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心裡仍然惦記著一家唱片行。真的唱片行,木頭架上全是一片又一片的黑膠唱片,不是CD。
離開大學那段時間越來越遠,雖然有眾多社交平台,但不知不覺卻和同學都斷了聯絡。到底是因為忙還是因為生活變得沒有共通話題了,一時也沒法定論。有時我會覺得那時期的事情像夢一樣,偶爾會因為什麼人事物字眼構圖等等,產生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想要多想些什麼,當下卻恍恍惚惚連接不上。
在臺北求學的那段時間,儘管我理當是用力的活過、青春過,但我畢竟一直都是個平凡無奇的人,生得一條配角命。跟別人比較起來,我的大學生活就像醒來以後幾秒鐘之內就會被所有感官刺激刷去的,那種平淡無奇的夢。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家唱片行,如果我的印象沒有錯,應該是在師大路一帶。若不是在那裡,我就想不出來該上什麼地方去找了。但既然我這腦袋把唱片行和師大路商圈掛勾,我想總有道理的。
大二那年開學以前,忘了是為什麼,我提早到宿舍去,早到學校裡的飲食店沒幾家有營業,學校外的商家又約好似的休假、頂讓、裝修等等。我沿著巷弄一家一家跳過不怎麼想吃的店,最後離開習慣的覓食範圍,越走越遠。後來不知是吃了還是沒吃,總之,最後我在巷子裡遊蕩,發現一棟公寓一樓的院子門開著,灰牆外面架著一塊黑板,用粉筆寫著「唱片行」。
我伸長脖子窺看,見到院子裡有一點小樹盆栽,幾條深色木長椅,兩個人正抓著鐵灰色咖啡杯聊天。公寓一樓灰牆上的窗子被換成整面玻璃,門也是,裡面一檯一檯的看不清楚是什麼,但是有人抓起一大片東西往櫃檯去。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黑膠唱片從封套裡被取出來,放在唱機上。
「把門關上。」櫃檯裡的大鬍子對我說:「敦親睦鄰,不能吵他們。」
我突然發現玻璃門開著,不知怎麼的,我就站在門口。我照大鬍子的話做,但有點疑惑,難道門真的是我開的嗎?穿過院子的這段記憶好像漏失了。
我不大記得那天大鬍子老闆幫客人放的是什麼音樂,但是記得他幫客人結完帳以後,替自己沖了杯咖啡,竟然也給了我一杯。那咖啡很好喝,香氣十足,沒加糖,苦著苦著竟然回甘。
我對第一次進唱片行就只有這樣的印象,看到唱片,喝咖啡。
後來我常去,一開始就只是好奇地看看聽聽,後來我好像對那種音響,或者那裡的咖啡有點癮?我沒有錢買黑膠唱盤和音響系統,但我買了幾張黑膠唱片,寄放在老闆櫃檯後面。我去,如果店裡沒別人,他就讓我放我的唱片。
那裡是間唱片行,不賣咖啡,但是老闆櫃檯區裡面有一半是咖啡器材。有時音樂聲伴著磨豆聲,有時整個唱片行裡面充斥烘咖啡豆的味道。如果沒看到那些擺滿大木架、木檯的唱片,都快不知道這間店到底幹麼的了。
老闆大鬍子、高壯個子,一臉兇相。但我在那裡混了好久,只看過一次他吼人。那是有次院子裡有人聊得開心就點菸,他立刻出去要人熄菸,指著牆上貼的禁止吸菸告示說那是認真的。
老闆常把「敦親睦鄰」掛在嘴邊,但禁止吸菸不是因為要敦親睦鄰,是老闆鼻子過敏。他不想戒咖啡,所以他禁菸。
店裡窗下的角落有個淡灰色雙人沙發,旁邊倚著一把缺弦的木吉他。問老闆怎不換弦,他說懶。後來我自作主張,跑去樂器行買了一包弦和換弦工具,還請店員教我換弦。再次去唱片行時,居然這麼巧,有個看起來也是大學生的女孩子,就坐在沙發上換弦。
我靠在櫃檯邊等老闆給我咖啡,一邊對著沙發那裡張望。女孩好像是真的會彈吉他的人,不像我只是有那麼點想耍酷的心情。
