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光者 -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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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小型遊覽車在馮果和高晴雪面前停下,佈滿褐色鏽斑的白色車身上,漆著三個藍色的大字:『安心社』。
「這部寶貝打那裡來的?」馮果朝打開車門走下車的浦遠峰說。
「跟執行署一個朋友借的,」他手上拿著一疊紙不停煽風,「這家葬儀社三年前倒閉了,所有的東西不是被債主分一分搬走抵債,就是拍賣掉換現金,只有這輛車跟車裡的東西怎麼都處分不掉。」
「什麼?車裡還有東西?」馮果大跨步爬上車,兩側貼著車身的長條椅正對著車廂當中一口西式棺木,棺木上深紅色楓木的紋理,猶如暗夜中不停跳動的火燄。
馮果掀開棺蓋時,一股淡淡的霉味飄散開來,高晴雪忍不住别過頭打了個噴嚏。她回頭望向棺內,只看見裡面艷紅色的絲絨襯裡。
「讓妳失望了。」馮果轉頭對高晴雪說,「裡面應該沒有吸血鬼。」
高晴雪嗤地一聲輕笑。
「這輛車在執行署的停車場佔了個車位,去那裡洽公的人看著不舒服,那個朋友也很頭痛,」馮遠峰走上車,「我以前去執行署時見過一兩次,才想到跟他借借看。他一聽到馬上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車鑰匙丟給我,還說要借多久都可以。」
馮果合上棺蓋,「謝謝。」
「待會我會假裝從醫院載往生者去殯儀館,文件都在這裡,」浦遠峰揚揚手上那疊紙,「你和大美女只要安心坐在後面,剩下的我來處理。」
「謝謝。」高晴雪點頭。
馮果和高晴雪面對面在兩側長椅坐定,浦遠峰鑽進駕駛座,發動引擎。
車身在一陣抖動後開始滑行,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見外面警局停車場中,在陰暗空間整齊列開的一排排黑白花紋警車和警員的私家車。
「套裝不錯。」馮果望向坐在對面的高晴雪,她身上一襲深黑的套裝,還戴了附頭紗的黑色小帽。
「我剛進市警局時,老鳥要我們買的。」
「美國的女警制服包括這個?」
「警局有時候會遇到找不到身份或親友,可以幫他們料理後事的死者,」車子通過門口的水幕時顛了一下,高晴雪按住小帽,「這個時候警局會出面為他們舉辦葬禮,葬在市政府的公有墓地。上級覺得有女性在場會比較好,所以我通常都要出席。」
「抱歉。」馮果點了點頭。整理頸項上的黑色領帶。
他身上的黑西裝打從五年前妻子的喪禮後就塞在衣櫥最裡面,昨天翻箱倒櫃拿出來時,還可以聞到藏在樟腦丸嗆人的味道下,當年遺留的一抹線香氣息。
他回過神,發現高晴雪正瞅著他。
「怎麼了?」他說。
「不,沒什麼。」高晴雪連忙搖頭。
「五年多沒穿了,沒想到還套得上身。」他搔搔後腦。
「那不錯啊,」前方駕駛座傳來浦遠峰的聲音,「上個月老闆要我去參加某個典禮時,我還把畢業時做的制服褲子撐破了,結果只能穿顏色差不多的西裝褲,幸好沒人看出來。」
「你當刑警那麼久了,連重新做條制服褲子的錢都沒有嗎?」
「你知道的嘛,除了有一大家子要養,我還要存那筆錢呢。」
「遠峰,」望向窗外不斷流動的闇黑,馮果想了一下,「如果今天順利,說不定你再過一陣子就能看得到星星了,搞不好旁邊還有泳裝美女和插上小雨傘的雞尾酒呢。」
