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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店貨奇遇記

府東街上有家崑陽唱片行要倒閉了，朋友得到了消息，趕快捎來訊息給我。

可惡是星期五的下午。

星期五的下午，部門的同仁老早就請假走人了。還留在辦公室苦幹的，無非是案子太多太大作不完，或是主管根本很機車，他自己要加班，也不讓你早早放風去。

可恨的主管。醜陋又僵化的教條。

我只得苦守到午後六點半，情知在周五人潮洶湧的捷運上，從城西趕到城東，就算不沿途買些隨手就食的雞排和珍奶，到唱片行恐怕也是八點後的事了。

我為什麼要趕在它今夜打烊前，趕快衝進去？

原因很簡單，正式清倉大拍賣是周末二天的事。今天，還沒有對外宣佈，只有「巷子內的人」才知道，也能早早手刀先搶一波。

嘴裡還咬著最後一口油膩天使的雞排，我手也不抹就衝進去了崑陽唱片行。還好，八點二十分。離關門還有一個多小時。

正當我有點慶幸自己的好運時，卻被眼前的核爆景象嚇呆了。原來，「巷子裡的人」那麼多，那些絕版的老唱片、老闆私存的壓箱寶早就被翻過來翻過去，剩下的寶貝雖然都以五折出售，但都是線上串流很容易找到的那些。

我不想嘆氣。只好一口吸光了杯底最後幾顆珍珠，作為洩憤。

也許是猛然一吸的姿態太狂了，眼角餘光有什麼東西晃動了一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矮小的胖子，被堆得老高的箱子淹沒在後。他從我進門前就一直在那，我卻沒發現。

矮小的男人被我猛吸珍奶的力道嚇了一跳，也在我望向他的那瞬間，朝我投擲了一對尼采式衛生眼：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他真的是我的深淵。

他是我的主管。那個在辦公室死盯著我，不放我早下班的矮小男人！

靠，我從來不知道他和我一樣，也這麼喜歡音樂。

他一定很喜歡音樂，否則你怎樣解釋，他如何能得知內線消息，搶在周末大特賣前，就進來搶好貨呢。

否則你怎樣解釋，他手裡怎樣可能有羅大佑的《鹿港小鎮》首版黑膠？在我心中，那比鄧麗君所有炒到天價的唱片更棒。真的要「巷子內」的，才知道老闆手上有這套珍品。

他怎樣說服老闆賣他的呢？我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不過我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他的眼神飄過來，我手上是瑪玆Martzy不世出的巴哈廣播錄音。

他眼神充滿了驚訝。而我從未在週五的午後看見那樣的眼神。週一沒有。周三也沒有。事實上，整個禮拜，我從來沒看過。

那眼神有較量的意味。

像是在說，你哪根蔥？來跟我搶好貨。但又不只是那樣。較量之外，多了一份理解和惺惺相惜：

原來你也喜歡黃舒駿的《我馬不停蹄的憂傷》。

原來你也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週五想飛想翹班的那些按耐不住的焦躁時分，你在自己的身體內，竟然豢養了一顆燃燒的小宇宙。

我們不發一語，持續假裝我們的假裝。

周一在辦公室見了面，一切風平浪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週二如此，周三如此。一週又在無聊可預期的枯燥中擺渡而過。

而今天又是周五的下午。

而此刻我正在家裡聽著丘丘合唱團的黑膠《就在今夜》，喝著自己手沖的咖啡，寫下這一個故事。

什麼也沒說，他讓我准假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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