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光者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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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繁華區的入口是兩人高的紅磚圍牆上,用一對混凝土門柱開出的缺口,四方門柱上各有一盞包在毛玻璃球狀燈罩裡的電燈,在濃稠的黑色霧靄中散發星辰般的昏黃光暈。
馮果在門柱旁停下車,兩個只有人類輪廓的黑色影子打車外浮現,伸手輕敲車窗玻璃,高晴雪不由得畏縮了一下。
馮果拿出刑警證件貼在車窗上,黑影看完後點點頭,消失在霧靄之中。
他鬆開煞車繼續前行,四周的霧靄像拉開舞臺布幕一樣轉淡,露出前方筆直的柏油路、路旁十九世紀煤氣燈風格的路燈柱,還有兩旁延展開來的草皮。
「這 - 」高晴雪忍不住向前探身,透過擋風玻璃朝上張望夜空中的弦月,還有稀疏的星辰。
「歡迎光臨舊繁華區,」馮果說:「遠峰看到這個一定很高興。呃,會高興個兩三秒吧,畢竟星星不太多。」
「浦先生嗎?」
「他大學唸的是天文系,到夏威夷看星星是他一輩子的夢想。」
「這裡是 - 」
「這裡原本是軍方眷村,」馮果拿出一支菸銜在唇際,「眷戶搬到市區後,方爾利、游奢之類的社運大老跟政府要求,他們需要一塊秘密的地方『研究台灣的未來』。」
「研究台灣的未來?」
「政府跟他們簽下秘密協議,撥出這裡改建住宅讓他們居住,對外宣稱這裡是軍方的基地,禁止民眾進入,全警局除了高層和我們幾個平時跟他們打交道的警員,知道的人也不多。」
「他們為什麼可以 - 」
「他們說這個政府有太多的秘密沒有告訴老百姓,他們需要代表民眾,以『平起平坐』的立場監督政府。」
「平起平坐?」
「是啊。」路旁出現一塊塊草地和紅磚花圃,中心則是有著紅色屋瓦斜屋頂的白色平房。
他們就像走過蛋糕店的小孩,看著櫥窗裡放在盤子上的各色蛋糕。
他將車停在某個路邊,高晴雪跟著他下了車,沿著路走了五分鐘左右。最後停在一棟兩層樓,從道路有混凝土車道通往門口,門口有對圓柱撐起從二樓伸出巨大陽台的建築前。
「這該不會是 - 」高晴雪問。
「如果資料沒錯,這應該是方爾利的家。」馮果的視線在手上從軍方一個坐辦公室的朋友那裡問來的紙條,和車道入口信箱上的門牌間跳躍著。「看來何國達講的沒錯。」
他們沿著車道走到大門,馮果正要拿出身上浦遠峰從方爾利身上找到的鑰匙,卻瞥見對開大門旁有個巴掌大的數字鍵盤。
「保全系統。」高晴雪發現了他的目光。
馮果拿出那串鑰匙,上面有塊金屬吊牌,牌子背後貼了張上面有膠膜的貼紙,紙上有四個手寫數字。
他在數字鍵盤上按下四個數字,嗶的一聲,鍵盤上方的橙色燈號熄滅。
他連忙用鑰匙打開門,將門推開一條縫,側身鑽了起去,等高晴雪進門後帶上門。拿出手電筒打開。
方爾利家的客廳大概有學校教室大,正對著他兩人的牆上掛著米白色的投影布幕,投影機掛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旁,中央是深紅色的牛皮沙發和玻璃桌面茶几,透過兩旁靠牆紅木櫃上鑲著的玻璃,可以看見裡面擺放著荷蘭木鞋、德國附蓋啤酒杯、俄羅斯娃娃之類的紀念品。
一道光線越過馮果肩頭,他轉過頭,高晴雪手上也拿了支鋼筆電筒。
「到處看看吧。」他拿出兩副乳膠手套,將其中一副遞給高晴雪,自己戴上另外一副。
「投影機不是很耗電嗎?」高晴雪戴上手套,打量著天花板上的投影機。
「哦,這裡也是用電不受管制的區域。」馮果瞥了客廳一角通往廚房的入口,「我猜廚房裡有更耗電的玩意。」
「難不成又是 - 」
「他們說自己負責國家能源的重要決策,政府應該協助他們。」
兩側牆上沒被櫃子遮住的地方,全掛上了方爾利的照片。
除了他早年在電視和電影的劇照,更多的是在他在遊行中高舉左手向群眾打招呼的,他執筆為讀者簽字的,他在談話節目雙手握拳,講得口沫橫飛的照片。