「真的嗎?」前方的擋風玻璃閃現一道光線,「我們到了,你們別開口,我來應付。」
車子停了下來,車窗外浮現幾道人影,手上射出的光線穿過車窗玻璃,不停劃過車內的每一寸空間。
「你們是誰?」窗外響起一個低沉的嗓音。
「我們是從某某醫院來的。」浦遠峰說:「有個病患剛往生不久,家屬要我們送到這裡。」
「誰叫你們送的?」那個聲音說:「不准!」
「為什麼?」
「你知道現在誰在裡面嗎?是為台灣努力了一輩子的方爾利先生啊!」那個聲音隱隱帶著哭音,「我們要保護他的安全,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的安寧!」
「我知道啦,不過家屬也很可憐啊,」浦遠峰說:「他們為了照顧親人,已經好幾天沒睡了。」
「可憐?有比我們方先生可憐嗎?」車窗外響起另一個尖銳的聲音,「當我們方先生為台灣的環境和自由努力,甚至為了這個獻出生命時,你們在做什麼?」
「今日殺爾利!明日殺百姓!」另一個聲音喊了起來。
「對!今日殺爾利!明日殺百姓!」幾個聲音不約而同喊著,連車窗玻璃都在微微顫動。
「我知道方先生很偉大,」浦遠峰說:「不過我們只不過進去放好棺材,花不了多少時間。各位能不能看在方先生的份上行個方便,同情一下家屬,讓他們可以早點回家休息?」
幾道光線穿過車窗玻璃射進車裡,馮果和高晴雪低下頭,高晴雪還拿著一方手絹按住眼角。
光線收了回去,「好吧!放好棺材趕快出來!」
「謝謝,謝謝。」浦遠峰連忙點頭,鬆開煞車,車身繼續向前滑動。
沒過多久車子穿過一道水幕,車窗外閃過光禿禿的水泥柱,透過零星的照明,可以看見水泥地上用白漆劃出的一方方停車格。
車身在一堵黑色的牆前停下。浦遠峰關上引擎,爬出駕駛座。「我們到了。」
他們跟著他下了車,車前是一堵被濕氣和滲出的水漬染黑的水泥牆,四周可以看到幾根撐起天花板的方形水泥柱,地上白漆的停車格自面前不斷延展,不到幾公尺就隱沒在一片黑暗中。
浦遠峰望向水泥牆上的鐵質安全門。
「你們快進去吧。」他說:「我留在車上幫你們把風。」
馮果點點頭,推開門走了進去。
高晴雪進門時,回頭望了浦遠峰一眼,「謝謝,小心。」
「我朋友就交給妳了。」浦遠峰說。
安全門開在一條長廊的一側,另一側有著好幾道門。
兩個人就著長廊昏暗的照明,審視著門上一塊塊寫著『入殮處』、『解剖室』、『辦公室』的白色塑膠牌,最後停在寫著『冰庫』的門前。
馮果推開房門,其他三面牆上縱橫鑲著好幾扇有把手的鐵門,每扇鐵門上鑲了塊刻著數字的銅牌,門旁桌上有本牛皮紙封面的簿子。
「方爾利在 - 」高晴雪翻開簿子,上面每一頁雖然畫了表格,但是填寫的人似乎不想受表格約束,讓筆跡像樹籬上的藤蔓,用各種方式攀爬、擺盪在格子間,「有了,第十五號櫃。」
馮果抓住上面刻著『十五』的鐵門用力拉開,一個鐵架跟著鐵門拉了出來,銀白色的寒氣緊跟著滾滾冒出。寒氣散開後,露出鐵架上一只和人體差不多長的塑膠袋。
馮果拉開塑膠袋上的拉鏈,方爾利的肥胖雙頰和灰白頭髮凝固在一層薄霜下。
「你知道要從哪裡動手嗎?」高晴雪瞥見方爾利從拉鏈開口挺出來的肥肚腩,皺了下眉頭。
馮果從黑西裝口袋拿出一把摺合刀,一只上面有計時器的證物袋。他拇指挑開摺合刀的薄刀刃,朝塑膠袋裡的屍體一瞥。
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高晴雪望向房門,似乎有很多人正在外面奔跑。
他們的低語聲中,有個字眼引起了她的注意:火。
像是要證明她聽到的不是謠言,絲絲黑煙正從房門底下滲進房裡。
「失火了。」她回過頭,馮果已經推上鐵門。
