭一聲,更是知道你這渾人沒幫沒派的,能有啥作為?那些地痞流氓可不一樣了,老早就懂得要成羣結幫起來,收收保護費,放放高利貸,日子可過的遠比咱們這些渾人要來的好。
「另外的渾人呢,也好不到那兒去,不是給地主壓榨繳了大半收成,自己女兒還給玷污了,拿著老命去拚,結果卻給地主府裏所養的護院保鑣打了出來。待得滿身是傷的告上官去,人家地主富豪老早送了銀兩買通,文還沒上去,就給衙役反手銬上了鐵鐐,隨便胡謅了個罪名,連審判都省了,直接就給押進了牢裏。
「有那麼一年,咱們四川南江來了一個縣官,貪污貪的兇,又逢那年旱災跟著蝗禍一起來,老百姓苦的很,餓死了上百萬人。但那縣官為了打糧給朝廷送去,竟是放滿一大倉米糧不肯濟救,更勾結那些地痞流氓四處搜括民宅,只要見著米缸存有餘糧,當即一袋袋的裝了去。老百姓眼見活不下去了,豈肯眼睜睜的瞧著米糧給人帶了去?當下拿了廚刀就和這些地痞流氓開幹起來。這邊一打,四鄰左舍都趕了來,大夥合力將這幫地痞流氓給打的跑了。
「那縣官聽得消息,心中大怒,派了一隊衙門官兵過來,都說這些百姓要造反,當場一個個都殺了。這麼一來,那些地痞流氓可就更加囂張了,只要街上見著渾人,就將身上值錢東西搶光,順手再給幾頓拳頭吃吃。當時我與幾個弟兄正在盤家山上靠養雞過活,閒時練練武,日子倒也勉強還過得去。但由於咱哥兒幾個養雞賣雞的關係,平常就與那南市場裏的各家攤販都熟,他們這回都給地痞流氓逼的緊了,生意做不了,連飯都沒得吃,只好全都投靠到了我這裏來。
「後來大夥兒將城裏這事一說,咱哥兒幾個直聽的冒上火來,當下傢伙一拿,就往山下城裏二龍幫會館奔去。當日一戰,那幫主彭泰南先是給我一掌傷了肺,跟著大刀一揮,將他首級割了下來。餘下幫眾見狀,個個火紅了眼,一傢伙全都拚著命衝上前來。咱哥兒七人當場大開殺戒,下手絕不容情,務必要將這股為惡勢力連根拔除就是了。
「二龍幫一垮,那縣官即刻便要派兵前來圍剿,城裏百姓聽到消息,紛紛主動朝著盤家山這裏聚集過來,都說與其給貪官活活逼死,不如豁出性命跟這些官兵一拚,就算是死,總得也要拉著幾個墊背的才行。那時咱幾個哥兒就想,南江縣城並無清兵駐防,有的祇是衙門官兵,人數還不到兩百,只要策畧運用得宜,還不輕易拿了下來?
「當晚大夥兒結了幫,算算人數,竟有三百多人,但談到幫名之時,卻都當場傻了眼。後來有人說,咱們這些都是渾人給聚在一起的,乾脆省點事,就直接稱作『渾幫』得了。大夥兒聽著哈哈大笑,也覺這名稱既簡單又符合實情,當下就將渾幫稱呼給定了下來。那夜咱們摸黑攻進城內衙門,殺聲一起,竟是四方響應,沒多久就將衙門官兵全給制伏了下來。那縣官騎上馬要逃出城去,卻被眼尖民眾發現,發一聲喊,當場就給亂棒打死在地。
「渾幫當夜就將糧倉打了開來分發出去,百姓們歡聲雷動,直到天亮發完這才散去。但這麼一來,朝廷得知消息後必將派兵前來,咱們渾幫可不能繼續待在盤家山了,只得翻過山頭來到陝西石泉,要找地方穩定下來。石泉這裏是五虎幫的地盤,一見我們渾幫人馬到來,立即派人前來要見幫主。大夥兒直到這時才想到,渾幫竟是還沒幫主呢,當下眾人朝我一指,結果我這幫主就當到了今日。後來五虎幫擺明了講,一山不容二虎,我們這才又轉到湖北的鄖西來了。」
徐幫主一迭長話說來,樓上樓下盡皆鴉雀無聲,靜靜聽他娓娓道出渾幫的由來典故。
那鍾氏兄弟大哥鍾兆文聽完,朝著胡斐笑道:「朝廷這五年多來,始終未曾間斷在各省貼示緝拿『臥龍殺神』這號人物,胡兄弟可知此人是誰?」胡斐尚未答話,湯笙已然驚道:「喲,莫不是徐幫主正是『臥龍殺神』來了?」
鍾兆文笑道:「這位于保鑣猜的沒錯,所謂的『臥龍殺神』,指的正是咱們眼前的這位徐寶冀徐幫主了。」湯笙聽他稱呼自己為「于保鑣」來,不禁為之一楞,腦筋差點無法轉過神來,所幸旋即想到正是自己這時的偽裝身分,當下故作鎮定的道:「江湖上素聞『臥龍殺神』專殺貪官惡霸,從南到北,自東到西,足跡遍及各省。朝廷除重賞五十萬兩緝拿外,更派出京城名捕『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佈網追捕,卻沒想到徐幫主正是這名『臥龍殺神』來了。」
胡斐一聽臥龍殺神專殺貪官惡霸,心中不由得佩服萬分,更對徐幫主所作所為極是嚮往,說道:「只可惜在下長久隱居遼東關外,竟是始終未聞渾幫眾英雄們的過往事蹟,這時聽來,倒是有點遲來的遺憾了。」