老闆遞上咖啡,靠近我耳朵,在音樂聲的掩護下說:「我本來不換弦,是因為不想要有人沒事拿起來彈。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有個可愛小妹妹坐在那裡,難得。」
「她不常來怎麼會想幫吉他換弦?」我問。
「我看她對吉他比對唱片有興趣。」老闆說:「常來的是她哥哥,他們家好像在附近。」
有個熟客拿唱片來試聽。老闆手邊有事忙的那時,我一直看著那女孩子,心想她應該挺行的吧?一下子就把弦換好了,在音樂聲裡側耳傾聽調弦。
「那,看得這麼入迷,這杯咖啡直接拿去給她了吧!」大鬍子拍拍我的肩膀。
欸?真的?我回頭看看大鬍子,櫃檯上的咖啡,又轉頭看看那女孩子。她雖然綁著馬尾,但頰邊長長的瀏海,在她低頭傾聽吉他的時候,遮住了她大半的臉。
「去啊你,再繼續待在這裡看,你就像變態了。你看起來像是等一下想尾隨她回去,我會報警的,沒跟你開玩笑。」他說。
我端著咖啡過去,在她前面站了好幾秒,看著她頭頂,沿著額頭上方到耳後,有明顯的分髮線。她一抬頭,我嚇了一跳,一路上想著要用來開口的話都忘了,只說:「老闆說這杯咖啡要請你喝。」
「謝謝,但是我不喝咖啡,會心悸。」她很友善地微笑。
「嗯好,沒關係,我去跟老闆說。」我端著咖啡又回到櫃檯去,見大鬍子也把他的兇臉笑得一派和善,越過我向女孩搖手打招呼。
我才一把咖啡放回櫃檯上,大鬍子就把整個臉轉過來對著我,鄭重跟我說:「朽木,以後這就是你的代號了。」
「我叫阿靖。」我裝得一副威武樣。「托塔天王李靖的靖。」
大鬍子翻了個白眼。
學期末,我拖了好久才死心不再守著唱片行等女孩出現,回到家時老媽罵得很兇,罵我貪玩不早點回去幫忙打掃,直到開始祭祖才停口。祭祖照樣是長輩先和祖先們客套一番當做開場白,然後報告家中一年來各種動靜,兒孫們都很乖……最好兒孫們都很乖啦!那剛剛我不就是被媽白罵一頓了嗎?沒有提早回家當媽的奴隸是多大罪過?我聽著爺爺帶著眾兒子們沒完沒了的年終報告,滿心只不耐煩,緊抓著香,透過裊裊白煙盯著牌位,直接跳到第三步驟,不停向祖先拜託。
拜託拜託,這些年來我沒什麼好拜託,就算拜託了也沒實現,就這一次能實現就好了。拜託拜託,讓我和那女孩熟起來。祖先在上,你們一定都期待後代綿延不絕吧?沒有那女孩,我也不要別的了,那樣除非我去捐精,不然你們的後代怎麼有機會綿延不絕?拜託拜託!沒有萬事拜託,只有這一事!
年假就是該頹廢,如果不頹廢,爸媽還會看我不順眼。兒子這時不軟爛一點,好像他們休息著會有罪過似的。我如他們期待,擺出一副學期裡已經耗盡氣力,回家休息養精蓄銳的模樣。其實關在房裡,我都在電腦上敲敲改改。誰說戀愛會讓人變成詩人?我變成了小說家。
整個寒假,我在小說世界裡的唱片行、夜市、書店、劇場、講座會場、公園、路邊,和女孩巧遇了至少十次,用盡了所有我去過的特別場景。每次的開場白都是:
「嘿!朽木!」
肩上被拍了一下,我轉身,見到是那女孩。她笑臉盈盈,雙眼晶亮。在店裡(或陽光下)的光線下,她的皮膚看起來粉嫩得不得了,帶著一種半透明的質感。
在此時此地突然遇到她,我又驚又喜,又尷尬,因為……她剛剛叫我什麼來著?她那天聽到我和船長的對話了?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一開場她就知道了「朽木」這件事,如果不寫這句,小說居然難以開始。我想,是不是我很希望她那天注意到我藉著咖啡,其實想去搭訕?或者我很害怕她真的知道?我擔心她一直不來唱片行的原因,是她知道這裡有個無趣無聊男子對她有好感。拜託祖先們,希望你們沒有在我耳邊嘀咕,告訴我真相是這麼一回事,還讓我寫了十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