「我們快走吧。」馮果上前推開房門,拉著她衝出冰庫。
原本昏暗的長廊此刻被兩端的鮮紅火光照亮,濃密的黑煙已在頭頂積聚了薄薄的一層。
他們推開通往地下停車場的安全門,爬上遊覽車。
車廂跟駕駛座卻是空的。
馮果探出車門四處張望,沒看到浦遠峰的身影。
「浦大哥到哪裡去了?」高晴雪張望另一邊的車窗。
「我去找他!」馮果說:「妳會開這種大型車嗎?」
高晴雪點頭。
「妳在車上等我們,如果有人看到妳,還是五分鐘後我們沒有回來,就直接開車離開,不用管我們了。明白嗎?」
「不行!」
「還記得妳答應過我什麼嗎?警官!」
他沒等高晴雪回答就躍下車,推開門衝了進去。
長廊上已經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煙氣,推開每個房間,確認浦遠峰不在裡面後,馮果發現火燄擋住了上樓的樓梯。
「媽的。」他脫下西裝上衣拍打火燄,順勢快步跨上樓梯,走上一樓時手中的西裝上衣已經起火,馮果連忙鬆手,讓上衣落入火燄中。
繞過擋住樓梯口的照壁,可以看見殯儀館入口的大廳,馮果透過空盪盪的大廳望去,瞥見對面大門外,有一具倒在地上的人體。
他連忙穿過大廳跑到門外,濃重的霧霾加上屋裡飄出的煙塵嗆得他大聲喘氣和咳嗽,就像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他一把扶起那具人體,撥開臉上被血黏住的頭髮,露出浦遠峰那張溫和的國字臉。
「你是誰?站住!不要走!」四周響起零星的呼喊和腳步聲。
他伸手從懷裡拿出摺合刀,刀子是多年前妻子跟團去西班牙帶回來的禮物,蒼白的牛骨刀柄裡藏了一薄一厚兩副刀刃,據說是當地牧民的隨身工具。
「要死大家一起死吧。」他拇指按住厚刃刀挑了出來。
前方響起尖銳的煞車聲。馮果抬起頭,遊覽車停在他面前,車門彈開。
「快上車!」高晴雪推開駕駛座的車探出頭,咳了兩聲後朝他喊道。
馮果起身拉著浦遠峰上了車,車門隨即關上,向前直衝,將呼喊和腳步聲甩在身後。
「妳怎麼會在那裡?」馮果問。
「你離開後,幾個學生就拍打車身,威脅我開門讓他們上來,我只好開車甩掉他們,」高晴雪咳了兩聲,「我想你們應該會走出來,就繞著建築跑,看能不能遇到你們。」
馮果點點頭,拍了拍浦遠峰的臉頰,「遠峰!遠峰!聽到我講話嗎?」
浦遠峰睜開眼睛,望向車子佈滿鏽跡、水漬、還有不知名物質污斑的車頂。
「沒 - 有 - 星星。」他的聲音很慢,像是出了問題走音的老唱機。
「什麼?」
「天上還有星星時,我沒有時間看;等我想看星星時,天上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浦遠峰一說完,雙眼向上一吊,露出佈滿血絲的眼白,上半身霎時癱軟。
馮果緊緊抱住他的頭頸,整顆腦袋跟著埋了進去。
過了不曉得多久,耳邊響起高晴雪的聲音:「要我開到警察局去嗎?」
他抬起頭,只見駕駛座上的高晴雪朝他一瞥。
「不用了,找個路邊停下來吧,換我來開。」馮果說:「我們去火車站。」
「火車站?」
「我們得讓他死對地方。」
「死對地方?」

馮果和高晴雪一前一後,抓著浦遠峰的頭和腳,一步一步走著。
前方火車站的輪廓在深黑色的霧霾中,只看得到朦朧的影子,就像報上常看到的不明生物照片。
在後面的高晴雪使勁抓住浦遠峰的腳踝,跟著數數大口呼吸,試著從罩住她整張臉的橡膠面具上的濾毒罐再吸進一點空氣,霧霾加上被熱氣和汗水蒙住的面具鏡片,讓前方的馮果看上去就像飄盪在大氣中的鬼魂。
他們在遊覽車的前座置物箱裡找到三副裝在帆布袋裡的面具,每副還有兩個濾毒罐。