每個方爾利透過酒紅色橡木相框上的玻璃望著馮果和高晴雪,彷彿在質疑他們的來意。
他們從入口走進廚房,四周的矮櫃上裝滿了洗碗機、微波爐、電磁爐之類的電器。靠牆有一部對開冰箱,兩扇門大到像是另一個房間的入口。
「旁邊有紙鈔機或投幣機嗎?」馮果說。
高晴雪迸出一聲輕笑,拉開一座矮櫃的抽屜,「咦?」
馮果上前探出頭,抽屜裡躺著一只只塑膠夾鏈袋,裡面裝著鑲上藥錠和膠囊,用鋁箔封緘的塑膠片。
「這些是維他命嗎?」高晴雪問。
「這是華法林,抗凝血的,」馮果拿起一只只塑膠袋,逐一端詳後再放回抽屜,「這是β受體阻滯劑,這是鈣通道阻滯劑,兩個都是治療心律不整的。」
「你怎麼知道?」
「我妻子跟兒子的藥都是我幫忙整理的,」馮果說:「以前我每天回家都已經午夜了,想說自己成天不在家,上床睡覺前至少幫他們做點事。 - 咦?」
「怎麼了?」高晴雪望向他,手上的電筒光線照在她臉上,勾勒出臉頰的纖細輪廓。
「這個是頭孢唑啉,不會吧,連萬古黴素都有?」馮果拿出幾個注射用的藥瓶。
「萬古黴素?」
「這可是醫院治療感染的終極法寶啊,大部份醫院都把這個鎖在櫃子裡,到其他抗生素都沒有效,萬不得已時才會動用。」馮果抬頭望著天花板,似乎在跟看不見的某人討論這個問題,「一般的心臟病患者怎會用到這玩意?」
「你想到什麼了嗎?」
「我兒子以前住院時,醫院用過一次,」馮果低下頭,「走吧,我們到樓上看看。」
他們在玄關旁找到了上樓的樓梯,上樓右手邊有條長廊,兩側各有兩個房門。
「方爾利有家人嗎?」高晴雪問。
「他是單身漢。」馮果說:「不過我們還是每間房間都看一下比較保險,沒錯吧?」
其中三間房間只有簡單的床舖、櫃子和梳妝台,抽屜裡只找得到還沒化盡的樟腦丸,空氣中還飄散著灰塵和淡淡的霉味。
高晴雪一面打著噴嚏,一面跟著馮果打開第四扇房門。
裡面沒有其他三間的霉味,床單是乾淨的白色棉布,床頭櫃上有四個發著光,似乎正在燃燒的數字,封在木盒上的玻璃管中。
「真空管時鐘?」高晴雪走到床頭櫃前。
「妳看過?」
「我以前常去一家專放黑膠唱片的咖啡館,那家店的櫃臺上有部真空管時鐘,」她將臉湊近木盒,凝視正在跳動的數字,「有時我一面聽著唱片,一面看著時鐘上面不停跳動的數字,就像這個一樣。」
「那就多看一下吧,」馮果在她身邊,靠著床邊坐下,「現在恐怕只有在這裡才看得到了。」
「為什麼?」她回過頭。
「真空管唱機跟時鐘都很耗電,現在到處都電力管制,誰敢在家裡放這個東西?」他從口袋裡拿出壓扁的菸包,抽出一根銜在唇際,沒有點上火,「這裡大部份人都聽收音機,比起電力,至少乾電池還買得到。」
「收音機?」
「是啊,不過空氣中的污染物微粒會產生靜電干擾,就算是歌,聽到的大部份也是雜音,聽得比較清楚的,只有環保團體自己開設的電台,每個頻道不是在賣黑市行動電源跟濾毒罐,就是名嘴告訴你財團跟政黨有多可惡,」馮果抬起頭,視線落在頭頂上的一片黑暗,「我大學時常去的咖啡館,裡面也有真空管唱機。」
「你聽過?」
「是啊。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Long time ago~」馮果輕聲哼著『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的歌詞起身,「我們繼續再找下去吧。」
他們打開每扇櫥櫃,裡面塞了方爾利上台時的衣服、領帶和配件。
推開房門,長廊另一頭有扇特別氣派的對開門。
馮果推開對開門,和高晴雪走了進去。
正對房門的一整面牆是大片玻璃的落地窗,透過澄澈如無物的玻璃,可以看見外面陽台的大片大理石地面。
身後房門的那堵牆有座書櫃,高晴雪走上前端詳,裡面擺滿了社運團體的著作。
左邊有套灰色的皮沙發,靠著白色的牆根有部包括高低音喇叭、擴大機和唱盤,貨真價實的音響,唱盤旁堆了一小攞黑膠唱片。
馮果走到音響前,拿起一張黑膠唱片,硬紙封套上四個人正走過橫跨林蔭道上的斑馬線,是The Beatles的『Abbey Road』。
