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以魔幻寫實小說來定義『複眼人』,是行筆這篇論文的首要條件。而在魔幻寫實的定義下,筆者認為小說主要描寫之地點“臺灣”的寫實面貌,首先須認知在臺灣早期的人類活動:現在一般被人類學家公認劃為南島語族的範圍。島上的先民文化可前推千年、甚能乃至萬年,至今各說紛呈,散居聚落之遺跡如顆顆異色寶石彼此遙遙綻放光芒。到了近百年,從大航海時代,荷蘭、西班牙到明鄭,臺灣的族群因先來後到則呈現更為多元,閩南與客家等等族群由中國大陸數代支遷、後來更歷經日本對台灣的皇民政策、國民政府時期政權區塊移轉、以及至二十一世紀非華語外籍的新移民加入這座「福爾摩沙Formosa美麗之島」的命運之中,從十五世紀以降,前仆後繼。但所有族群都曾面對自己發展的難題,至今無限循環,因此現在這座島已經不太像Formosa的樣子。比較早來的住民,在這座島嶼上的資源分配通常會被比較晚來的邊緣化,原本最親近山、最親近海的族群,漸漸的不記得山海的樣子。小說『複眼人』裡精細的描寫了女主角「阿莉思」失去喪子記憶的困境,或許是隱喻臺灣島上的人們對自己喪失本能的悲傷。
人是如此、大自然亦如是。在『複眼人』開篇,那個從德國來臺灣技術支援雪山隧道如何穿越的專家「薄達夫」,在鑿穿的岩洞裡聽到不寒而慄的哀鳴,從被截斷的山脈間湧出的水如海潮一般止都止不住,在那一刻,他才驚覺,山是活著的。而大自然的活命與遭遇苦痛是群體群知的,像海豹活生生被剝皮的痛苦一樣,全身血淋淋地僅剩一對無辜凸眼,竟對盜獵的人類來說,如脫一件緊身牛仔褲一般容易。小說裡形塑的「瓦憂瓦憂」島次子們葬送的靈魂,一定是回歸大自然去了,海嘯來了,靈魂化成抹香鯨群,被沖到全球各地的沙灘、擱淺,在悶熱的陽光下逐漸膨脹腐化,然後一隻隻像氣球一樣炸裂開來,潮濕沉重的腐臭味瀰漫在天空,久久不能散去。從自然回歸到人,女主角「阿莉思」的丹麥人夫婿叫「傑克森」,他與臺灣人「阿莉思」生下兒子「托托」,拉開了此部小說異文化撞擊的主旋律帷幕。後來「托托」因為蛇咬意外身亡、夫婿「傑克森」山難一去不返,「阿莉思」陷入精神耗弱的牢籠。她是一位文學系教授亦以書寫小說自我療癒,不知是她將自己的奇遇寫成了小說、還是她陷入了自己寫的小說而不可自拔,現實與虛幻在原著裡模稜兩可,後來她遇到了「阿特烈」。「阿特烈」根本不像現代社會裡會出現的人類,他有一種遠古民族故事裡傳說的祖靈特質,他是一個啟示、一道提醒的光、與大自然共同安在、也與大自然共同毀滅、他與鯨豚一起擱淺、他與暴雨一同前來。
「阿特烈」來自虛構的「瓦憂瓦憂」島,如果要錨定這個島可能的位置,窮盡東南亞的民族傳說、臺灣原住民的神話、或歐亞大陸東南邊緣整個閩南沿岸的鄉野傳奇中,有沒有留下的故事篇章或考古證據與「阿特烈」有相同DNA的可能?『複眼人』中外國人的角色穿插於文裡行間,篇幅更多的還有關於原住民位居於現代台灣社會的生活痕跡。多元文化撞擊交疊、居民的底層現實問題、文明與自然的對峙……小說裡是以文字述說形成昆蟲“複眼”的構造,意謂一隻眼睛裡看到千萬種可能,每種可能映照小說裡已經流逝的無數「瓦憂瓦憂」島上的次子靈魂、無數擱淺鯨豚的眼淚、森林裡無數會呼吸的樹洞、大批玉帶鳳蝶葬海的迷惑……大自然的運行沒有答案。在文本中如神格化的複眼底下,萬物皆赤裸。1997年,吳明益先生擔任昆蟲館展覽解說員期間是文學創作路程的重大轉折點。在目睹炫麗的粉蝶蛹化過程後,吳明益醉心於蝴蝶這種生命所象徵的美麗,卻也看盡這些生命體離開其生存的原始場域,在人工擬仿的布景中被眷養及展示的哀憐(高湘茹,2008)。離開人工布景,『複眼人』誕生、筆者若感某種神格化的「蛹」殼出竅;神格俯視臺灣多元、多層次的文化包捆,且無限循環的文化殖民。或許如此自覺,才不致淪落成為被垃圾島撞擊的災民。別再把大自然的靈性愚昧束綁,將該還給宇宙的還回宇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