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乘站》第三章

2023/02/03閱讀時間約 42 分鐘

第三章

  隔著擋風玻璃,諸神黃昏看著B-2α從花店出來、手上捧著一束白玫瑰。B-2α回到了車上後,諸神黃昏問:「妳有約會?」
  「算是吧,」B-2α扣上安全帶:「我約了一個人,再不過去就要遲到了。」
  諸神黃昏略感訝異:「喔……我沒想到妳是真的有約會。所以……妳現在要去哪裡?」
  B-2α:「老城區的海岸墓園。」
  諸神黃昏發動車子,但他完全無法理解:「好喔……這個約會地點一點也不奇怪。」
  午後的陽光已不再那麼強烈,甚至可以用眼睛直視太陽,天空泛紅得像颱風來臨的前夕一樣,雖然氣溫沒有因此上升許多,但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暖。沿途中,諸神黃昏打著方向盤問道:
  「妳有跟老師聊天嗎?」
  B-2α:「有。」
  諸神黃昏:「聊些什麼?」
  B-2α:「搭檔。」
  「有什麼是可以跟我分享的嗎?」諸神黃昏這麼問著,不過B-2α僅倚靠著窗口沒有反應,諸神黃昏改口:「抱歉,妳好像不想談論這件事。」
  「不,我可以。」B-2α緊接著回答。
  「好。」諸神黃昏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了下來等待紅綠燈,同時他也在等候B-2α開口回應,然而直到紅燈變成綠燈了,B-2α的沉默依舊,諸神黃昏左轉直行,他原本打算:如果B-2α不說,那麼也無所謂,畢竟聊天的內容應該不會是什麼太重要的事吧,結果B-2α卻突然開口說:
  「老師稱讚你的表現,這點我也同意。」
  諸神黃昏:「謝謝?」
  B-2α:「不過,我對於『搭檔』這件事其實一直有我個人的潛在顧慮。」
  「為什麼?」諸神黃昏又轉了一個彎,右轉。
  B-2α的雙眼雖然看著人行道上如慢動作播放的擁擠人潮,但她早已開始慢慢地回想,B-2α:「在我來到事務所以前,我曾在SAS(Special Air Service:空降特勤團)支援過,在兩人制的狙擊組裡面,我負責觀測的位置;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長什麼模樣,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和金黃色的頭髮,我那時才17歲,而他早已是個29歲的上尉,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願意選我跟他同一組,總之,他就是我的第一個搭檔。」
  諸神黃昏:「你們的交情好嗎?」
  「嗯,非常好,無論訓練或實戰有多麼艱困,他都可以用他專屬的黑色幽默鼓勵我和其他隊友。」說到這裡,B-2α像是想起一些好玩的事情,她突然闔上眼睛笑了一下:「他無論到哪裡都會帶著他的滑版,不管是在營隊裡還是進行HALO(High Altitude – LowOpening:高空低開跳傘)訓練的時候,他把那列作狙擊器材之一,所以上級對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某次聯合演習,指揮官是法國人,看著他的背包上插著滑板,他立刻下令將他的滑板沒收,結果回到前進基地後,他從法軍裝甲車的機槍塔上把防彈盾拆下來,自己另外焊接成一組滑板,他甚至還很驕傲,說:這樣一來他的滑板甚至還能防彈了……」偏偏說到一半,B-2α在此停頓了下來,臉上難得的笑容也一併消失。
  諸神黃昏:「然後呢?」
  B-2α的口吻再度冷淡了下來:「我跟他的最後一趟任務是在緬甸為聯合國調查團提供偵蒐與護衛,某一晚輪休,我們在奈比多近郊的一個軍官俱樂部裡面喝酒,有個小孩走進來用不太標準的英文問我們:『兩位長官,要擦皮鞋嗎?只要一美金。』我向他表示我沒興趣,於是我轉過身去背對他,至於我的搭檔則是從口袋裡抽出一張五塊錢美金給那小孩,說他願意擦皮鞋,然而,那個擦鞋童的工具箱裡根本不是擦鞋用的工具,而是一枚IED(Improvised Explosive Device:土製炸藥),我的搭檔見到之後立刻把我推開,同一時間,那顆炸彈就在離我不到4公尺的地方引爆了,強大的衝擊和音爆造成我強烈的暈眩和耳鳴,等到我稍微恢復意識,我只發現到處都是瓦礫、塵埃還有此起彼落的慘叫,就連我自己同樣也被破片射傷,我勉強地爬回我倆原來的位置……他倒在地上,腰部以下徹底消失,至於那個小孩只在地板上留下一灘血漬以及少部分的肉屑殘渣,我企圖替我的搭檔止血,但看著從他體內流出的破爛內臟我根本不知從何下手,而他卻很堅強,沒有尖叫、沒有哀號,反而硬是擠出微笑對我說:『看來我可以早點回家了,幫我一個忙,幫我找一下我的腳在哪裡,說不定還可以接回去,我還得繼續練習我的滑板……』我癱坐在地板上、捧著他的頭,無能為力地呼喊救援,儘管我心裡明白他的生還機率已趨近於零,我只能陪著他,眼睜睜看著他在我懷中斷氣。」
  諸神黃昏聽完之後百感交集,他在腦中反覆想了許多要安慰B-2α的話,不過同樣具有軍事背景,因此他知道安慰是沒用的,最後他只能說出一句:
  「我感到相當地遺憾……」
  B-2α重新提起精神:「『為什麼?那又不是你的錯。』如果是他的話,他應該會這麼說。」
  諸神黃昏不知道該如何做反應,只能皺起眉頭苦笑著說:「對……黑色幽默。不過我可以跟妳保證:我不是喜歡讓人擦皮鞋的那種類型。」
  B-2α:「雖然如此,也請你偶爾把車子洗乾淨吧,拜託。」她冷言冷語地說。
  諸神黃昏:「妳不覺得這種自然的舊化是最好的迷彩嗎?」
  B-2α斜眼看著她,眉頭深鎖,不知道該怎樣跟他溝通。
