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身體逐漸溫熱起來。
好像有誰一直在我身邊講話,那種語言很陌生,如果天堂有語言,聽起來或許就是那個樣子。
我試著張開雙眼,眼前浮現波光粼粼的岩壁。周遭很溫暖,有火在燃燒,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煙霧,還混雜著神秘的藥草香味。
艾莫娜坐在我的左腿附近,在她對面----也就是我左肩旁邊----坐著另一名年老的人魚婦人,她的身形矮小,肌膚乾癟且佈滿皺紋,一頭銀色長髮用貝殼髮簪盤在腦後,尾巴是銀色或灰白色的;她的雙眼間距和其他人魚一樣寬闊,口中喃喃念著我無法理解的語言,當我張開眼睛看向她時,她也微笑著回望我。
「幸虧你醒過來了,好孩子。身體能夠動彈嗎?還是先躺著休息比較好。」她和藹地說著。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能微微點頭。
「看來沒有大礙了,祝福發揮了作用,很快就能治癒你的傷口。」
「埃美拉婆婆,能夠讓我去找奧佩西拉了嗎?」艾莫娜欠身向前,臉上顯露出擔憂之情,「他已經消失幾個小時了,我不能夠這樣放著他不管呀。」
「讓他靜一靜,他會回來的。」埃美拉平靜地表示,「等他冷靜下來,就會看穿自己內心的魔鬼。」
「但要是他的雙眼已被仇恨所蒙蔽呢?」
「你要對他更有信心,我親愛的艾莫娜。」埃美拉緊緊握住了艾莫娜的手,「所有靈魂中都住著魔鬼,唯有等他認清心中魔鬼的長相,才能夠找到自己的道路,但如果他需要你的幫助,你也會知道該怎麼做的。現在先來幫我的忙,把這些材料全部混合起來。」
說著她便從地上拿起一個石碗,交到艾莫娜手裡。艾莫娜蹙著眉頭,不再說話,只是將數種不同種類的海藻放入碗中,混以扇貝、海膽、珍珠和某樣外觀看起來黏糊糊的不知名物體,並用石頭仔細磨碎。
「這種藥不太好吃,你得忍耐一下。」埃美拉轉身面對我,「正所謂良藥苦口,這能幫助你在短時間內恢復體力。」
「奧佩西拉是怎麼回事?」我想都沒想就出聲詢問,聲音一離開嘴巴,就連自己都感到訝異,幸好不論是埃美拉或艾莫娜,都沒有對我不經大腦的發問表現出冒犯。
「他還沒脫離父母死亡的陰影,人魚族近年來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更加深了他的痛苦,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魚存活下來了。」埃美拉面露哀戚之色,「肉體的傷害很容易治癒,心靈的傷害卻不是這麼回事。在我們人魚之中流傳著一個故事,你想聽嗎,孩子?」
根本也沒等我回答,伴隨著海潮的聲音,埃美拉就這樣緩緩道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少女叫做莉安瑪,她是個身世淒涼的孩子,家人們都因為各種不幸的緣故相繼死亡,當她最後的妹妹也因病而死時,她再也忍受不了孤獨與痛苦了,她虔誠地向自然之神祈禱,請求將她從悲傷的泥淖中拯救出來,然而自然之神對她的禱告充耳不聞。失望之餘,莉安瑪前去尋找白髮海妖,白髮海妖聆聽了她的願望,卻不斷搖頭,告訴她:悲傷與痛苦都是心靈的一部分,怎麼可能單獨消滅呢……
「絕望的莉安瑪,獨自一人在大海中徘徊,眼淚變成了美麗的珍珠。她游過六個海洋,再度求助於黑髮海妖,請求黑髮海妖終結她的痛苦,不然就取走她的性命。黑髮海妖聞言大笑,拿出一個巨大的海螺空殼,對著莉安瑪施展咒語,一瞬間,莉安瑪的七情六慾全被抽了出來,封印在海螺之中。失去七情六慾的莉安瑪,果然不再感覺到任何悲傷與痛苦了。
「但是,莉安瑪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喜悅,她的心靈變得空白無比,就像傀儡ㄧ樣,不再具有憤怒、害怕、疑惑、快樂等情緒,儘管她還具有人魚的外型、人魚的智慧,卻已經沒有了人魚的心靈……」
此時,艾莫娜已經把材料研磨好,我看見她從旁邊拿起一顆椰子,敲開之後,將椰子汁倒入石碗裡。埃美拉暫停講述故事,從艾莫娜手中再次接過石碗,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用右手在石碗上方畫著神秘的符號。我感到一陣反胃,完全無法想像那碗又糊又稀的東西會是什麼味道。
「我傷得很重嗎?」我趕緊詢問這個問題。不知道怎麼回事,儘管我試著移動手腳,卻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
「那得看是什麼狀況,」埃美拉的回答聽起來有點模稜兩可,但我想應該是好的意思,「你掉下來的時候身體受到撞擊,左手肩峰鎖骨關節脫臼,腰椎損傷,小腿骨折,還有輕微的腦震盪,但你已經挺過來了,不會有事的。」
我很驚訝自己有這麼多傷勢,因為我就連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得飢渴與虛弱。