「Bang! Bang! Maxwell's silver hammer~Came down upon her head~」書櫃前的高晴雪輕聲哼了起來。
馮果嘴角微微揚起,「妳聽過?」
「那間咖啡館的老闆是披頭迷,常拿『Abbey Road』出來放,」高晴雪說:「當時只覺得節奏很好玩,沒想到歌詞還挺血腥的。」
「是啊,幸好方爾利不是被某人用銀鎚子敲碎腦袋,否則這張唱片放在這裡就很可疑了。」他大步穿過房間,走向右邊的書桌,上面堆滿了紙張和書籍。後面靠牆堆了好幾個紙箱。他拿出車鑰匙,劃開最上面一個紙箱封口的膠帶。從裡面拿出一個塑膠立方體,上面用橡皮筋綁著一條電線。
「還記得這個嗎?」高晴雪望向他時,他搖了搖手上的東西。
高晴雪望了片刻,「這不是方爾利手上的『金塊』嗎?」
「是啊,」馮果小心拉開紙箱,裡面整齊塞滿了他手上的東西,忍不住按下上面測量電力的按鈕。「搞不好他真的把這個東西當金塊了。 - 慢著,裡面還真的有電。」
「莫非那一箱裡的行動電源全都有電?」
馮果拿了幾顆出來,按下按鈕,上面的指示燈全都亮了起來,代表電池全是滿的,「這幾箱電池,在黑市價格可不便宜啊。」
高晴雪目光回到書櫃裡,「咦,這是什麼?」
馮果望向她,只見高晴雪從書櫃裡抽出一只薄薄的信封。
她打開信封,抽出幾張薄薄的信紙,薄到可以透過紙張,看見上面的商標,跟打字機敲出來的英文字體。
「是瑞士一家藥品代理商幾年前寄來的。」她一行行讀著信中的內容,「上面說方爾利的藥品訂單已經收到,這幾天會將他需要的藥品寄來。」
馮果上前接過信紙,檢視下端的藥品細項,「是下面那些藥。」
「所以那些藥不是從這裡的醫院領到的?」
「問題是這些藥在醫院也拿得到,為什麼他不在這裡看診拿藥,偏偏要向外國的代理商買?」馮果舉起手瞄了腕錶一眼:「現在想去超商吃宵夜嗎?」
「宵夜?」
「我想找個老朋友出來談一下。」

「媽,我感冒頭好痛,今天的牛奶可以加熱嗎?」
她轉過頭,聲音來自旁邊的一個女孩,她倚著身旁中年婦人的臂膀,瘦削的身形不住微微搖晃,彷彿只要朝她吹口氣,就會像樹木般轟然倒下。
「呃…媽今天沒帶那麼多錢,」中年婦人搓揉女孩的額頭,「再忍一下吧,乖。」
「不好意思,」高晴雪轉向婦人,「我剛好要用微波爐熱牛奶,要不要放一起?」
「不,這怎麼好意思呢?」婦人連忙搖手。
「沒關係,」她提起婦人購物籃裡的盒裝牛奶,和自己手上的一同放進微波爐,再抽了張鈔票塞進紙鈔機,微波爐面板上的燈號隨即亮了起來。
等微波爐發出加熱完成的嗶嗶聲,高晴雪拿出牛奶,放回婦人的購物籃。
「謝謝,」婦人深深鞠了個躬。
「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陪我們吃早飯?」馮果說。
結帳時他幫四個人付了帳,領著大家找個靠近雜誌架的位置坐下。
「今天真的謝謝你們。」婦人點點頭。
「不用客氣,」馮果朝高晴雪努努嘴,「我同事剛從美國回來,正想多找點人聊聊。」
「美國?」小女孩咳了兩聲,「大姐姐剛從美國回來?」
「是啊,」高晴雪拿出手機叫出相簿,「喏,妳看,這是自由女神像 - 」
小女孩湊過頭去,雙肩隨著呼吸不斷抽動。
「不好意思,」馮果轉向婦人,「您女兒的身體 - 」
「氣喘,」婦人低下頭,「我們住的公寓沒有空調系統,窗戶關得再嚴,外面的髒空氣還是會滲進來。」
「之前環保署不是才補助公寓和大樓加裝空調系統嗎?」
「有兩戶人家不同意空調管線經過他們家的天花板和外面的走道,目前還在打官司。」
「這種共用部份的修繕,只要開會決議通過就可以了。就算他們不同意,也可以用法院命令要求他們出讓。為什麼會鬧到打官司?」
「這兩戶人家認為他們已經住了快五十年,憲法保障他們的財產權,任何人都不能動他們的房子。」婦人說:「而且他們找來學生在整棟公寓掛滿白布條,說是要保障『居 - 』什麼的。」
「居住正義?」
