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海窟三日-4

第三天早上，埃美拉與艾莫娜再度返回海蝕洞窟。

「你該回去了，孩子，」埃美拉仔細檢查過我的身體，又拍了拍我的背脊，「這裡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有屬於自己的歸宿。但是在你離開之前，我得確保你不會透露我們的祕密。」

「我什麼都不會說，一個字都不會透露出去。」我堅定地表示，甚至願意跪在地面上起誓。

埃美拉笑了笑。「我感受到你的誠意，但人魚能夠在地球存活上萬年，靠的不是人類的承諾。」她命令我，「坐好。」

我的頭腦接收到指令，身體不由自主動起來，隨即自動盤腿坐好，腰桿挺直，雙手端放在膝蓋之上。我很清楚自己還能動彈，卻沒有移動半寸的念頭。

埃美拉在我對面坐下，一邊用手打節拍，一邊低聲吟唱。從她口中流瀉出陌生的語言，即使我連一個字都聽不懂，卻能確信那是某種韻文，與海洋的聲音融合在一起，與我的生命交織在一起。

只聽聞音調漸趨急促、高亢，我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竟也跟著吟唱起來。我完全不懂這種語言，卻能夠發自內心地吟唱，慢慢地，我才發覺從我口中吐出的也不是文字，而是如同鯨豚一般高頻的叫聲。事後我曾私下嘗試過，卻再也無法發出類似的聲音。

聲音嘎然而止，我坐在原地，口乾舌燥。

埃美拉對著我點頭，「可以了，讓諾亞送你回去吧。」我雙手俯地，對她磕了三個頭才離去。

艾莫娜引領我游到洞窟外側，並教導我如何抓住諾亞的背鰭游泳。我看得很清楚，諾亞的背鰭上確實有道明顯的傷疤。

「謝謝妳，艾莫娜小姐。也請妳幫我轉告奧佩西拉先生，不管怎麼樣，我很感謝他在我溺水危急之時，拯救了我的性命。」我盡可能用最誠摯的語氣來表達謝意。

「我們未來不會再見面了。」準備好要出發的時候，艾莫娜這樣對我說。她護送我游了一小段距離，便不再前進。我試著往回看，海面上卻是空蕩一片，沒有人魚，沒有島嶼，沒有海蝕洞，什麼都沒有，彷彿就只是一場夢境，一場極為真實的夢境。

我很快就被路過的漁船救起，船長發現我是兩天前被海浪捲走的遊客，顯得極為震驚。

「太神奇了，新聞都有報導你的事情，我猜搜救行動還沒結束，但他們應該認為你凶多吉少了，沒想到你居然會毫髮無傷地出現在這裡！這裡距離你失蹤的地方至少有一百公里，你是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的？」

我試著在腦中組織話語，才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講出關於這三天的任何事情，這無關乎於主觀意願，而是客觀上無法做到。

「不曉得，」我裹在一條毛毯裡，只能不斷重複這句話，「我真的說不上來。」

「山裡會有魔神仔出沒，海上偶爾也會有些怪事發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奇蹟吧。」船長發現我什麼事情都答不上來後，私自做了這個結論。

後來我在醫院觀察了一天，醫生們認為我是暫時性失憶，他們告訴我如果找不出任何腦部損傷，就只能歸咎於心理因素，只有我明確知道真相並非如此。

我總算在星期五晚上回到家裡，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設法聯絡主管。原本我想和他討論下禮拜的周會，告訴他我很抱歉自己需要休息一下，恐怕沒辦法準備報告了，但說出來的內容卻跟想像中完全不同。

「去他的周會報告，」我隔著電話，發現有些事情壓在心裡，不吐不快，「這世界上有些事情，遠比坐在會議室裡跟一群無腦人類扯幹話更加重要，我不幹了，我要辭職。」說完，我將電話掛上，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發呆。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了？主管顯然懷疑我是因為受到過度驚嚇而失心瘋，他批准了我的辭呈，甚至還來我家探望過我，對我說了一些安慰與鼓勵的話，但我無法確定自己是瘋了還是沒瘋。如今我對於很多以往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都不敢再妄加確定。

我告訴諸位的這些事情，都已經是五年前的往事，如今我在海上救生協會與鯨豚協會服務，每次出海執行任務前，我都有種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麼，也許是想要印證某個我早已知道的事實，也許是想證明一切並非出自於精神錯亂的幻想，儘管在我內心深處早就已經知道，這裡頭原本就不存在任何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