埃美拉將石碗遞到我嘴邊,催促我喝下,我內心雖然抗拒,卻還是只能順從地照做。那碗藥絕對不是普通的難喝,口感就像是濃稠的鼻涕混雜著沙粒與椰子汁一樣,但藥物順著咽喉滑入腸胃後,卻發揮了神奇的效果,力量從我體內一點一滴湧現,飢渴與虛弱的感覺全都慢慢消失。
埃美拉看起來十分滿意。
「我的故事說到哪裡了?好像年紀大了,就連記憶也變得不太中用了。」她問艾莫娜。
「婆婆也真是的,莉安瑪的故事您已經說過不下上百次了,這故事您能講到天亮呢。」艾莫娜搖著頭,表情看起來有點困擾。
她輕嘆一口氣,說:「這故事中間有太多轉折,還有兩個不同版本的結局,還是長話短說吧。在其中一個版本裡,後來有一名人魚少年愛上了莉安瑪,他不顧莉安瑪的反對,堅決要替她取回被奪走的七情六慾,可是在他好不容易拿到大海螺時,殘忍的黑髮海妖殺害了他,幸好白髮海妖即時現身,用力將海螺敲碎,這才破除了黑髮海妖對莉安瑪施展的咒語,於是,莉安瑪再次被痛苦環繞,簡單來說,就是這樣的故事。」
艾莫娜話說到這裡就草草結束,我不太確定自己從這個故事中得到什麼啟發,心靈的痛苦無法依靠外力解除,是這個意思嗎?我尚未經歷過喪親之痛,或許無法理解那種痛苦,但還是在心裡想像了一下。
「妳省略了一些最重要的部分,我親愛的艾莫娜,記不記得我告訴你們的,認識與接納,這才是結局。」儘管埃美拉這樣說,但艾莫娜顯然覺得沒必要再做任何補充了,她的臉上盡顯擔憂與不耐。
「另外一個版本的結局是什麼?」我忍不住問了一下,雖然覺得似乎也無關緊要。
「另外一個版本的最後沒有白髮海妖,因此我討厭那個版本。」艾莫娜撇了撇嘴,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
我還試著再打聽其他事情,但她們已不願再透露更多。
那天深夜,奧佩西拉無聲無息地返回海蝕洞裡。他攀在洞窟中央那塊奇怪的礁石上,凝視著我。
埃美拉與艾莫娜已經先行離開了,她們叮囑我不要擅自移動,便將我獨留在洞窟中過夜。我沒有任何不滿,也不再感受到驚慌或是恐懼,如今我的體力已經幾乎完全恢復,手腳也逐漸恢復知覺,就好像神經、骨骼都在身體內重新生長過一樣;我的心靈則異常平靜,彷彿明白奧佩西拉已經無法再傷害到我。
我就這樣窩在溫暖的火堆旁,回望奧佩西拉。
終於,奧佩西拉打破了沉默。
「我剛從父母那邊回來,他們的軀體已經混入海底漆黑的泥沼中,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了。」他說,語氣僵硬得像在念書。
「我很遺憾,奧佩西拉。」我盡可能表現出哀傷的樣子,想起今天似乎是奧佩西拉父母的忌日。
「我的父母都是諾赫魯,」奧佩西拉自顧自地說著,「你不知道什麼是諾赫魯吧?」
「我確實不知道。」
「人類就是這樣愚昧無知,如果要用你們淺薄的智慧來理解,或許可以解釋為求道者的意思。一名諾赫魯能夠召喚海嘯,也能夠驅使暴風。」
我注意到他語氣中飽含著貶意,但決心不去多加理會。「那聽起來像是很高深的魔法。」我思考著,在經歷這一連串事件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容易感到驚訝了,只有一種與現實脫節的疏離感。
「魔法不能夠跟諾赫魯相提並論。」奧佩西拉立即糾正我,「魔法是危險的,有時候是違背自然的,但諾赫魯不是。諾赫魯極力探求自然的真理,他們能夠跟宇宙最原始的力量相互融合,因此能夠促發或調停自然之力。一名諾赫魯永遠不能夠違背自然的意志,永遠不行。」
我沉默地聆聽著。
「正常來說諾赫魯能夠活得很久,就像埃美拉婆婆那樣,她已經活了好幾個世紀了,但我的父母死得很早。」奧佩西拉開始盯著上方的岩壁,「一年前外海發生過一次嚴重的貨輪漏油事件,你知道這件事嗎?我敢說你不知道,就算你知道,當時肯定也只忙著關心人類那些無聊又沒意義的瑣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那場事件引發了一場生態浩劫,簡直就是災難中的災難,當時我的父母為了拯救海洋,耗盡了力量。埃美拉婆婆說,自然的力量是有極限的,因此即便是諾赫魯,也不可能毫無上限地使用力量,但是……」
他停頓下來,彷彿沒有勇氣把剩下的話說完。
接著,他把目光轉回我身上。
「你的傷已經好了。」他偏著頭看我。
「埃美拉婆婆完全治好了我。」我一邊說,一邊試著伸展身軀,儘管皮膚上還殘留傷疤,卻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
「那是你運氣好,諾赫魯之力施展在人類身上不一定都是祝福,有時候也會變成詛咒。說真的,我本來以為你會化為一灘血水消失在海裡,不曉得諾赫魯之力為何決定放過你?」奧佩西拉冷冷地表示。
我突然感覺一陣惡寒在血液中蔓延。「這是什麼意思?」我連忙追問,「怎麼樣決定是祝福還是詛咒?」
「天曉得,」奧佩西拉回答,「我又不是諾赫魯,現在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