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次收假後的晚點名開始,就代表著我們在連上的蜜月期已經結束。值星官開始把我們這幾隻菜鳥排進連上每天的衛哨勤務名單中;因為最資淺,可想而知,被排到的一定不會是甚麼好時段。
「挖嘞,我今晚站『12-2』,安呢我是不是就別睡了…」瑋申在安官桌上看著衛哨勤務簿,一邊掐著手指頭算著。
「幹你娘嘞,我今晚站『2-4』哨啦…」原本站在一旁的道偉,伸長了脖子,從瑋申的背後,緊盯著自己在勤務簿上的名字。
站夜哨本來就不是件好差事,尤其金門的夜晚更是痛苦!來到金門快一個月,已經十二月初的金門,不單氣溫驟降,最讓人忌憚的是島上迎著海風、空氣中總瀰漫著水氣。常常十點一就寢,就得把熱騰騰的身軀,浸在像是裹著冰水的棉被中;當你好不容易藉著體溫把棉被摀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此時如果有人突然把你搖醒,喊上一聲「2-4衛勤」,那該會是件多麼殘酷又掃興的一件事。
「哎呀~超賭爛的,我又站『2-4』…」我也湊過身去瞧了一眼,忍不住的喊出聲。
已經連續站了幾天的「2-4」哨,本想說排仔應該會好心一點,幫我換個時段?很顯然的,我在連上的地位不僅低落,在排長的心中,根本就是個「2-4」哨的專業戶。
一班衛勤有兩個哨所,一個禮拜下來,我們七個菜鳥,就包辦了所有的夜哨,根本沒有哪一天可以好好的睡上一整晚,這還不提十點後就寢,隨時會被老班長叫下床來幹譙的鳥事。
這一晚,承蒙班長們高抬貴手,十點鐘後的「精神講話」沒有佔據我們太多的時間,而且還跟值星班長打了個Pass,即便十一點鐘還沒到,我們幾個人就得以偷偷的帶上盥洗用具,到大浴池裡去洗去一整天的疲勞。
花了二十分鐘洗澡,還洗滌積壓了兩天的衣服,頂著有點濕的頭髮,小心翼翼的拿著臉盆走回寢室,深怕一不小心吵著熟睡中的弟兄們。
「陳奕帆,你怎這麼快?有沒洗乾淨啦?」正準備爬上床鋪,原本躺著的蔡材立班長,突然坐了起來,出聲喊著我,一邊還皺著鼻子,像是在嗅聞些甚麼。
班長這麼一問,讓人不免一征,我連忙抓起草綠內衣的領口聞著,難道是我衣服沒洗乾淨?
「你今晚有衛勤喔?!交代你一件事,幫我把這封信寄出去!麻煩你囉~」班長話風轉換之快,讓我差點措手不及。
老班長都交代了,哪還敢不遵守,仔細的把信件塞在草綠服的上衣口袋,這樣晚點「2-4」上哨時就不會忘記。
總覺得才剛躺下床不久,朦朧中,即便整個人蜷縮在棉被裡,還是可以感受到有拍著你的腿,輕輕地喚著:「陳奕帆起床,『2-4衛勤』…」
即便再不甘願、不想起床,可聽著外頭的安官桌傳來說話聲,下一班安官已經著裝完畢前來交接,我們這些菜鳥要是動作太慢,拖到上班安官下哨的休息時間,那消息一傳出,明天準又有吃不完的排頭。
「把刺刀掛上,今晚的口令是這個…」準備下哨的安官,恰好是排裡的柱仔,一邊盯著我們在S腰帶上掛哨刺刀,還要我們把寫在白板上的口令給牢牢記住。
「陳志明 去學校 溜滑梯」
我在心裡默念了好幾次,一旁的道偉為了怕忘記,乾脆拿著原子筆,把口令全給寫在手心裡。
通訊連位處師部,因此駐地的範圍與師部並沒有明顯的界線,所以除了連上的安官、內衛兵外,另外兩個衛哨兵勤務則是配置在師部坑道的「南雄」、「虎嘯」哨。
「好了嗎?那就走吧!」才剛掛階的柱仔,把65K2步槍交給下一班安官,領著我跟道偉離開寢室,在漆黑的夜裡,踏著戰備道,一路往師部的方向前進。
「學長!坑道這麼晚,還有人作業喔?」道偉一時改不了口,忘記柱仔現在可是掛著飛鏢的班長呢。
「哼,叫班長~」柱仔表達著不滿,要我們別忘了他現在的身分。
「南雄」、「虎嘯」哨位處師部坑道口的兩端,按坑道口旁的碑文記載,坑道的由當年二二六師的虎嘯部隊所建,並於民國七十六年竣工。坑道口完成後,駐紮此地的各師指揮部,皆隱沒於坑道內辦公,藉以避免共軍對其砲擊,以維護師指揮通信的完整。
「裡面有參一到參四科,還有無線排報台、話台,以及我們排裡的總機…」班長稍稍介紹了坑道口裡的配置,即便已經深夜,各單位仍派人輪班執機,機器的聲響,在坑道裡不停的迴盪著。
我今晚的哨所是「南雄」哨,跟我喚哨的是崴誠。
「查哨官剛來過…」崴誠好心提醒著,說完隨即跟上柱仔的腳步,往下一個哨所的方向前進。
這似乎是不成文的默契,通常這一班哨有長官來查哨,那下一班哨就可以稍稍卸下心防,不用直挺挺的站在原地。
坑道口的高度,目視起來至少有兩丈高,左右兩扇積滿灰塵的金屬門,看起來沉甸甸的,聽學長們說,坑道寬度足以讓一輛戰車駛入隱匿其中。該是為了坑道內保持氣流暢通,坑道兩端都備有一部大型的抽風機,因此走在坑道哩,總可以聽見「轟..轟…轟」的低鳴聲。
冷不防一個穿著運動內衣的人從坑道口內走了出來!雖瞧不出他的官階,但早已養成的習慣,只要一看到人,管他是年輕還是老的,肯定是靠腿立正,大聲喊上一句「長官好」!也不曉得是這人故意沒聽見?只見他打著哈欠,一路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前方的夜色中。
站了幾次的「2-4」哨,雖然是個屎缺,但也不盡然是壞事。沒人管的時間,讓人可以掏出口袋裡的小筆記本,一字字的記下生活點滴,就當作是日記來抒發心事!
