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海窟三日-2

第二天早晨，我被透入海蝕洞的陽光驚醒。昨晚我一直竭力撐著眼皮，最後才在極度疲倦下昏睡過去，如今我睜開雙眼，一切還是與昨日相同，我仍舊被關在同一個洞窟之中，情況沒有任何轉變。

儘管祈求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境，現實卻向我展現出殘酷的一面。

洞窟外側隱隱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奧佩西拉最近不太對勁，埃美拉婆婆，」一名少女的聲音傳來，「他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您明明叮囑過他不要太常到外海溜達的。」

「妳去找他回來，艾莫娜，」一名老婦人的聲音響起，「我有點擔心那孩子，今天就是他父母的忌日了。」

對話聲停在這裡，隨後傳來了不明的水聲。

我猶豫著要不要大聲呼喊。

「有人在嗎？」我試著大叫一聲，但是沒有任何回應。

透過日光折射，我總算能看清楚海蝕洞的內部構造。洞內空間比我想像中更大，大約三分之二的區域都被海水淹沒，兩側則各有一片可以落腳的天然岩石平台，中央也有一顆形狀怪異的礁石。

倘若從洞窟外側看進來，我所在的位置是在洞窟的右手邊，這裡的岩石相對較窄，寬度大約只能容納兩個人左右；另一側則有一大片岩石平台，上面似乎散置了一些物品，但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看不清楚是些什麼東西。

海水折射陽光，在岩壁上映出奇幻紋路，美得像是世外桃源。

我猶豫再三，終於下定決心逃離這裡。既然外面有其他人在，就表示這裡有人居住，也許有村莊或者聚落。假使我能設法離開這個洞窟，或許就能找到獲救的希望。

不管怎麼樣，總比待在這裡坐以待斃更好。

綑綁住我手腳的東西，原來是由某種巨型海草纏繞而成的繩索。我試著掙脫未果，又試圖在身側尋找銳利的石頭，只可惜摸索了半天，什麼都沒有。

岩壁上有塊石頭凸出來，形狀還算尖銳。注意到這件事情後，我連忙扭動肢體，反覆用身體撞擊木製牢籠，直到把牢籠挪動到那塊石頭旁邊為止。我跌倒了兩三次，由於身上只穿著泳褲，因此手腳都被粗糙的樹枝刮傷。接著我緊靠岩壁，利用那塊突起的石頭把海草繩索磨斷，總算使雙手重獲自由，我再連忙把綑綁住雙腳的海草也盡數解開。

現在必須破除囚禁我的這座牢籠。我仔細研究牢籠的構造，很慶幸地發現它只是用繩索與漂流木簡易綑綁而成，並不是太堅固，只要設法解開繩結，應該就能夠輕易脫逃。我年輕時曾在童軍課學習過使用繩結的技巧，那些陳舊的記憶又重回腦海之中，然而因為繩結是打在牢籠外側，因此必須把雙手伸出欄杆外，才能夠觸碰到繩結……該死，這繩結綁得還真緊，要是有刀子就好了！

意外就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事後回想起來，我當時肯定是太專注於與繩結纏鬥，沒有多加留意周遭狀況。當我試著解開第三個繩結時，一隻不知名的黑色大昆蟲從天而降，掉落到我手腕上，沿著手臂快速爬行，我驚嚇之餘，連忙將手抽回，卻在驚慌中跌了一跤。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牢籠已經隨著我的身體動作前後晃動，最後竟然從岩石邊緣向外滑落，直接掉入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灌入牢籠裡，喚醒了埋藏在血液深處的原始恐懼，有那麼一剎那，我彷彿看到一生畫面在眼前閃逝而過……

下一秒，我把臉從海水中探出來，苦鹹的海水嗆入鼻腔，使我不住咳嗽。謝天謝地，這籠子浮得起來！我不知道洞穴內部的海水有多深，但倘若這籠子是由金屬製成，水底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顫抖著雙手，將剩下的繩結逐一解開，籠子在海水中散開，像是某種遠古猛獸的骨骸般，令人心生畏懼。我開始往洞口游去，不顧一切地游。

出乎意料之外，海蝕洞兩側全是陡峭的岩石，除了有幾塊石頭露出海面外，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抬頭一望，岩壁垂直高度至少有一至兩層樓高，我的心瞬間沉到海底，難道剛才那兩人是站在岩壁上說話？但是聽那聲音的距離，分明就像是從洞窟外側傳進來的，還是說，他們剛才是在小船上面……