  車子已經開到了能夠看見海岸線的地方,雖然空氣還是那麼地冰冷,但海鷗仍成群隨著微風在橘色的天空盤旋。諸神黃昏把車子停下來,而就在B-2α下車之前,她還交代了諸神黃昏關於工作的事:
  「我不知道我會到多晚,如果MI6回覆了,馬上通知我。」
  諸神黃昏:「好。」
  B-2α:「還有另外一件事,如果你有辦法,試著潛入美國大使館的網路,包括光纖、衛星和熱線,特別留意他們跟美國本土的所有連絡訊息,雖然我不想理會他們,不過,做個保險有備無患。」
  諸神黃昏:「我還以為妳不會問呢,我甚至想試試看能否追溯過去兩、三個月的特急紀錄。」
  「那麼,麻煩你了,十分感謝。再見。」B-2α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諸神黃昏:「居然跟我道謝了?今天到底怎麼了?」他喃喃道。
  B-2α在車子開走之後,悄悄將大衣的鈕釦扣上,拎起成束的白玫瑰,往墓園的入口前進,這時候一陣微風吹了過來,伴隨而來的是滿地零碎的枯黃落葉。或許她應該戴上墨鏡,不過她已經可以看見和她約好的那個人。
  那是個身穿紅色連帽大外套的女生,個子不怎麼高,外套下是黑色的百褶裙及長統襪,腳上穿的是樣式相當簡單的灰色帆布鞋,她坐在一只深藍的手拉式行李箱上,手上另外提著一個用來裝筆記型電腦的咖啡色公事包。B-2α朝她所在的位置直直走去。也許她也已經聽見了B-2α踩在枯葉上所發出的腳步聲,她試著轉過身來;這時B-2α站在她的背後對她輕輕呼道:
  「端木?」
  她抬頭看看B-2α,然後從行李箱上站了起來輕聲回應:「嗯,」她一面掀開外套上的兜帽進而露出了全貌:年約二十歲上下,前額留著整齊的瀏海,長度及肩的頭髮則用一條黃色的緞帶綁了起來。這名姓氏為「端木」的女孩接著說:
  「奧琪(Auki),終於……好久不見。」按捺不中內心的興奮與喜悅,端木閉上眼睛,敞開雙臂與B-2α相擁。
  「奧琪」,這個叫做端木的女生是如此稱呼B-2α,而非她的代號,可見她們二人的關係匪淺,這女孩知道的是B-2α不為人知的本名。
B-2α表現出來的氣質瞬時轉為如親切的大姊姊:「好久不見,妳已經長這麼大了。」
  「但是奧琪妳一點都沒有變。」端木溫柔的聲音和開朗的笑容是那麼地令人感到窩心。
  「是嗎?」B-2α罕見地顯露出不好意思的情緒。然而,當她接著走向前方的那塊墓碑,語氣又變得有點傷感,她說:「數年來我一直試著連絡妳和妳姊姊,不過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居然已經先走一步了。」
  端木:「姊姊的事情謝謝妳幫忙,爸爸媽媽早就不在了,我自己一個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非常有禮貌地說。
  B-2α:「請不用道謝,因為我把這件事情當作是自己的責任,雖然接受你們家寄養的時間只有幾年,不過,我已經將你們當作是為是我唯一的家人。」
  端木:「嗯……」
  為了改變沉重的氣氛,B-2α突然很有精神地問道:「妳現在幾年級了?大三了嗎?」
  端木點點頭:「嗯,趁校慶與聖誕連假的時候來看看,一出機場我就:哇!怎麼這麼冷!」
  B-2α:「畢竟這是靠海的城市,根據氣象預測,近日內還可能會下雪,妳帶的衣服足夠保暖嗎?」
  端木:「我想應該可以,不用擔心。」
  隨後,B-2α就地蹲下,她從口袋裡取出手帕擦拭墓碑相片上的灰塵,並將手中的鮮花擺在墓前,身為亞洲人的端木也雙手合十地膜拜著,兩人如此度過了莊嚴而沉默的一刻;待B-2α重新站起來以後,她問:「肚子餓了嗎?」
  端木:「嗯,有一點。」
  「走吧,我們去吃飯吧,我也從昨晚到現在都還沒吃。」B-2α幫忙端木拉動她的行李箱,帶著她往漁港附近的電車站牌前進。
  在這條海岸公路上的兩側都有人行道,而她們選擇靠海的那一邊,端木用手指在欄杆上沿路輕輕點著,讓手掌看起來像是一雙跳躍的小腳,她慢慢地回憶著:
  「小時候人家都說我跟姊姊長得很像,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我不太喜歡接觸複雜的事,一天到晚只想往外跑,但姊姊她就不太一樣,她很安靜,不太常說話,而且功課很好,我爸媽跟學校的老師都很喜歡她,有時我常覺得:當妹妹真是一件吃虧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我並不因此而討厭她,因為她的個性實在太好了,再加上她的聲音也很好聽。」端木走在前頭,轉身面對B-2α、倒著走路:「像姊這樣的人,讀書有一流的成績、錄取一流的學校、越級拿到一流的文憑、得到一份一流的職業,不過我從沒聽過她說過心裡的話,她答應過會告訴我,可是到後來她總是忘了。」
  B-2α:「應該很辛苦吧?」
  端木轉了回去:「嗯,應該是吧。在她結婚沒多久後,爸媽突然發生意外去世了,一連串的壞事好像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B-2α:「醫院流產手術紀錄、法庭家暴離婚紀錄、酒精中毒就醫紀錄、勒戒療養中心紀錄,我是靠這些找到妳姊姊。」
  端木的表情頗為驚訝:「是透過徵信社嗎?」
  「事務所,我是在事務所上班的。」當然,B-2α所指的“事務所”其實不是普通的那種事務所。
  端木:「但還是很厲害,這應該需要做很多比對跟追蹤的工作吧?所以奧琪妳現在是個律師或調查員嗎?」
  「不,我想……應該比較接近『負責彙整資料』這類型的工作,所以才能藉職務之便調閱一些法務紀錄。」看來,B-2α當前還不打算對端木全盤託出她實際上的工作性質與內容。
  「喔,原來如此。」這時候,道路的遠方又吹來一陣微風,端木將她被微風吹亂的頭髮輕柔地塞回耳後,一隻海鷗翱翔過來,輕輕地降落在端木手邊的欄杆上,好像一點也不怕人的樣子,端木:「啊,真奇妙,這裡的海鷗居然沒有飛到溫暖的大南方。」
