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海。

我的住處鄰近喧鬧之地，家姐也時有埋怨，
這一、二十年來陸續增加的聲響趕走了她的寧靜。

雖說喧鬧，有種聲音我卻不曾感到厭煩，

我稱它，路上的海。

陸地上怎會有海？
路上海聽來像是某種怪奇的神獸，像《風之谷》裡那蔓延大地的王蟲，可它是種膽小的靈物，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聽見它若有似無的海潮之聲。

「簌～」
「簌，簌，簌～」
有時像樹葉搖動般長長一聲，有時是快速的三聲。

第一次聽見路上海的海潮，是在父親廂型車的後座。

圖片取自網路

小時父親有過兩台廂型車，因為後座可以拉平，在漫長的返鄉路途上，開夜車避開車潮的父親就會讓我們放下後座，變成寬敞的床。

躺在後座睡覺，看著路燈從窗外映入眼皮之間，視線越發朦朧之中，開始聽見路上的海潮，「簌，簌，簌～」

只有在夜裡才能聽見路上的海潮聲，因為那是車輪行駛過路面時摩擦出的聲音，你可以在車子從靜止到開動之時聽見長長的一聲，也能在輪胎壓到三條減速帶聽見快速的三聲，它說著我們還在前進，父親掌握方向盤的手穩穩地帶著我們回家，而減速帶提醒著父親別睡著，於是路上的海潮聲總讓我感到安穩。

幾年前，公司給桃園市政府拍廣告，製片姐借來一台車，當天高速公路上的風頗大，吹得車子稍稍晃動。製片小姐說：「不要怕，你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我說：「不會，我小時候都坐這台車，一模一樣。」
她說：「哈哈哈，那就好。」
我說：「這種車底盤高所以容易晃，還有那窗戶晃動的吱吱聲、手搖車窗，都是我小時候的回憶。」

幸虧她沒發現我悄悄壓抑的狂喜，如果她不介意，我還去把後座放下直接睡起來了。
一邊說著，我一手翻弄前座的冷氣出風口，那冷氣完全不冷，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家姐說，她覺得鄰居抽水馬達的聲音很吵，總在夜裡吱吱嘎嘎地響。
可我不覺得它吵，甚至有點喜歡。
夜裡，雙手枕在腦後躺在床上，我又聽見了馬達聲，吱嘎，吱嘎，
腦海突然閃過小時在舊家窗外看見的－一排發光的獠牙。

漆黑的夜裡怎會有一排可怕的獠牙？
母親說，哪有牙齒？她也說不明白。
後來才知道，那是映在水田上的燈管。

而為什麼總閃過小時候聽過、看過、摸過的事？
頭一次發現自己長大，是在計程車上累了，枕著母親大腿想睡時，發現腳伸不直了，

想必是思念兒時的寧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