「哈，我沒想到你有膽量逃脫。」奧佩西拉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驚嚇地轉頭，只見海水中浮出一顆怪異的頭顱，有著一頭棕色捲髮，碧藍色眼睛，五官扁平，雙眼間距異常寬闊，看上去有點像魚的樣子。

「你是甚麼？」我大聲喝斥他，「不要靠近我！」

眼前這名怪物般的存在，無疑就是奧佩西拉沒錯。他攀上身旁一塊岩石，露出翠綠色的尾巴，綠得就像翡翠一樣，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你是一隻人魚？」我驚訝地大呼，同時注意到他右手握著一把金色的生鏽匕首。

「用你們人類的方式來理解，是可以這麼說，」奧佩西拉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你打算怎麼離開這裡？難道要用游得回去嗎？這裡可是大海，愚蠢的人類男子。」

我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只剩下死路一條，持續浸泡在海水之中，更加速我的體力消耗。

「你想要對我做什麼？我跟你無冤無仇，只不過是個無辜之人！」

「你敢說自己是無辜的？」奧佩西拉的眼睛迸發出火焰，「沒有人類是無辜的，人類全都該死，你們對於自己犯下的惡行一點都不在乎，不但侵犯了海洋的聖潔，還害死了我的父母。你敢說這輩子沒有利用貨輪運送過東西？沒有吃過漁船捕撈的魚？對於我們賴以維生的海洋日漸枯竭，你能夠提出怎麼樣的辯解？」

受到奧佩西拉的氣勢所震懾，我幾乎要喪失鬥志。

就在這關鍵時刻，海裡傳來「咿──呀」的叫聲，一隻海豚在我們不遠處打轉著，牠的背鰭似乎受過某種撕裂傷。

「諾亞？」奧佩西拉皺起眉頭，「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名為諾亞的海豚持續繞圈鳴叫著，不出幾秒間，有個人形黑影飛快地從海裡接近我，把我猛力推到一旁，隨後又將我粗魯地拉上一塊岩石。我屈膝跪在岩石上，全身發冷、不住顫抖。

「我正在到處在找你，奧佩西拉。」一名少女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我用眼角餘光偷瞄，發現她擁有跟奧佩西拉如出一轍的翠綠色尾巴，暗紅色短髮緊貼著脖頸，雙眼間距和奧佩西拉一樣寬闊。

奧佩西拉看起來比較年輕，如果以人類的年齡來比喻，或許只有十五、六歲左右，但我無法判斷他的真實年齡，另一名人魚少女則顯得更加成熟一些。

「別來煩我，艾莫娜，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奧佩西拉不悅地咕噥著。

「是埃美拉婆婆要我來找你的。」艾莫娜抬起下巴，語氣強勢而堅定，「你在搞什麼鬼？居然把人類帶到墨林哈來，這下你麻煩大了，小夥子。」

「他想要殺死我！」我趕緊吐出這句話，期盼艾莫娜能對我伸出援手。

艾莫娜先是看了看狼狽的我，又看了看奧佩西拉手裡的金匕首。

「我要與這名人類男子進行決鬥，你快閃開，艾莫娜。」奧佩西拉面露挑釁。

「什麼決鬥？」艾莫娜冷靜地表示，「你要用什麼名義發動決鬥？」

「讓開就是了。」

「不可以，你得放下武器，奧佩西拉，身為你的同伴，我可不能對你的不當行為置之不理。」艾莫娜毫不退讓，同時大聲叫著：「諾亞，快去找埃美拉婆婆過來。」

諾亞鳴叫一聲，瞬間沉入海裡，消失無蹤。

趁著奧佩西拉與艾莫娜對峙當中，我算準時機一躍而起，順著岩壁死命攀爬。岩壁很濕滑，而我毫無任何裝備，也沒有任何計策，只是依靠原始本能在行動。

「快下來，」艾莫娜在我身後大叫著，「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你會摔下來的！快點下來！」

我對她的喊叫充耳不聞，只是加快腳步往上爬。奧佩西拉的咒罵聲從海面上傳來，使我心頭一緊，我手腳併用，一心只想向上、再向上，遠遠離開海平面，永遠不再回來……

突然間，艾莫娜的話語成真了，我的雙腳滑落，緊接著右手鬆脫，只剩下左手勉強抓了一下岩石。我就這樣從岩壁上翻落，腰部被突出的岩石猛烈撞擊，整個人跌入海中，被劇烈的痛楚包圍著。

這是我今天第二度掉進海裡，混亂中好像有人抓住我的肩膀，但我的記憶斷在這裡。

我死了嗎？我覺得我應該是死了。

應該是死了，才會感覺這麼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