  B-2α:「我想這是因為牠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個能夠稱之為『家』的地方吧。」
  當她們走到電車站牌的時候,一班列車正好即將進站,端木看見之後感到很新奇:
  「哇……這裡的陸上電車真復古。」
  B-2α:「這是老城區才有的古董了,雖然外觀保養得很新,但至少已經有120年左右的歷史。」她一面將行李提上階梯一面說著,以B-2α的臂力而言,那一點也不重:「走吧,今天我們去吃一家很特別的餐廳。」
  端木拉住車門口的扶手,跟隨其後地與B-2α一同搭上那班電車。太陽西沉,大城裡的燈光又不約而同的活絡起來。
* * * * * *
  車身搖搖晃晃,海灣線的陸上電車跨越運河出海口的鐵橋,最後在位於左岸新市區的終點站停下,B-2α與端木在那裡轉乘計程車朝郊區前進,因為她們今晚要光顧的那間餐廳前身是由天文台改建而來,地理位置上必須遠離都市的光害;計程車抵達了目的地,下了車的端木只見大門口的兩側各立了一盞散發出淡黃色光芒的煤氣燈,光暈照亮一塊木板,上面題著餐廳的名字:回憶鐘
  「這地方看起來好像很高級,所以消費應該……」單是看見門口以及建築的整體外觀,端木就略感難為情地面露苦笑。
  「這不是妳需要擔心的事。」B-2α可靠地說。
  端木和B-2α一起走入與招牌同是木板雕刻而成的大門,進到內部,寄放區的侍者紛紛上前主動幫忙提領端木的行李跟外套。
  餐廳裡面幽暗而靜謐,沒有過多的照明,頂多只有在為數不多的餐桌上設立幾盞燭台,這樣的氣氛不免感染了端木,她自然而然地放低音量:「哇,這裡真的好漂亮。」
  原本前來接待的服務生還想幫B-2α保管長大衣,不過她婉拒了,畢竟她的身上還繫著戰術腰封,尤其她的身後更掛著那把今天剛拿到的Raging Bull,所以她並不太方便。
  櫃檯經理:「請問有訂位嗎?」
  B-2α:「是的,名字是『奧琪.黛安(Auki Daan)』。」
  經理查詢了一下平板電腦,馬上就確認了訂位資訊:「好的,是兩個人位於吸菸區的位置。請麻煩跟著我們的帶位員前往餐桌。」
站在一旁的另一為女性服務員早就已經準備好,提著鳥籠狀的鐵製燭燈,那名服務員帶著B-2α她們前往二樓的桌位;當天文台被改建城餐廳之後,經營方將半球體的建築結構替換以鋼條與玻璃支撐,如此一來,面朝市中心方向的座位可以遠眺城市的燈火,在夜空晴朗時,與市區相反方向的區域則是可以看見漫天的星幕;這層樓一共只有三個桌位,但非常幸運地,今晚除了B-2α和端木這桌以外,這處視野極佳的樓層並沒有其他客人。
  面對豐富的菜單,端木的選擇相當保守,她依舊感覺讓B-2α破費是很不好意思的事,因此她只點了價格最低的主廚特餐,主菜是菲力牛排;至於B-2α莫約也能夠猜到端木的心思,因此除了常規的沙拉、例湯、開胃菜,主餐她選擇肋眼牛排,並且在配菜上加點了奶油玉米以及焗烤千層麵,甜點則是香草野莓冰淇淋以及起司蛋糕,最後,她還為自己和端木各點了一杯長島冰茶。
  服務生離開之後,端木目不暇給地到處張望:「這地方真是……美得不可思議。」
  B-2α:「這是我以前的一位助理向我推薦的,之後每年的年末我都會來這裡用餐一次。」
  端木:「只有自己一個人?」
  B-2α先喝下一口桌上餐酒:「是。」
  端木:「聽起來很孤單。」
  「孤單是一種社會狀態,」B-2α:「寂寞則是心理感受,我其實還是有朋友的,就算他們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只要有網路及意願,我還是可以聯繫到他們。」
  「不過就算是這樣,比起相隔網路,能夠當面對話的感覺本質上還是有所差異吧?」端木苦笑說。
  B-2α:「如果妳是以心理健康為前提,至少,我還是有工作上的同事可以交談,所以並不用擔心。」
  端木:「那就好……」
  B-2α:「但我在猜想:妳其實有其他的問題想要問我,對吧?」
  「是的……」端木搓揉起她的後頸:「我最想知道的就是當初政府將妳移送到特殊教育機構之後妳發生了什麼事?我爸媽也曾嘗試著尋找妳,然而奇怪的是他們始終找不到官方給他們的那個機構地址。所以……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總算能夠當面親自問妳了。」
  B-2α細想了半刻,她當然不能告訴端木具體的真相:遠在幼童時代她就被診斷出天生罹患有一種稱之為「十七世紀症候群(The 17th Century Syndrome)」的症狀,這種病症的患者具體而言的體癥可以表現在兩個層面,一是對於邏輯的解析能力極強,若經過適當的訓練,在軍事用途上可以被當作效率強大的人力資產,解構敵方戰術、策定重點戰略、研擬行動計畫、透析環境係數、即時設計多套後備方案、預判戰鬥局勢、不必透過特殊儀器就得以破解通訊密語和電腦程式的原始碼……至於第二項能力則是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識控制感官與生理機能,意即:她能夠隨自己的需求調整知覺上對於體溫的感受、抑制疼痛的程度、關閉特定的情感、重複無數次的精密動作卻完全沒有任何的誤差等等,甚至連神經反射以及部分的內分泌都能夠掌握;簡而言之,儘管名為人類,但十七世紀症候群卻可使人成為一台機器,自一九七零年代由美國主導的精神觀察實驗中發現出這種罕見症狀之後,十七世紀症候群患者便秘密成為了各國政府企圖網羅的重要資源,而B-2α被帶離原生家庭、接受鑑定、再安排於端木家的收養以建立基本社會人格,這過程其實都是被安排好的,正如同她最終仍被軍方帶走、進行下一個階段的實驗與培訓、部屬於衝突區並投入實戰應用,這同樣是無可避免的結果,直到她靠著自己的能力展開報復性的反制以擺脫這整套控制她的系統,這一切對於普通人而言需要公開的資訊量實在太多了,更別提當中包含了許多不光采而殘忍的細節,面對時隔多年才又碰面、關係宛若親妹妹的端木,B-2α自知應該要嚴格保留,至少,現在不會是全然坦白的時機。
