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小說：《不完整的心》第八章

那通電話以後，陳櫻瑛好幾日不成眠。大學時候的回憶一幕幕湧上心頭。其實，她默默地望著高庚文很久了。她知道他是某一屆的學長，在活動中也常會看到他的身影，他不像其他學長姊一樣會主動關照學弟妹、主動帶氣氛、主動展現學長姊的風範。他總是靜靜地做著幕後的工作，剪片、美工……。說不清是不是喜歡，但高庚文斯文的側臉，黑框鏡片下充滿知性的眼神，總是讓她不由自主的注視著。雖然大家傳聞說他是個古怪的人，常常獨步在校園，低頭沉思。平時也不善與人交流，講一兩句就無語了。但不知為何，她與高庚文每一次的偶遇，都在尷尬中激起內心的微小電流。彼此四目相接，再快速的躲開對方的視線，撇過頭後，她都會瞬間當機三秒鐘。

一晃眼，就畢業了，後來選擇當一位兒科住院醫師，沒想到一進去第一天，就看到了高庚文！但那時的高庚文已經不是以前木訥安靜的樣子了，他在醫學中挖掘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新天地。不論對護理師、同輩醫師、病患，他都以最專業親和的態度來應對。唯一不變的是那副黑框眼鏡，已經帶了五、六年了吧，但底下的眼神變得堅毅許多。

「額......」高庚文一陣尷尬笑，太久沒看到這位曾經有過情愫的老朋友了。陳櫻瑛的臉頰看起來稍微飽滿紅潤了，已經不再是當年辭職時的憔悴樣。

「小梅還好嗎？」

「她現在讀三年級了，但是很成熟懂事。我平常都不太需要擔心她。」陳櫻瑛露出欣慰的笑容，但隨即又嘆了一口氣。「但她在班上似乎過得不太開心。」

「他們班上有個同學，胖胖的，叫做潘玄，總是欺負弱小。尤其是霸凌一個也是單親的小男孩。小梅也是單親孩子，所以她一直很怕自己成為被欺負的對象，每次看到潘玄在欺負人都默默不吭聲，怕被盯上了。」

「結果，有次我進一步問班上那位單親小男孩是誰，一聽才知道是當年我在當住院醫師時在PICU顧的戴傑！DiGeorge！」陳櫻瑛激動起來，眼眶頓時盈滿淚。

高庚文愣了，慢慢拼湊起這幾個孩子的名字。

潘玄？兒虐的那個孩子？那是自己年輕迷惘時疏失掉的一個 case 啊！那時自己暗戀陳櫻瑛到神魂全失，沒注意到潘玄身上被母親毆打的傷。

戴傑？Digeorge? 心中膈缺損的那位？整個 PICU的同仁都把他取了George的綽號。他還記得，戴傑的母親高齡三十九而生下他，但卻因為他而婚姻破滅，先生不負責任的失蹤，母親一人將他撫養長大。

而小梅，也是陳櫻瑛那陣子懷上的。雖然他身上也流著張任時的血液，但幸好陳櫻瑛的基因較強！否則，要是小梅像到張任時那張嘴臉就不會如此惹人憐愛了。

好多事都在那個五月發生。而現在高庚文與陳櫻瑛的相見，好巧不巧也是在五月。他們可是猶豫許久之後才約出來的呢，借母親節的名義敘舊情。但聽了陳櫻瑛說的故事，他驚訝得合不上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甚至忘了要安慰眼前拭淚的這位女子。

為何當年自己照顧過的病人也會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班級呢？為何好多事情都似乎跟自己有關？一瞬間他又回想起，自從陳櫻瑛離職後，他眼睜睜看張任時一年養一個小女友，但這些他都只是默默地看，然後心想不要惹事比較好，但心也默默地痛著。不曉得是對陳櫻瑛的心疼憐憫，或是對張任時的嫉妒？他以爲終究會有人出來懲處張任時的，卻沒想到張任時的官位愈做愈大，跟藥廠合作，為醫院賺進大把鈔票。又有多個小女友會幫他打點，不但打點生活起居，還有醫院的評鑑申報也是由女友充當秘書來辦。今年，張任時已經升上外科部的副院長了，從上到下的人脈軍艦已經堅若磐石。而這十年來，自己仍舊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兒科主治醫師，每天照常上下班，沒升官、錢也沒變多，但夠一個人深入簡出的生活。

但有時，胸口還是會翻滾起幾濤浪，在看似很圓滿的規律生活中，提醒著，你知道其實你是不完整的嗎。這種感覺年復一年，更加強烈。一開始以為是胃食道逆流在胸口作怪，但吃了抗胃酸的藥沒用，胃鏡檢查也沒事。就只有在自己獨自一人時、放空在診間聽音樂時、下班後走到小餐館裡小酌時，那奇怪的浪濤，會突如其來的湧起。怪得令人很想哭。

如今自己跨出一大步約到陳櫻瑛，又聽到這些令人揪心難受的事情，每件事都與自己有點關係。「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十年來第一次，高庚文這麼捫心自問。已經當個旁觀者很久了吧？他對自己說。

「金孫來吃飯囉！」潘阿嬤哄著潘玄到餐桌吃飯。潘玄還在客廳邊吃洋芋片邊看卡通。玩具箱散落一地，把客廳弄得一片兵荒馬亂。沒關係，反正阿嬤會收。

「不要吵啦！我還沒看完這集。」潘玄對一旁的阿嬤大吼。

「乖啦，吃一下阿嬤做的豆乾。」

「我講話你聽不懂嗎？」潘玄把阿嬤的手揮到旁邊去。他受夠了。阿嬤每次都只會煮飯、打掃，幫他燙制服、幫他洗澡。他跟阿嬤說他在學校幹了什麼偉大的事，怎麼樣揍小傑，把他嗆到講不出話，阿嬤也只會說：要乖喔，金孫。有夠無聊！起碼也問一下為什麼要揍他吧？

雖然阿嬤煮的豆乾很好吃，但他也只不過是有一天把盤子裡豆乾全部吃完，阿嬤就每天都弄豆乾給他吃。他好厭倦這種無聊的生活。為什麼媽媽不回來？為什麼爸爸每天在外面上班？為什麼家裡只有他跟這個老太婆？海賊王已經重複看了三遍，烏龍派出所也重播了五遍，海綿寶寶也看過了無數遍。他跟阿嬤沒有辦法對話，因為他早就想好這個老太婆的台詞了。乖啊，金孫。多噁心。他討厭她，就像他討厭那個懦弱的小傑，不會反抗的小傑。不論他怎麼整他、惡作劇，小傑也都是不吭聲，眼角下垂地默默走開。就像那個總是裝卑微的阿嬤。

聽阿嬤說，因為他小時候被媽媽虐待，所以爸爸就不讓那個可怕的媽媽再接近他，由阿嬤來保護他。這個故事，他聽膩了，就像看過無數次的海綿寶寶，聽到一樣的台詞、還有那一貫的欠扁笑聲就覺得一肚子火。他好想看看這個虐待他的媽媽長什麼樣子！好想跟她大打一架，比比看現在誰的力氣比較大！

「阿嬤，我明天要揍趴小傑！」想到這個，他又有活力了。

「要乖喔，金孫。」果不其然的一樣回答。

2022.8.22 小龍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