「空氣通過濾毒罐會有阻力,戴上後記得要大口呼吸,隨時留意有沒有不尋常的味道,或是有頭暈、噁心之類不舒服的感覺,那代表面具和濾毒罐有漏氣,外面的霧霾才會滲進來。」馮果在車上跟她示範面具的戴法,「這種面具的唯一好處,就是提醒我們,人要靠呼吸才能活下去。」
手上浦遠峰的腳踝隨著他們的步伐輕輕擺盪,一點掙扎都沒有。
他們在車上檢查了浦遠峰,後腦有一處大面積的傷口,手指在上面可以感覺到已經碎開變形的顱骨,還有裡面更柔軟的東西。
「應該是從殯儀館樓上摔下來的。」馮果說。
高晴雪點點頭,「在殯儀館時,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會不會是浦先生看到什麼,就追著對方跑上二樓?」
「妳開車繞著殯儀館找我們時,有看到什麼不尋常的,或是認識的人嗎?」
高晴雪搖搖頭。
「如果我們跑去殯儀館的事曝光了,游奢、何國達會大做文章,」馮果搔搔頭,「他們不會怪罪妳,我已經看開了,不過遠峰的家人就慘了,被學生追打就不說,搞不好連撫卹金都拿不到。」
「所以你說的『死對地方』是指 - 」
「我想把他搬到火車站建築旁邊,」馮果點頭,「我會向上級報告,遠峰在火車站屋頂重新勘查現場時,失足摔了下去。這樣我們去殯儀館的事不會被發現,而且遠峰算是因公殉職,他的家人應該可以拿到撫卹金。」
高晴雪一恍神,手一鬆。浦遠峰的腳踝掉在地上。
馮果回過頭,高晴雪點了點頭,連忙抓住腳踝。
馮果放下了浦遠峰,走到高晴雪面前,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搖了搖。
她愣了一下,只見馮果抓住地上浦遠峰的胳膊一把拉起,將他背在背上,慢慢朝火車站走去。
高晴雪起身跟在旁邊。
「對不起 - 」她低聲說。
「以前我們在外面應酬,他喝得爛醉時,我也是這樣背他回家的,」一個低沉,有點模糊,像用玻璃杯蒙住嘴巴的話聲傳了過來,「不過,這次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她望向身旁的馮果,「你聽得見我說什麼?」
「面具上有發聲膜,可以把裡面的聲音傳出來。」馮果說:「妳該不會以為戴上面具後,講話外面就聽不見了吧?」
「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過我們以前還真的遇過有夫妻吵架,老婆一氣之下戴上面具,大叫『你說什麼我都聽不到』呢。」
他們前方浮現火車站建築貼上紅磚的外牆,高晴雪拿出手電筒打開,可以看見前方手電筒光圈中的灰色水泥地面。
馮果將背上的浦遠峰放在地上,浦遠峰腦後的傷口又開始滲血,在水泥表面留下暗紅的血漬。他從腋下的帆布袋抽出第三個面具,輕輕丟在浦遠峰的腦袋旁。
「我們走吧。」他回頭望向高晴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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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很大暴力警察』跟『美麗東方女奴』的組合, 橫跨非洲和香港的異國犯罪冒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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