  因此,B-2α扶著額頭,給了另一套說詞:
  「我的原生父母其實是政治難民,因此在特殊人道救援條款裡只保障了還是嬰兒的我,我的父母親最後還是遭到遣返,當然,這件事情也是我在多年後才知道的。總之在國家的安排下,我先是待過育幼院,其後才被妳的父母親所認養,並與你們共同相處過將近七年的時光;然而基於特殊人道救援條款,我真正的監護權其實是歸屬於政府底下,因此當我的年紀達到中學階段時,政府便決定將我轉移至一處由各法人聯合成立的教育機構,他們的真正的應對方針是希望藉由產學合作計畫訓練像我這樣身份的人,直到我成年並具備有足以維生的職業技能,政府便將會再把我遣送回我的原屬國,而產學合作實質上就是流動於各生產製造商的流水線上實習,這也是為什麼妳的父母難以獲取我具體位置與聯繫方式的原因。」這故事並非完全虛構,只是加了一點修飾與轉化,有一部份屬於事實,因此當B-2α闡述這段經歷時,她切斷了某方面的情感,使語調不帶一絲生氣,表情也宛若毫不在乎。她舉起玻璃杯喝了口餐酒:
  「抱歉,這對妳而言會太過於複雜嗎?」
  端木搖搖頭:「不會。知道事情的全貌之後,我總算解開多年的疑惑。妳後來見到妳的親生父母了嗎?」
  B-2α:「沒有。」
  端木:「為什麼呢?」
  B-2α:「我完全沒有對他們的記憶,因此也就不存在有積極想與他們團聚的情感。加上我在法律上成年之後,我一直忙著在不同國家繼續進行短期進修,直到大約五年前我才終於定居於此,並透過我工作的事務所藉技術移民的管道取得新的國籍資格。」
  「原來如此。」端木:「不管如何,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甚至有些緊張,因為……最後一次見到妳已經是十幾年前,然而現在我們竟然又能再度重逢,橫跨半個地球、同坐一張桌子、面對面地這樣聊天,我是真的很開心。」端木低下頭來用近乎呢喃的音量、帶著羞澀的表情說:
  「太好了,至少,我還有一個家人。」
  B-2α:「我也是。」
  無法按捺,端木終於喜極而泣,她一面假借捂掩口鼻來抹掉眼角的淚滴,一面故作鎮定地保持微笑喝著餐酒:「如果妳不介意太矯情的話,我還是想叫妳『姊姊』,那樣比較習慣,可以嗎?」
  「當然可以。」B-2α:「妳呢?其實我也想多知道一點關於妳的事,但我不知從何開始,也許我會表現得很糟,從『大學生活過得怎樣?』這類俗套的問題開始。」
  「不會很糟啊。」端木哼笑:「課業上都還蠻順利的。但由於我接了文史資料館的打工,時常必須將大量的紙本資料帶回住處進行數位編撰,因此不久前我搬離了空間較為有限的學校宿舍,開始在外頭租房子。」
  B-2α「妳自己一個人住嗎?」
  端木:「沒有,我跟朋友合租一間公寓,房租是我們四個人分攤。」
  B-2α:「那麼妳會不會有一個人單獨留在房子裡的時間?」
  端木:「偶爾而已,幾乎不太常,因為我的那些室友都是同系的同學。」
  B-2α會那樣問是自然是出於她手頭上那件刑案的聯想與擔心,不過端木對於這些問題好像也沒有感到奇怪的地方。
  這時,按照B-2α剛才的囑咐,前菜與湯品同時上桌,兩人總算可以開始用餐;彷彿臨時才想起,B-2α從口袋裡拿出一塊藍色的固態硬碟放在桌上,並將其推向端木。端木問:
  「這是什麼?」
  B-2α:「妳姊姊的電子墳墓,是一種除了保留生物學上的遺傳因子,另外將個人意識進行備份保存的技術。」
  端木將那塊體積根本不及手掌大的硬碟拿起來,雙眼聚焦地凝視著它:「真沒想到……姊姊一生的記憶都在這小小的硬碟裡面了。而這也代表如果將它接上效能足以支援的電腦,我們就還能與她互動,對嗎?」
  「理論上是的,但是,」B-2α說:「嚴格說來這並不足以完全代表她主觀意識,畢竟這塊硬碟裡的內容大部分都是透過妳、我對她的印象輔助,將她存在過的情報資訊全轉為外部記憶的方式儲存起來,因此若妳企圖與電子墳墓中的她互動,妳可能還是會感受到某些不協調感。」
  端木慢慢收起記憶硬碟,放進胸前的小口袋:「我只看得見軀殼,而不死的靈魂仍活躍在世人的心裡和代代相傳的話語中。
  B-2α對於這段發言感到興趣,因為這典故出自於一名古巴革命的游擊隊領袖,B-2α傾斜身體靠在椅背上,雙掌交合擺在腹部:「妳是指卡米洛吧(Camilo Cienfuegos Gorriarán)?」
  「是的,沒想到妳也知道他。」端木背誦完原本的完整字句:「與其問『是誰殺了卡米洛?』不如說『是誰毀滅了卡米洛的肉體?』才對,只要人民不希望他們死,這些人的生命就不會結束。
  B-2α:「妳是讀人類學的嗎?」
  端木搖搖頭:「我是讀歷史系的,大三分組後,我選擇的重點研究領域在於近代史,並且副修哲學。」
  B-2α:「真有意思。」
  端木表現得有些難為情:「希望妳不是在跟我客套,因為大多數人聽到我念的科系,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直覺認為我在將來一定很難找到工作。」她苦笑著。
B-2α繼續用餐:「我並不是客套,也不認為這會成為未來就職的困難點。」
  「謝謝,」端木:「可是在畢業論文的選題上我已經感受到很大的困難點。」
  B-2α:「妳傾向哪個題目?」
  端木:「民族主義的演變之於20世紀的影響,不過我的重點是希望證明其意識形態並未隨冷戰的結束而消亡,相反地,在後冷戰時代乃至當今,其實這套系統都還在繼續穩健運作著。」
  「這個題目的預設方向完全正確。」B-2α:「只不過前提還太大,對吧?」
端木嘆氣:「對……除此之外,指導教授還指責我受陰謀論的影響太重。」