「叮~叮~叮~」哨所旁的電話聲突然響起。
「南雄哨,長官你好!」拿起話筒,按照班長平日的交代回著話。
「陳奕帆,如果有人來查哨,記得打電話回報呀!」聽聲音,是安官打來的。
在這個共軍不大會入侵台灣的年代,以前傳聞半夜會摸黑割人耳朵的水鬼,海防弟兄根本就已經當成是無稽之談,更何況是我們這位處師部高層的單位。所以安官站夜哨,架槍、打盹幾乎是常見的事,最危險的,還是師部派來稽核的查哨官吧。
掏出筆記本的當下,一個對折的信封,就這麼跟著掉了出來。
「張美蘭 收」不算潦草的字跡,一旁收件的地址,看的出來是要寄到南部的嘉義縣。對喔,都差點忘記要幫蔡材立班長寄信的這檔事了。
坑道是整個師部的指揮中樞,也是師長及幕僚們生活的中心。因此坑道口的四周,除了開師週會的廣場、司令台,一旁也有著供人休憩的文康中心、理髮中心以及營站,而在營站的對面就有個小小的郵箱可以讓人寄信,恰好就在這個坑道口的不遠處。
我把信件揣在褲子的口袋裡,悄悄的離開哨所,一步步地往營站方向前進。心裡想著,會不會這麼倒楣的就遇到了查哨官來查哨?要是被逮到,那肯定會完蛋!
郵箱雖然離哨所不遠,但還是得拐個彎走個三十公尺,往下爬個幾層階梯。當整個人消失在夜色中,完全看不到南雄哨前的光線時,我膽怯了,並且停下了腳步!我實在不想為了寄封信冒這麼大的險呀!
人還真的不能做壞事!心臟緊張地怦怦跳,連忙轉身,大步往回走,竟看到一個軍官站在坑道口張望著,彷彿在找些甚麼似的?
「衛兵?你不站定位,跑去哪了?」軍官看到我從夜色走了過來,帶了些許慍色的質問著。
「報告,我…剛…看到遠處有燈光,我以為是查哨官….」被突然這麼一問,一邊扯謊,緊張到結結巴巴的說著話
「查哨?誰要你過去!站定位,等他來就好啦?」該軍官一開始先是質疑,一邊把視線移到我那二兵軍階的臂章。
「才剛到金門?連上幹部都沒教嗎?這次就算了,下次絕對不可以這樣,了解嗎?」軍官放過我一馬,一邊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即走回了坑道。
等到軍官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外,胸口忍了許久一大口氣,連忙用力的吐了出來。
「幹,差點被害死!」為了幫班長寄信這檔事,差點闖了大禍,讓我心底極為的不爽。
「叮~叮~叮~」電話又響了起來,把我整個人嚇了一大跳。
「奕帆,你嘞衝啥小?剛剛怎會有軍官打來問說南雄哨怎麼沒人?」道偉似乎有接到人打電話詢問,才會跟著撥了通電話來查證。
我當然不敢把這件事的內容全盤的拖出,一但消息不小心洩漏回連上,那我肯定是會被剝上好幾層皮。既然長官都不追究,我就隨便找了個理由,胡亂地搪塞過去,希望這件事就這麼消失,別再節外生枝了。
被這麼一嚇,剩下的時間裡,我哪都不敢去,只敢乖乖的站在原地。好不容易熬到兩個小時過去,張佰盧班長來帶下哨,跟著班長的背後走進了坑道,經過了通信中心時,這附近其實有條通道,可以一路前往營站,這也是我幫蔡材立班長送信的最後機會。
我捏了捏在口袋中的信件,猶豫要不要跟張佰盧班長說一下,讓他等我一分鐘,好幫蔡材立班長寄信。可一想到剛那件事,又記起這些班長平常有多機車,心一橫,就當作沒這回事,頭也不回的走回了連上。
事情發生的隔一天,蔡材立班長還偷偷地問著我,那封信寄出去了沒?我撒了謊,連忙的跟他回答說有!瞧他神情愉悅的謝著我,這大概是我跟他相處的日子來,唯一看到他是如此和顏悅色地對著我,有夠奇耙的。
所以這封信的下場究竟如何呢?後來的幾天內,我其實很想找機會把信件撕毀丟掉,可又很怕萬一沒弄好被人發現了,那我就很難自圓其說。可隨著日子的流逝,我不禁得擔心著,萬一信件裡頭有很重要的事情,是班長要對家裡的人有所交代?那我這麼做,豈不自私了嗎?
在一個休假返回連上的下午,我獨自一個人偷偷的前往師部,趁著四下無人的情況,把折了好幾折的信件給扔進了信箱,這才了去一直糾結在心中多時的重擔。
附記:
後來我才知道,這郵箱裡的信件,是由連上文電排的機車傳令負責收齊送往郵局。還好文電排向來跟有線排的人也沒多少交情,要不只要蔡材立班長找人前來一問,發現根本沒有收件人─「張美蘭」這封信,那我扯謊的這檔事,就會跟著東窗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