「對,」婦人點頭,「學生還在公寓門口和地下室站崗,遇到不是公寓住戶的人就趕出去。我家隔壁的房子因為學生說對方是財團,不准買主進門看房子,賣了兩年都賣不出去;另一戶人家水管破損,學生把上門的水電行工人講成要混進公寓偷做空調,丟了他一身蕃茄和雞蛋,到現在浴室的水管還不能用,要洗澡只能用水桶從廚房接水。」
「那官司 - 」
「到現在已經打了快三年了,」婦人說:「一年前最高法院才判決這兩戶人家必須同意更換空調,不然就要出讓房屋。但是帶領那些學生的人向大法官要求釋什麼的 - 」
「釋憲?」
「對,沒錯,」婦人點頭,「他們說裝空調侵犯了那兩戶人家的財產權。大法官駁回後,他們又向法院要求重新審理。
「現在整棟公寓沒辦法改建,想搬到別的地方,目前住的房子也賣不掉。前幾天鄰居的老先生還說,我們的情況和坐牢差不了多少,」她嘴角挑了挑,帶點無奈的氛圍,「連獄卒都有。」
不一樣,至少在牢裡,國家還會照料你一日三餐。馮果心想。
「辛苦了。」思考一陣後,他只能吐出這句話。
「不會,謝謝你們,」
高晴雪望著母女離開超商,角落昨天向他們兜售『金塊』的男人剛吃完冷的麵包和牛奶,將包裝紙揉成一團塞進隨身的塑膠袋,再丟進垃圾桶後,把整條胳膊伸進去翻動。
沒過多久,他從垃圾桶裡拉出一只牛皮紙袋,貼進耳邊搖了搖,嘴角霎時咧開了花,他將紙袋抱在懷裡,快步走出超商。
馮果望著超商門口,一個碩大的身影走了進來,他連忙揮揮手。
「抱歉,警局今天有點忙,」浦遠峰打旁邊拉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他們旁邊,「這麼晚找我有什麼事?」
馮果放在桌上的手指勾了勾,示意浦遠峰靠近一點,「我明天晚上想溜進殯儀館,為方爾利驗屍。」
「什麼?」浦遠峰抬起頭,確定沒人注意他們後,又低下頭來,「你幹嘛要這樣做?」
「我懷疑方爾利的身體可能有問題,」馮果拿起桌上的礦泉水灌了一口,「而且病情嚴重到萬一曝光,可能連游奢跟何國達都會遭殃的程度。」
「為什麼?」高晴雪問。
「妳還記得在方爾利家找到的那些藥嗎?」馮果說:「所有藥品在醫院都可以買的到,但是方爾利卻寧願私下跟國外買藥。
「尤其是頭孢唑啉跟萬古黴素,一般都要在醫院跟醫師監督下注射,但是方爾利卻放在家裡。
「我認為方爾利應該準備好必要時找熟識的醫師在家裡治療,才會將這些藥放在家裡。游奢跟何國達可能也知道,才會傾全力不准警方驗屍。」
「會不會是當年在蘇黎世 - 」高晴雪說。
「有可能,」馮果說:「不過如果不驗屍,就永遠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
「殯儀館那邊游奢找了好幾個保全,除了門口,連裡面都有保全巡邏,」浦遠峰說:「就算你說的是對的,驗屍也需要醫師動手,現在這個樣子,我不認為有哪個醫師會跟我們合作,還是偷偷摸摸的呢。」
「沒有這個必要,」馮果說:「我一個人動手,大概三分鐘就可以了。」
「三分鐘?」浦遠峰愣了一下,「你以為是在泡速食麵嗎?」
「就算沒吃過豬肉,總該看過豬走路吧,」馮果說:「幾年前,我可是把醫院跟急診室當廚房那樣跑的呢。」
遠處傳來一聲巨響,三人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店員裝束在店裡打工的萬雲龍正在整理垃圾桶,失手將整包垃圾掉在地上。
「好吧,」浦遠峰放低聲音,「我要怎麼幫你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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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很大暴力警察』跟『美麗東方女奴』的組合, 橫跨非洲和香港的異國犯罪冒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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