  「不要感到失望,因為『世界新秩序』的計畫並不是什麼都市傳說或陰謀,它是真實存在的,彼得堡會議(Bilderberg Meeting)、三邊委員會(Trilateral Commission)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據。」B-2α:「大學教育日漸走向封閉,除卻學閥的驕傲與自大以外,實際上也是根據尤里‧亞歷山德羅維奇‧貝茲梅諾夫(Юри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езменов)在接受訪談時所揭露的自由顛覆計劃所操控,在第一階段的去道德化中,高等教育所負責的正是限制對主流價值的質疑,取而代之的是利用『獨立思考』的名義美化仇恨灌輸,最後的結果便是當這些人在日後步入社會各階層、成為下一帶的領導者之後,他們的潛意識其實早已被統一,從而動搖、掏空原本的普世價值;這個階段遠在上世紀的六、七零年代便早已完成,以二十年為一個世代,共分成四個步驟,細節妳可以再自行查閱當作研究回顧。」
  面對B-2α的侃侃而談,端木聽得十分入迷,如果可以的話,她恨不得B-2α就是自己的指導教授。端木:「哇……好多關鍵字,妳剛剛講的內容比我在課堂上一整個學年的收穫還要多。」
  「但我也只是陳述事實,妳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觀點。」B-2α:「『顛覆國家政權』、『建立世界新秩序』,這兩者並非冷戰時期特有的產物,遠在兩千兩百年前的中國先秦時代,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子──就已經著作過如〈亡徵〉這樣的警示宣言,此後經過22個世紀,無論東、西方,數個王朝不斷更迭,有的慣以復興的美名,有的稱之為劃時代的進步,但除了規模的差異,本質上並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在工業革命之後,科技助長了全球化,兩次世界大戰、冷戰,軍備競賽更刺激了意識形態擴散的效率,以至於我們現在所處的社會結構更加脆弱,我們在對抗的已經是不具實體的敵人,而是經由數位管道將個人區隔開來的抽象戰爭。」
  「我真應該引述妳的言論,」端木:「姊,妳也喜歡研讀歷史嗎?因為妳懂的層面其實非常廣泛。」
  B-2α:「姑且就說是……我喜歡閱讀吧。而且我很習慣透過觀察過往與現況去推估可能發生的近未來,反恐戰爭、自然浩劫、資源掠奪、金融風暴、無限上綱的人權運動、脫離現實的教育、非必要的議題爭論……這一切的耗損除了替消費主義續命之外,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建設,文明作為施展野蠻慾望的手段,或早或晚都會淪為瓦解,只要時間拉得夠長,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但我總不能將這當成我論文的最後結論。」端木苦笑著,她將雙手作拳頭狀併攏,不經意地玩弄起自己的指甲:「的確,當時間趨近無限,任何事情都會失去意義,然而正由於人類在生理上有壽命的限制,無論將個人對比集團、社會、歷史乃至宇宙的進程都極其短暫,所以人們常常會無視過程,進而從中自行發現……甚至“發明”意義,好透過預先設定目標來說服自己一切都還在掌控之中,秩序聽起來像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禁錮,然而如果失序的話,那便得以令極端主義趁虛而入。我並不是主張毫無條件的自由與反動,也不是支持僵化而壓迫的官僚體系,在人類漫長發展的歷史中,真正的突破其實仰賴於跳脫二分法的框架思考、提出第三種的可能性。」
  B-2α:「那麼具體的可能是什麼呢?大多數人越來越不相信歷史的必然性,可是他們卻沒意識到自己仍不斷重複著這個過程,甚至,匱乏的資源、衰退的經濟、反智風氣的流行、否定公平的機會、只想爭取不勞而獲的平等結果……這些都致使遙遠的未來不再備受期待與擔憂。」
  端木:「我想不完全吧,至少像是妳,我可以感受到妳非常地在乎,若非如此,妳就不會費心觀察、提出結論。至於具體的可能性……」她抿起嘴唇,認真思考著:「畢竟我是文科生,對於具體細節稱不上完全了解,可是,若先進的科技以及更快的網路可以加速分裂或去除異己化,反過來說,藉由虛擬世界建構出有別現實的第二、第三、第四……乃至更多重的身份也是可行的,由於樣本數提高了,這在無形中也增加信仰的豐富性,也許,就算我們無法見證,但關鍵很有可能在於下一個世代的人類所定義出的自我認同。」
  「我希望妳是對的,」B-2α:「否則以當今的現實,社會仍深陷於茫然與不安,在新一輪的文化基模裡,存在危機氾濫、對於生活希望的無能為力、支離破碎的思想,這些都是相當殘忍的事。」
  「然而我們卻能夠坐在這裡?這同樣不能被否定,而且某種程度上也足以當作反證,難道不是嗎?」端木:「姊……我相信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妳可以不必那麼悲觀。」
  這番話令B-2α聯想起今日稍早法醫也對她給出一樣的評價,因此她不免由於既視感而發出無奈的會心一笑:「妳知道嗎?妳是今天第二個認為我悲觀的人,或許我的確擁有這樣的氣息吧,畢竟經於人手的情報訊息都會在無形中滲入個人的主觀意識,但我始終自認我只是比較不樂觀而已。」
  「嗯,我知道。」端木笑著說;其後她稍微挺直了身體,想藉這話題與B-2α商量另一件事情,她壓低喉嚨讓聲音聽起來能夠更穩重一點:「既然提到了現實,我也想跟姊姊妳討論一下……前幾年當妳再度與我聯絡上並提供我各項援助時,我真的非常感謝,而現在我已經是個成人,在責任上也該設法獨立生活了,就算爸媽跟姊姊留給我一筆不少的錢,不過……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B-2α:「我明白。」
