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翻譯,原文:
二戰後期的1944年2月,每日新聞一面上刊出兩篇新名丈夫分析戰局的報導。這兩篇報導的批判內容劍指東條英機內閣,每日新聞因而受到牽連,負責編輯被處分,新名本人也遭到懲罰召集。因為當時新名的身份是海軍記者俱樂部「黑潮會」的主任記者,海軍就此抗議,但陸軍以「250名原本免受徵兵的老兵也同時被召集」為由,試圖扭曲報復事實,而這250人後來也都戰死於硫磺島。無論如何海軍的抗議還是奏效了,新名的召集令在發下的三個月內被解除,但為了避開再召集,海軍還是將他編入南西方面艦隊附屬報導班並送到菲律賓。
10月,美軍攻入菲律賓。為了毀壞敵軍空母的飛行甲板,日本特攻隊隊員駕駛滿載炸彈的戰鬥機正面撞上去,執行所謂的自殺式攻擊。因緣際會來到菲律賓的新名與這些特攻隊隊員有了近身接觸的機會。當時的日本陸軍與海軍關係不睦,隊員因此對受到陸軍懲罰召集,而後又被海軍「贖」出來的新名抱持好感。對這些隨時可能會為國捐軀的年輕人,新名也是以誠相待。
【新名留下的特攻隊員採訪集】
當時新名曾採訪多位特攻隊員,之後將這些採訪紀錄集結成冊,封面親自手書「神風特別攻擊隊」和「永久保存」(圖一)。
新名在採訪集中寫道,10月21日,神風特攻隊敷島隊指揮官關行男大尉(圖二)首次出擊,但接連幾日都沒有發現敵艦的蹤跡,回歸基地時留下了一句感嘆:「啊,戰爭這東西真難啊!」10月25日,關大尉第四次出擊時發現美軍護衛空母群,直接執行自殺攻擊後陣亡。
圖二、神風特攻敷島隊指揮官・關行男大尉。
1944年10月25日,執行自殺式作戰後陣亡
另一位資深飛行員在與空母部隊戰鬥時收到特攻命令,新名紀錄下了他最真實的想法:
『事實上我現在並不想死。幾次海戰中我一次又一次的做下必死覺悟,但不管怎樣就是死不了。(中略)幹掉一或兩艘敵艦不算什麼,但前提是要去死的話反而變得很難做。(中略)如果像我這樣的飛行員都如此簡單的去送死,那之後的戰爭又會變成什麼樣?』
【在戰場上與年輕軍人多有接觸】
當時護衛執行自殺作戰的「爆裝機」並負責見證戰果的飛機被稱為「直掩機」,新名如實寫下這些直掩機飛行員的苦悶,記錄當時前線基地簡陋的宿舍、食糧等狀況,甚至還採訪捲入戰爭的當地日本人、老弱婦孺等。
11月11日早上,作為特攻隊直掩機飛行員,即將前往馬尼拉灣岸道路作戰(圖三場景)的角田和男少尉回憶:「即將起飛時,我看到了熟識的報導班員新名先生。他單膝著地,手裡的相機鏡頭正對著我的方向。看到這一幕的我不禁想「啊,這裡應該要微笑」,但臉卻僵硬的擠不出一點笑容。有幾位年輕飛行員與我不同,是帶著微笑出發的,實在令人佩服。」
圖三、1944年11月11日,即將起飛前往馬尼拉灣岸道路的神風特攻梅花隊。
新名丈夫拍攝。
新名作為記者可說是已身經百戰,但在菲律賓與不少十幾至二十歲後半的年輕人接觸的這一段人生經歷仍為他帶來重大影響。他在留下的採訪集、寄往日本內地的報導、得到允許謄抄的遺書及遺詩中,時不時會加上這樣的感想:
大多數隊員都是詩人。
還寫道:
一位隊員在隨身攜帶的手帳中寫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詩:
『死亡恐懼一如落花散盡前的翩舞,欺人眼,弄人心。』
【一直由新名本人保管的特攻隊紀錄】
昭和19(1944)年底,日本軍預測到敵軍將在近期登陸呂宋島,第一航空艦隊司令長官大西瀧治郎中將因而考慮讓報導班員返回日本。當時已經從南西方面艦隊調到第一航空艦隊的新名被叫到大西面前,受命將特攻隊的情況轉達內地,以「自第一航空艦隊出差」的名義返回日本內地。
此時東條內閣已下台,取而代之的是小磯內閣。但當初因竹槍事件觸過逆鱗的新名若沒有以任何名目返回日本,同樣會有收到再召集的疑慮,因此海軍特地讓他帶著「出差」名義返國。不只如此,為了讓新名能夠不受阻礙順利回到日本,大西還以自己的名義給「通過各部隊副長」寫信,讓新名帶著這封附註「道中御便宜取計相成度」(特許便宜通行)的信件一起上路。
回到日本的新名還是持續在前線部隊做採訪工作,另外還專訪了當時推動終戰的重要人物,海軍中樞將官井上成美大將及高木惣吉少將。
戰爭最後以日本慘敗收場。新名唯恐特攻隊員們的紀錄被GHQ接收後佚失,決定親自保管包括自己在內的報導班員寫下的採訪紀錄。這些紀錄首次面世是在昭和42(1967)年,作為每日新聞社攝影集「啊,航空隊!續・日本的戰歷」內容的一部分出版。新名在書中寫下了相簿的由來:
