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棲鳳樓的藝旦
店休前三人約好在喫茶店前見面。文謙最早到,其次是政芳。兩人聊了一陣之後,才見月桂從對街背著手大步走來。
「你……」
穿著輕便獵裝、腳踏黑色尖頭皮鞋的月桂,看起來對自己的扮相十分有自信。
「扮成男子比較可能混入藝閣。怎麼樣,適合我嗎?」月桂故意壓低聲線說話。特意畫粗的眉毛則高高揚起,等著兩人的稱讚。
即便喬裝成男性,月桂柔美的臉部線條仍十分吸引人。現在倒好,不只男性會注意到這個俊俏的姑娘,就連女性也會被這個秀氣的美少年吸引──周邊漸漸圍繞起帶著欣賞目光的人牆。
「戴上帽子吧。」政芳將帽子遞給月桂。這是政芳人生中第一次覺察到美麗的缺點。
許久以前,棲鳳樓原是大稻埕最好的飲食店,裏頭販售的菜餚飄香千里,是大稻埕商人宴賓的首選。建築物本身更是從清國領台時期便留存至今,揉合本島與西洋風格,兼具傳統與文明之美。
然而,近年來隨著大稻埕飲食業快速發展,即使是老店如棲鳳樓也難以抵抗競爭壓力,店東也只能將店頂讓。現在的棲鳳樓外觀雖維持原樣,但裡頭已人事已非,從純粹的飲食店轉型成以娛樂為重的藝閣。
棲鳳樓濃烈的脂粉香,使得政芳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文謙與月桂則睜大眼睛,好奇地觀察環境。
今日的棲鳳樓異常冷清。不只沒有客人,就連服務生也寥寥可數。
「何理事!十分抱歉,今日小店沒有營業。」男招待從屏風後匆匆趕來,臉上帶著歉意。推測是發生了需要低調處理的突發事件。
「無妨。我們來問事情就走。」
「你們有人認識李朝裕嗎?」文謙單刀直入。「特徵是戴著眼鏡、沒有蓄鬍,身高大概比我高一點。」
「符合這些條件的客人挺多。」男招待抓了抓頭。
「嗯,雖然是五年前的照片了。」政芳從皮夾抽出一張邊角有些磨損的照片,遞到男招待的面前。
仔細端詳了一陣,男招待仍表示沒有印象。
「問問其他人或許會知道。這位先生有熟識的人嗎?」
「學長認識一位叫做『蘭』的藝旦。」文謙說道。
一聽到這名字,男招待露出極為古怪的神情。
「她怎麼了?」
「她……」
「她兩天前失蹤了。」有個身著筆挺警官制服的男子從內室走出,一邊接話一邊將小筆記本塞入口袋。「我是北警署專辦此案的警官,敝姓高井。兩位是失蹤藝旦的親屬嗎?」
「不。我們前來是有事想詢問蘭小姐。這位是大稻埕自治會常務理事何政芳,我是文謙,還有這位是……」
「何先生事業的第二把交椅,桂仔。」月桂仿照剛才的方法將聲線放低,以偽裝成男聲。
「哦?」
在文謙把來龍去脈告知警官的同時,那警官神色愈發嚴峻。他復拿出筆記本,把聽得的資訊記錄下來。
月桂拙劣的扮相竟然過關,這讓政芳十分詫異。
「李朝裕與蘭過從甚密是嗎?」警官挑起一邊眉毛,眼神犀利。
「警官大人在懷疑他嗎?」政芳忍不住質問。
「不不,只是要清查蘭小姐的交遊網絡,沒有特別的意思。」高井警官先是姿態放軟,隨後話鋒一轉。
「不過,這兩人之間互相認識又接連失蹤,很難不注意到吧。」
「蘭小姐是怎麼失蹤的呢?唔,我是說,這些藝旦平時都住在樓中,出門時也有僕從相伴,大抵上歹人應當很難接近才是。」
「說的不錯。關於這點我也很疑惑。」那警官讚許地看著文謙。「不過從種種跡象來看,蘭小姐很可能是在房中失蹤的。這案件雖然尚在偵辦,但你們也算是關係人,我就破例讓你們看看現場。」
不得不說,棲鳳樓的景觀設計與裝潢配置都非常精美。幾乎沒有一根柱子沒有精巧雕飾佐金漆彩繪,就連擺在轉角處的花瓶也都是價值連城的古董。