  之後,兩個人暫時停止了討論,專心吃著桌上的餐點;而在這個空檔,B-2α內心裡想的是彌補自己長期缺乏親情的缺憾,因此她並不介意就這麼繼續照顧端木下去,然而在另一方面,她過份的理智同樣正在心裡拉扯著,她明白自己並不相信「一個人能夠完全照顧另一個人」這件事,特別是像她自己這樣的人,遊走於灰色的情報網絡、進行著高風險的準軍事行動,如果她的確深愛護著端木──在獨自漂泊多年後再度相逢的妹妹,也是她在這世界上僅存的唯一一個親人──那麼她就應該與端木保持適當的距離,讓她遠離本身就是不穩定因子的自己;B-2α甚至在剎那間閃過一個批判更加嚴厲的念頭,她反省著:或許她們不該見面,或者早在一開始,B-2α就不應該嘗試著再去聯繫她們姊妹倆,遠在B-2α當年離開她們的十多歲之際,她就曾設預想過自己必須割捨這方面的羈絆與情感依賴,否則在接下來十幾年間她將前往的地方、目睹的光景、親身經歷過創傷都會使她完全崩潰。
  但是,儘管擁有抑制情感與內分泌的十七世紀症候群體質,她的直覺仍不時在她的耳邊對她低語著,彷彿一聲又一聲輕輕的提醒就足以一掃她在心中所有的擔憂,這和歇斯底里的偏執或者腦內化學反應的作祟不一樣,她的潛意識中存在著利他信仰,若將其以形而上的抽象描述稱之為「靈魂的低語」也許一點也不為過。
  同樣地,端木也正想著別的事,她一手撐著頭,兩眼注視著桌上的那盞蠟燭,一手拿著湯匙,在裝有濃湯的淺盤中央來回畫圓,最後,她開口說:
  「我知道自己很幸運,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有妳找上我,我真的很感謝。」端木撕下一小塊麵包沾著濃湯混在一起吃:「可是在短短幾年內家人一個接著一個離世,我腦中的迷信就會越來越明顯,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會懷疑:為什麼只有我留下?還是說,這根本就是因為我的關係?」
  B-2α沒立即回應,只是默默聽著,她知道即便顯得再堅強,端木也有她需要發洩的地方,這種心理狀態稱之為倖存者內疚。
  服務生清理桌面,並且送上主菜的腓力和肋眼牛排,以及加點的配菜,當前,這張桌子好像籠罩著一片沉悶的低氣壓。
  端木的習慣是把肉一次切成小塊狀,如此一來,她之後就只需要叉子。
  B-2α:「然後呢?我想妳的話還沒說完。」
  「對……」端木說:「尤其是關於姊姊的去世,我並不是不感到哀傷,只是直到現在都仍覺得難以相信:姊姊居然已經不在了,隨著年紀越大,我們交流的機會也就越少,她似乎從來不會向我表露出她的煩惱,我印象中的她總是親切又溫柔,若非直到某天她的保險公司找到我,或許我只會以為她還在另一座城市裡靜靜生活著。總而言之,對比當前的現實,我的認知就好像幻肢感一樣……」
  「或許她真的還在某一個城市裡靜靜的生活著……在我們的記憶裡。」B-2α指指眉心的位置。
  端木無奈地笑了一下:「是啊,是在我們的記憶裡。不過這樣是不夠的,她不會哪天來拜訪我,然後我們會出去逛個百貨公司、看場電影、喝杯小酒,玩到天昏地暗,累得起不來,隔天只好翹課,雖然很對不起爸媽留給我的學費。」她放下叉子,舉起酒杯小小啜飲一口:「我並不認為我的遺憾來自於『我沒好好珍惜能與姊姊相處的時間』,只能說……出乎意料吧,而所謂的出乎意料也全都只能怪罪於自己的能力與想像力的不足。」
  B-2α:「那麼假設妳能夠提前預料到後來的結果,妳會做什麼呢?」
  「我會極力阻止她跟“前”姊夫的交往。」端木:「妳知道嗎?其實他全家信奉的好像是某種邪教,而我真不敢相信姊姊當時也被他拉進了那個教會。」
  「妳希望我毀了它嗎?只要我做點搜查功課、動用點資源,我就可以從財務上瓦解那個宗教,甚至……」B-2α雙眼露出鋒芒,語氣也特別強調:「連那個“前”姊夫我也有能力令他的社會人格破產。」
  端木被B-2α超常認真的態度震懾到:「妳是認真的嗎?」
  「決定權在妳。」B-2α刻意加深力道向要測試端木的決心。
  原以為端木還需躊躇片刻,未料她果斷回答:「好的,我想。」不過端木旋即又補充道:「但只需要瓦解那個宗教就好了。」
  B-2α:「理由呢?」
  端木:「宗教是群中心靈的鴉片,與其說上帝創造人類,不如說人類創造了上帝。這不就是我們剛才一直在談的嗎?意識形態的危害?」
  「妳同時引用了馬克思(Karl Marx)以及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von Feuerbach)」B-2α:「是基於同樣的矛盾以至於妳相信在復仇中可以保有理智?」
  端木:「姊……如果我跟妳說我其實不曉得我該相信什麼的話,妳會責備我嗎?」
  B-2α:「為什麼我要那麼做呢?」
  「憤怒?茫然?偏激?虛偽?」端木搖頭嘆氣。
  B-2α:「不,相反地,我覺得妳很誠實,而且妳做出的是正確的決定。人生的驟變與逆境促使妳不得不快速適應,這是一個極為痛苦的成長過程,辛苦妳了。」
  端木聽見B-2α突如其來地肯定,臉上一臉茫然:「謝、謝謝?我沒料想到妳竟然會認同我,畢竟這是非常私人、黑暗又激進的想法。」
  「那是因為妳先相信了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妳毫無選擇,但以我的立場,我想要毫無保留地照顧妳……」結果話說到一半,B-2α的欲言又止是因為想起剛才端木想要獨立生活的宣言,因此她即時沉默,切了一塊肉,又喝下數口的長島冰茶。
  端木隱約能夠感受到B-2α的糾結,她故作從容,想要改變當前的氣氛:「看來我們都有自我懷疑的問題,對吧?」端木一面苦笑,一面跟著喝起了長島冰茶。