徐寶冀徐幫主笑道:「這也不是甚麼多大光宗耀祖的事,否則也就不會給朝廷通告各省追緝來了。再說,那『臥龍殺神』四字名號,其實指的並非在下一人,而是咱們渾幫裏所有共同參與其事的大夥弟兄們,若是只憑在下單人之力,那是萬萬不能穿梭各省來為民除害的了。因得如此,渾幫上下行事俱都異常低調小心,這才免於遭致朝廷一舉殲滅。」
鍾兆文笑道:「徐幫主剛纔祇講到渾幫自陝西石泉一路轉到湖北鄖西的事,往後的種種變化,猜想他也不願多說,那麼兄弟我倒是饒舌點的來替他說說罷。」胡斐聞言,撫掌喜道:「小弟豎耳聆聽,但請鍾大哥細述說來。」
鍾兆文捧起了酒碗,敬了座上眾人一碗,這才開口說道:「記得那是乾隆三十九年的七月初三,咱哥兒三個有事前往南化塘,途經鄖西,就與徐幫主所率領的渾幫眾位英雄遇上。咱哥兒見這夥人聲勢不小,還以為是那家山寨要來湖北打刦百姓,這事遇上了可不能不管,但又礙於自己三人寡不敵眾,當即跟在後頭一路尾隨,伺機行事。那徐幫主見狀,迴轉馬來,問道:『三位可是江湖聞名的鄂北鬼見愁鍾門兄弟?』咱哥兒聽他問的客氣,也就與他攀談了開來。
「徐幫主將南江發生的事一說,咱哥兒才知江湖上多出了渾幫這個初生之犢來,念在他們為了百姓而流離失所,當下指引他們前往河南西峽的鴨河霸,只要過了南化塘邊上的省界,五虎幫的勢力就管不到了。徐幫主一聽,當下掉轉馬頭,帶著幫眾跨過湖北到了河南。自此,渾幫總算有了落腳之處,得以安頓下來。
「數月過後,河南繼四川之後,竟也遭逢旱災襲來,田地龜裂,作物不長,各縣都發生了類似南江的狀況,就連渾幫所在的鴨河霸西峽縣也是相同。渾幫有了南江經驗,這回做來順手順腳,逕將西峽縣的糧倉打開,發濟窮人百姓。這事傳到其他縣城百姓耳朵裏,紛紛派人前來鴨河霸求援。渾幫眼見各地百姓都沒飯吃,總不能只顧到自己就好,當即出了鴨河霸,足跡開始橫跨河南省各縣之間。這麼一來,每到一個縣城,都有大批渾人聞名投靠,聲勢也就愈來愈大。
「乾隆皇帝得知消息後,當即調動洛陽、南陽、開封、駐馬店四地駐防部隊聯合圍剿。渾幫當時曾與駐馬店的部隊在汝南短兵相接,死傷不少,當即退到鹿邑,卻不料又遇上從開封過來的官兵,這場硬仗一打,渾幫從七百多人又變回了原本的三百多人。渾幫雖是打了敗仗,百般狼狽的遁逃回到了鴨河霸,但這麼一來,可也把渾幫的名氣一舉打響了。
「從那時候開始,江湖上各路好漢蜂擁而至,有的是名門大派裏給趕出來的渾輩,有的是某某幫會裏遭人排擠的渾漢,還有的則是更多給惡霸欺負到無路可走的善良渾人,這時全都一窩蜂的趕了來,都希望能從渾幫裏找到些許尊嚴。日後渾幫訂下了幫規信條:『除盡罪惡,殺貪官,去惡霸,為天下渾人出一口氣』。甚麼地方的老大欺壓善人,那麼就專殺這些老大;甚麼地方的縣官貪污收贓,那麼就專殺這類貪官污吏。後來,渾幫為了躲避朝廷派兵圍剿,當即化整為零的分散各省各縣,廣設香堂,秘密招收幫眾,大夥兒都以幫主的名號『臥龍殺神』為信仰中心,共同為渾人出氣。」
胡斐一路聽著徐幫主與鍾兆文兩人分別說來,這才知道渾幫的由來始末,先前見樓下渾幫人眾自己熱鬧開打,心裏還笑著說這些渾人果真不負了渾幫這個名號。然而此時想到渾幫創幫時的動機與坎坷路程,還有那種為天下渾人出口惡氣的魄力,不自禁的感到自慚形穢,更覺自己十餘年來的遁隱生活未免過於自私,何嘗想到過天下百姓的憂苦來了?
這時聽得徐幫主說道:「咱們渾幫裏人人都是渾人一個,書字既是識的不多,那些聖賢講的甚麼大道理,自然也就懂不了多少。但渾人卻也絕非甚麼道理都不通,自有自己的一套做人處事道理來走,只是一旦遇上了那些結羣成幫的地痞流氓惡勢力,再多的道理也沒了個準頭。好比走在街上,好端端的也會給人莫名其妙打來;光天化日之下,就是給人明著橫刀來搶,那些家裏有著婦女的,更成天提心吊膽的擔驚受怕。說穿了,就是咱們善良渾人過於容易欺負之故了。
「要知現今乾隆皇帝雖是治國有道,但卻也顧不了咱們大夥百姓日常裏的痛苦,而那些各級朝廷乃至縣城官員,又盡是些只懂得收錢,卻不懂得如何辦事的官僚,不與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掛鉤來欺負咱們渾人已是萬幸,又何敢奢求他們來保護百姓們的身家安全?如是乎,咱們渾人只能自謀對策,對付那些欺凌百姓的傢伙,他狠,咱們可得比他們還要狠才行,這叫亂世裏的以暴制暴,以武制武,才能讓咱們這些渾人能有些安穩的日子來過。」
胡斐嘆道:「亂世之下,就怕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殺之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