上到二樓是藝旦們的房間。藝旦住的都是單人房,裝潢較一樓樸素。一行三人隨著高井警官與男招待的帶領下,來到蘭的房間門口。
高井囑咐所有人摀住口面後,便扭開門把──僅僅開一條細縫,混雜著腐肉、穢物、脂粉、沉香的氣味便奪門而出。
文謙皺起眉頭,過於衝擊的景象使他久久說不出話。
月桂倒沒有文謙那樣震驚,反而搭著政芳的肩膀,探頭觀察房內情形。
政芳壯膽看進蘭的房間。
物品雜亂而無力地散亂在房內各處,顯然是被人蓄意毀壞。
繡上大花雙蝶的地毯上,放著一只青白色的瓷碗。碗裡混雜著幾片榕樹葉、幾支未焚盡的檀香和黃符,看起來曾進行過某種儀式。
符咒以毫無規則的方式被人以漿糊貼滿四面牆,黃黃紅紅一大片,看得人眼花撩亂又不禁毛骨悚然。
「那裏原本有隻死雞被刀固定在牆上。」高井警官指著其中一面沾著血汙的牆。「失蹤兩天後店家才報案開門,發現時已經腐爛生蛆。」
房間其格局相當簡單,僅有一扇窗和一扇門。
「案發現場的窗戶和門都是鎖上的。這間房間只有兩把鑰匙,蘭的鑰匙留在梳妝台桌上,男招待的鑰匙當日也沒有外借給其他人。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密室失蹤事件吧。」高井哼了一聲,語氣有些高傲。
「犯人很可能是在傍晚小姐回到房間之前便已從窗戶潛入,並布置房間以擾亂辦案。在迷昏蘭小姐後,為了不驚動其他藝旦和夜巡人員,兇手應是將門鎖上,透過窗戶把人運離房間。」
政芳與文謙陷入沉默,月桂則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警官的推理存在太多漏洞。若要透過藝旦的窗戶進出房間,不只需要通過窄小的窗縫,更要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架梯潛入屋內。
「藝旦們平時都會互相照看,夜間也有守備人員巡邏。一個好端端的人在此消失,實在難以置信。」
「這會是某種宗教儀式嗎?」月桂忍不住提問。
「依我的淺見,是的。這個儀式最近在大稻埕各藝閣的小姐之間很流行,據說能召喚觀音山上的山鬼。」男招待表情有些凝重。
「這些畫在黃紙上的是山鬼的眼睛,用以祈福或召喚山鬼。不過,儀式若失敗,施術者本人將會被反噬,甚至可能將山鬼引到大稻埕。」
「看來是失敗了。」
男招待拾起落在地上的相框,邊上還沾染著血液。相片裡的女性穿著洋裝,笑得燦爛。
「蘭怎麼會惹上這樣的事情?但願山鬼沒有傷害她。」
「你們這些清國人真迷信。辦案應該講求科學,這麼荒唐的事絕不可能發生。」高井警官有些惱怒地揮揮手。「好吧,看那麼久也該夠了。若有消息就互相通知。你們可以走了。」
即使離開棲鳳樓,適才房間內的景象與氣味仍揮之不去,想起仍會隱隱作嘔。若非親臨現場,根本很難想像大稻埕會發生這等事。趁著記憶猶新,政芳將房間的格局以及有著眼睛圖樣的黃色符紙畫在速寫本中。
朝裕是從何認識這樣一個邪門的少女?政芳既擔心失蹤的藝旦,也對朝裕的失聯感到不安。
但是,無論如何,政芳寧可琢磨歹人將藝旦從房中帶出的各種可能性,也不願承認藝旦失蹤是山鬼作祟的成果。
「何先生。」沉默許久,文謙終於發話。
「我想繼續找學長。他可能是捲入了什麼麻煩,不能這樣放任不管。」
政芳欣慰地看著文謙。一方面喜於尋人團隊的逐漸成形,另一方面則為朝裕在內地結交如此交心的好友感到安慰。在這個世道,能為朋友捨身的人已不多矣。
「朝裕能認識你真是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