  「大概吧……」B-2α有點無力地回應:「也許我真的是個悲觀的人。」
  見到B-2α的反差,不知為何,端木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她不顧餐廳內安靜的氣氛,由輕微的哂笑直接開懷地笑出了聲音;一向習慣抑制情緒、臉上總是難以表露真正喜怒的B-2α也被端木真實的情感流露所感染,慢慢地,她也揚起了嘴角。
  待情緒冷靜,接下來兩人遂安靜地吃完盤中的主菜及配菜,對話也轉而討論旅行、電影、音樂等比較輕鬆的話題。直到這頓晚餐終於進入甜點的階段,端木在與B-2α共享香草野莓冰淇淋和起司蛋糕時,才又回到了先前B-2α沒說完的部分,她其實一直惦記著,於是端木靦腆而又誠摯地說:
  「姊姊,我很感謝妳願意照顧我,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互相照顧吧。」
B-2α提起湯匙含著冰淇淋:「好啊。」儘管回答如此簡短,其實她心裡無比開心。
  結束晚宴,她們走出大門,步行至最近的站牌,然後搭乘陸上電車回到B-2α公寓的那條街,一路上古色古香的建築、舊化製作的路燈、以石板磚塊鋪設而成的人行道和公寓裡的那台老電梯,端木對於這個彷彿仍停留在上個世紀初的老城區連連發出感動的讚賞,對她而言,這整座城市等於是她專題研究中的活歷史。
  站在公寓的門口,B-2α拿出那把機械轉輪的鑰匙,並且調整正確的數字。端木見狀好奇地驚嘆道:
  「哇,這把鑰匙真精緻,本身還自帶密碼」
  B-2α將鑰匙插入門鎖中:「嗯,密碼是……我一個朋友的名字。」
  「有人的名字是由數字組成的嗎?」端木不敢置信地問。
  B-2α推開大門:「晚點給妳備份鑰匙的時候,我再跟妳說說她名字的由來。」接著她打開電燈的開關,替端木將行李提進屋子裡。
  不管是誰,一進到這屋子裡總會被如此龐大的藏書量給嚇到,端木環顧堆滿地書籍,直接脫口說出腦中的感想:
  「難怪……妳看過的書果然比我多太多了。」
  B-2α有點擔心,她誤以為端木是說這裡實在太過擁擠。B-2α:「抱歉,因為我對電子書一直無法適應,所以才導致了這麼嚴重的囤積量,也許哪天我應該主動將這些書賣給舊書商,又或者,我應該換間更大的房子。」
  端木笑著搖搖頭:「其實這裡就算有兩個人住都算是很充足的,而且,幸好這裡並不是那種冷冰冰的公寓,」她指著走廊上的鎢絲電燈泡:「光是這盞電燈的黃色光芒就給人很溫暖的感覺。」
  B-2α:「所以說,妳能接受?」
  端木:「非常喜歡。」
  「太好了。」B-2α拎起行李:「走,我帶妳到房間。」
  事實上,B-2α的公寓裡的確有間臥室,裡頭有書櫃、有衣櫥、有床舖、有書桌當然也有檯燈,而且還整理得相當整齊,與客廳相比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風景,然而B-2α不習慣睡在裡面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她將房間經過改裝,她在牆面裡鋪設了防爆磚,窗戶採用了防窺視鍍膜的強化玻璃,獨立電源以及空氣循環系統就隱藏在衣櫥的夾層內,看似普通的門板也鑲嵌了凱夫勒纖維以及輕量化的抗衝擊凝膠,掀開特定的地板,底下藏有備用的武器、彈藥、人身裝備、急救器材、營養口糧,若情況難以堅守,可掀動的床架正下方還有一個得以緊急撤離的狹窄逃生口,簡而言之,那是她的安全室。
  B-2α向端木介紹了關於公寓內的大致格局,廚房、衛浴、客廳、洗衣間……這些她都能自由使用,唯獨她強調著不能進入她的工作室,B-2α明面上的說法是裡面堆滿了事務所的資料,隨意進入的話會涉及到客戶的隱私;至於實際上,那是因為B-2α在裡頭還有尚未完成的工程,在未來,她打算架設一座可配合她作業的遠端工作站,端木並未對此起疑,而且也認同B-2α對於法務工作上的職業道德。
  在端木整理行李的同時,B-2α決定先行盥洗,如同往常,她取下鑰匙、手錶和零錢等東西放在桌子上,但是她在脫外套時,她的動作格外小心,B-2α特地將戰術腰封連同大衣一起卸下,並將之摺疊包裹,擺進她平時根本沒用到的櫥櫃裡、以免被端木看見;隨後B-2α才走入浴室,逐一解下領帶,脫掉襯衫、長褲以及連身防護衣,偏偏無巧不巧地,這時B-2α擱在客廳桌上的行動電話響起了,端木走出房間對著浴室的方向提醒說:
  「姊,電話響了!」
  「好,我知道。」B-2α回答完便直接步出浴室、逕直走向客廳接起她的電話。
  遂而端木在無意瞥見半裸的B-2α,單單一個瞬間,她便被眼前的光景給嚇到了,她無法理解為什麼B-2α的身上會充斥著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疤痕,她也曉得自己遲遲沒移開視線、直盯著B-2α著實很不禮貌,不過端木實在止不住自己去推敲那些疤痕到底都是遭受過哪些創傷才造成的,就算是個外行人,端木也不難判斷出某些傷口應該是彈孔,順著這樣的邏輯再往下推測的話,她心裡產生的疑問遂跟著不斷接踵而至:「為什麼姊姊會中彈?為什麼會有其它的傷口?顯然姊姊捲入危險的次數不只一次?為何她沒向我提起?……」不斷冒出的困惑如果能夠被整理出一個交集,那麼端木體認到的便是:B-2α並沒有對她說出實情,很有可能,她甚至不只是一個單純的事務所職員而已;當然,端木一面設想B-2α或許有不得不的理由,然而另一面她則是迫切的想要釐清引起無數懷疑與憂慮漣漪的核心,包含那個不得不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假使能歸納出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此刻,她在心裡最想問的就是:
  「姊姊……妳到底經歷過什麼?」