太平洋終戰的那天,海軍省將各種機密文件和所有照片一起焚燒殆盡。混亂之中,一位報導部士官偷偷來到記者室,將一本相簿交給了我。那是一本神風特攻隊的攝影集。
『唯有這些是絕對不能燒掉的。您從軍之初就加入特攻隊,所以我決定代海軍將這本相簿交給您。請您一定要永久保存。』
那些照片多是我們海軍報導班員在前線拍攝的,未沖洗的底片空運給海軍省,沖洗曝光後經審查刊在新聞中的一部分。其中場景包括各隊命名式、餞行酒、訣別攝影、團體寫畫作品、出擊場景等等。
新名還記下了一些當時的小故事,比如:
『發現敵軍部隊』的警報響起時,一隊士兵迅速整備並準備自馬尼拉灣出擊。當時正好在營地的大西、福留兩位長官,甚至連南西方面艦隊司令長官大川內中將都跑出來送行,部隊指揮官卻一直大喊:『不需要為我們送行,這樣可能會錯過攻擊的最佳時機。』滿腦子想著的只有消滅敵艦這個目標。
透過這本攝影集,新名展現了他強烈的意志:想留給後世的不只有自己為特攻隊員寫下的採訪紀錄,還有保管在海軍省軍務局裡的所有特攻隊照片。
圖四、新名遺物中的相簿,照片中為神風特攻梅花隊隊員。
右二為角田和男少尉,中央是隊長・尾辻是清中尉。
【只寫親眼所見】
戰後,新名沒有缺席過特攻隊的慰靈祭,與會時還會與這些昔日隊員聊聊往事。不只如此,他還總是力勸前隊員們執筆寫下自己的回憶錄。
主計少佐門司親德(戰後為丸三證券社長)戰時跟隨在被稱為「特攻之父」的大西瀧治郎中將身邊,親眼見證了特攻隊的始末。當他提筆開始寫作時,新名給了他一個建議——用「I was there」的角度,也就是「我曾經在那裡,我也只會寫我曾親眼所見之事物」這樣的心態去寫回憶錄。
新名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建議,是因為從當事者的角度來看,戰後流傳在市面上的戰記中,被極度誇張歪曲的著作並不在少數。
比如某些下級士官的手記,到本人經歷為止的部分作為參考資料來說還是相當貴重的,但作者若是加上批判高層或論述作戰行動是非等內容,整本著作瞬間就變味了。「我如果是司令長官的話會如何如何」這樣的內容是絕對不能寫在回憶錄中的。
「明明不在現場,卻將似是而非的事情講述的跟真的一樣,這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完全錯誤的。」新名對門司如此說道。
新名對另一位自己曾經目送出擊的特攻隊員(直掩機),海軍屈指可數的零戰飛行員角田和男中尉(戰後為開拓農家)則是這麼說的:
「角田君,試試寫下自己的戰記吧!將你所見所聞,還有所做的事情,就這樣寫下來,那樣就足以成書了。你畢竟不是評論家,寫作的時候不用考慮好壞,也不用將自己的想法寫下來,這些都交給讀者來判斷就行了。如果你決定要下筆了,隨時都可以找我商量。」
受到新名的鼓勵,門司的「在空與海之涯(空と海の涯で)」(每日新聞社)於昭和53(1978)年出版。角田的「修羅之翼(修羅の翼)」(今日話題社)則是於平成元(1989)年出版。戰爭過來人的著作多是代筆或口述,這兩本貨真價實由本人用自己的語言組織並寫出來的著作,作為研究資料的價值可說是相當的高。
#無情工商_意圖使人買書
新名一直到亡故前都與特攻隊員保持聯繫。昭和56(1981)年,舉目無親的新名因病入院,門司親德與角田和男等特攻隊員總會輪流到位於橫濱的醫院探病,偶爾還擔起照顧病人的責任。同年4月30日,新名去世,享年74歲。
新名留下的貴重採訪紀錄,有些每日新聞留存不了的就由門司保管。平成20(2008)年,門司過世,其中一部分目前在筆者手邊保存。
「竹槍事件」一晃已過78年。像新名這樣擁有客觀眼光、熱血精神,以及不屈服於強權的「膽氣」的記者,不正是現今社會最需要的嗎?
原文作者神立尚紀是攝影師及紀實作家,採訪超過150名零戰(零式艦上戰鬥機)飛行員、500名以上的飛行員家屬,並將他們的證言集結成多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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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珍貴照片集——二戰時及戰後的特攻隊員們」:
文後點播一首SMAP最近被翻出來熱議的反戰歌曲「Triang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