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某天旅程中發現的。
車駛在濱海的公路上,右邊是海,左邊是山,天很灰像是要下雨前夕。
看著車外的景色,不用搖下車窗也能知道海風的強勁。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站在遠處的風力發電機不停運轉著。現在回想起來這直覺來得沒有道理,我既不知道風電機的風扇是否就算沒有風也持續轉動,也不知道有沒有風很強但風電機不運作的時候。因為有風,所以風扇轉動,對我這種只有粗淺了解風電機的人來說,這是很自然的邏輯推理(或刻板印象)。
媽媽說起她自幼就怕風力發電機。
這個話題很快就結束了,但餘韻卻在我心底發酵。
伴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看著那些風電機的身形越來越大。我當然知道那是距離差所造成的視覺錯覺,也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被建造,在現代,應該沒有人會害怕這樣明確的存在。
我們越過了一個發電機,隨著公路轉了個彎,在山林後面又有一整排發電機迎面而來。車子向前奔跑,視覺上卻像發電機越來越近。我想著,曾經在電視節目裡看過訪問,有人說風扇運轉的聲音很大很吵,隨後又想,其實它們沒有那麼小,它們很巨大。
如果要寫一部科幻末世作品,無論我選擇荒原荒漠或任何荒廢傾頹的廢墟,一定要有一整排風力發電機,成群卻又孤獨佇立在丘陵頂或海岸邊,發著規律的噪音,像是期待終有一天會收到回音的龐然怪物,孤單卻又不曾停止。
然而,就在與它們其中之一擦身而過之際,只有一瞬間,那些浪漫的末世想像一掃而空,風扇的三片扇葉旋轉著,無數次重複劃開它所在的空間,當我對它全然無知,我會知道自己正在面對什麼嗎?
那像是一朵花,卻又不如花朵渺小脆弱的巨大塔樓,但又不是塔樓,因為它在運轉,而我將永遠不知道究竟是風帶動它,或是它帶動風。應該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卻像擁有生命般,持續不停轉動著風扇,當再也沒有人可以說明它存在多久又運轉多久,我要怎麼知道自己正在面對什麼呢?
「人類最古老而強烈的情緒,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便是對未知的恐懼。」恐怖奇幻小說家洛夫克拉夫特如是說。
在短於一秒鐘的時間裡,我感受到的恐懼純粹又直接,而且無以名狀。
雖然無以名狀,卻又無比清晰。
比起我生活中遇到的各種恐懼比如,發佈作品前一直擔心害怕作品不夠完美而引來抨擊;需要打電話向他人確認事情前沒有準備好而講話結巴;害怕工作出包後續該怎麼辦;在與不熟的友人往來時用字斟酌又猶豫,害怕不經意說了什麼讓對方不開心……等等,這些平日可能想到就讓我心跳加速、從外在不舒服到內在的壓迫與堵塞感,這些像是陷在泥沼中不得翻身,害怕活著卻又沒有在活著的不確定感,與那無以名狀卻又明確的恐懼是完全不一樣。
雖然同樣會心跳加速,從外在不舒服到內在,但那迎面而上且無法忽視甚至違抗的恐懼,劇烈的讓人只能感覺自身的無能與弱小,熟知的世界瀕臨崩解邊緣,自我認知也在其中逐漸銷融,知道有一種永遠無法戰勝的東西存在於世界暗處,很恐怖──
卻又違和的讓人心安。
我很難說明這種完全相悖的弔詭感受。
會感到心安可能是因為,我終歸是知道那些是風力發電機,而不是不知道哪一天會發怒懲罰凡人的未知神祇;也或許是我隱隱知道,只要我可以理解那是什麼樣的存在,我就不會再懼怕它,而出自莫名膨脹的自信,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能理解的。
但誰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恐懼是我無法藉由任何書寫形式紀錄下來的,藉著這篇文章我盡力了,仍無法窺探它的全貌。
我不想忘記在那一秒鐘裡感受到的所有感受。它仍然會在我的末世科幻世界想像裡,但會是另一種形式的浪漫,無論是風力發電機,或是潛伏在它們陰影中的龐然巨獸,恐怖、讓人顫慄,卻又有一種神祕未知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