  時間是晚間八點零四分,這通電話是諸神黃昏打來的情報更新。諸神黃昏:
  「喂,B-2α,是我。」
  B-2α:「說吧。」
  諸神黃昏:「英國那邊有結果了,那個韓國人的主要活動範圍是在新、舊市區的交接地帶,沒有固定的居住地點,直到三個禮拜前,他的其中一個帳戶進了30萬美金,之後他租了一間套房,而且還有一筆很大的電力開銷,網路數據的異常流量也是該地區之冠,技術部門以此推估,他可能架設了超過20台以上的電腦主機。」
  B-2α:「是誰金援他的?」
  諸神黃昏:「這條線斷了,和他交涉的那個幕後金主恐怕是個城府相當深厚的人。但是,至少我們已經得到了那個韓國人的住址和生活作息時間,梯隊系統方便得可怕……」
  B-2α:「所以我猜想NSA應該同樣有所發覺了。」
  諸神黃昏:「妳不擔心他們搶先一步?」
  B-2α:「不,他們的官僚制度彈性沒那麼大,況且從理性上判斷,他們會更傾向於等待我們出手,然後才做出反應。」
  諸神黃昏:「妳好像很肯定?」
  「因為越是專業就越容易預測,」B-2α:「換作是我的話,我應該也會採取同樣的策略。」
  諸神黃昏:「但CIA可是很急促喔。」
  B-2α:「要是真的那麼急,那麼他們的效率就應該再更高一點,而不是毀了我們今天的休假。」
  電話那頭可以聽見諸神黃昏沉重的嘆息:「妳挑個時間吧。」
  B-2α:「我想要拂曉出擊。」
  「我知道了……」諸神黃昏回答得很洩氣,因為他非常不喜歡那麼做,這代表他必須起得很早甚至徹夜不睡;不過暫時擱置這樣的不悅,他繼續向B-2α報告:「關於大使館的事,我採低調的作法,用我自己的電腦潛入,但是我根本插不進去,有太多的業餘玩家想要入侵美國的電腦然後竊取他們的秘密,可是我從英國那邊獲取了一個尚未證實的消息。」
  B-2α:「我在聽。」
  諸神黃昏:「現在已經快到聖誕假期了,美軍頂多只會更換軍艦人員,並不會再加派駐外單位,可是呢,自上個月月底,美國調派了一隊航空母艦獨自離開北太平洋,據說現在已經到達了離這城市不遠的外海。」
  B-2α為此沉默了幾秒:「你有什麼感想?」
  諸神黃昏:「感想啊……因為消息未經證實,所以,以下都是我個人的推測:如果說那個外交官所說的一部分是真的,而航空母艦的存在也正確無誤,由此大概可以猜到:那個恐怖份子的手裡掌握著美國相當重視關鍵,光是不惜一切地動員這麼大規模的陣仗,可見那個機密很有可能具有動搖整個美國安全機制的重要性,至於那個恐怖份子的殺人行為主要也是在引起大眾注意而已,他想要把這個秘密公諸於事吧。」
  B-2α:「那麼至於為何他要選擇在這國家的理由呢?」
  諸神黃昏:「呃……這點我還沒想到合理的解釋。」
  雖然不夠完美,B-2α還是對著他說:「不要緊,天亮之後我們就可以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諸神黃昏:「知道了。」
  B-2α:「05:00在老城區的223號站牌會合,清楚了嗎?」
  諸神黃昏:「抄收。」
  B-2α:「還有,去睡覺吧,不要一路醒到早上五點。」
  諸神黃昏冷笑了幾聲:「呵呵……再見。」
  B-2α掛掉電話,轉身將它放回桌上。原本盯著B-2α身上的傷疤乃至看得出神的端木趕緊恢復了意識,她問說:
  「姊,妳等一下凌晨還要出去上班?」
  B-2α微笑地安撫她:「沒辦法,做我們這一行的就是這樣,不過妳不用擔心,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了。」說完,B-2α遂返回到浴室。
  端木杵在原地,用手指按著雙眼,一臉疲倦的模樣,除了長途飛行的疲憊,更重要的是在剛才短短的幾分鐘內她的腦中接收到太多難以處理的資訊,大量的臆測懸而未解,最後,她坐在床緣邊,不自覺地倒在枕頭上。
  B-2α洗完澡以後,她進到臥室想要告知端木現在可以輪到她洗澡了,不過她只見到端木已側臥於床上,襪子忘了脫,外套也仍穿在身上,她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已經睡得非常地熟,不想再吵醒她,於是B-2α替她解開了綁在頭髮上的淡黃色緞帶,然後攤開棉被、為端木輕輕蓋上,並且將燈泡的照明調暗。
  悄悄關上房門,B-2α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她從她的黑色皮夾中拿出了一張保存良好的彩色相片,那是她、端木的姊姊以及端木三人在童年時的合影,這張照片在過去十多年來陪著她遊歷世界各處,無論是在圍繞著水泥牆的宿舍裡、軍用帳棚的鋁床上還是在針葉林深處的戰壕坑,她都會像現在一樣,偶爾拿出來看一看。
  還有一點時間,B-2α決定利用這幾個小時稍微休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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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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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雷恩,本職是一名編劇,過去也曾寫過小說,希望能夠透過這個平台重新刊載過去的創作以及一些個人的心理紀錄,所以,還煩請自行斟酌,部分文章很可能包含了不少沉重的負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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