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大陸正中央,有座彷彿能穿破雲層的高山,該山名為凌霄峰,山腳下的凌霄鎮裡,有間隨處可見的普通客棧,樑上懸著招牌卻沒有店名,有人便隨口喊它無名客棧,倒無人反對。
凌霄峰山脈綿延甚遠,正好將冥界大陸分成兩半,東半邊是武林盟的管轄範圍,地勢平坦美景甚多且人煙稠密,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城鎮。
西半邊則是地勢險峻、窮山惡水人口稀少,除了叢林深處有個較大的聚落,人稱邪教的熾夜教坐落於此,其他的小村莊都零碎的分散在雲深不知處的荒林裡。
東邊與西邊的人們交流狀況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惡劣,但西邊的人們需要東邊豐饒的作物;東邊的人們則想要西邊密林裡的資源,同時匯集了兩方物資的凌霄鎮便時常有兩方人馬鬥毆滋事…但這些全部跟平凡的客棧店小二無關。
…照理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啊…
有個男人倚著客棧門,心裡萬分悲涼的想。
他目視三十來歲,額上綁著鮮紅頭巾,一頭黑髮整齊的紮在頸後,體格並不魁梧但結實有力,身上散發著某種強烈的正派氣質,怎麼說好…就是迷路或需要幫忙時會想找他的那種老實相貌。
他的五官明明算得上端正,不知為何卻有種路人似的平凡感,不會令人驚艷卻也不會讓人忽視,大概算是面相奇特的那款。
他身上穿著的布袍樸素陳舊卻極為乾淨,仔細看縫線還頗為精緻,腳上穿的不是草鞋而是耐用棉靴,看著不太像個跑堂的人。
但沒錯…他就是客棧中的店小二,就是客棧剛開張還有一堆事要忙,門口卻倒了一地傷兵來礙事的倒楣小二…他眼神已死。
望著在屋簷上打得看似勢如水火的兩人,他頭痛的深呼吸…
「你們兩個為什麼總要在我家屋頂打!快下來!」他悲憤的出聲了。
「他/她先挑釁的!」屋簷上的男女同時停下動作,指著對方異口同聲的喊。
「你們每次都說一樣的話,換點新鮮的詞行不行?下來!」綁著頭巾的男人伸指按著跳動的太陽穴,心累的反駁。
屋簷上的男人五官精緻俊逸非凡,修長高挑體態優美,一頭長及腰部的銀髮束在身後,身穿綴以翡翠並用金絲繡上華麗圖樣的寬大白衣,斯文的書卷氣中還帶點慵懶的狡詰,氣場給人某種難以理清的複雜感,感覺就是個麻煩人物。
「曲流光,你還真有膽,天底下可沒幾個人敢這麼跟我說話。」他挑眉聳肩,動作飄逸近乎於滑翔的躍下地,無奈的揮動手中一柄漆黑的扇子,佯裝不悅的抱怨。
「冷墨飛你少嚇唬我!我又不是熾夜教的!不歸你管!倒在門前那些人你自己處理!不要扔在這!」曲流光翻白眼,擺手不屑的反嗆。
「別在意別在意,我討杯茶喝啊。」冷墨飛淡淡瞥了眼地上的「傷兵」,慵懶的伸伸懶腰,逕自走進客棧內,完全無意搭理餘人。
曲流光無奈的搖頭,當你的教徒真苦命…他為身穿白衣倒在地上的那些人感嘆。
咚!隨著沉重的巨響,地面似乎跟著晃動。
原來是屋簷上的女人跳下來引起,她背上揹著一柄劍鞘幾乎能抵到地面的黑色巨劍,那柄巨劍質地堅韌厚度甚寬,別說出鞘,單單揮動就有鈍器攻擊的效果,不知她哪來的力氣能揹著它躍上屋頂。
她身量頗高體型與普通女人相較顯得更結實,一看就知道是身負武藝的人。
她身穿只有邊角繡上精美圖樣的黑色披風,內搭淡灰色的樸素長袍,眉眼凜然瀟灑卻不失女人的風韻,貓兒似的杏眼上挑,氣質揉和著少女的俏皮與女人的風韻,既不過分陽剛亦不顯太過可愛,總之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
「抱歉,看到他就忍不住想開打。」她以指尖捲曲微翹的髮梢,垂在身後的辮子微微散開,看向曲流光,有些尷尬的笑笑。
「這是武林盟主的老毛病?還是妳馮沐瑤的?」曲流光打趣她。
「那傢伙就算不是邪教教主也惹人厭的緊。」馮沐瑤作勢厭惡的吐舌。
「妳這沒女人味的金剛女,我可聽見妳說我壞話了。」冷墨飛的聲音涼涼的從客棧大堂裡傳來,但無甚怒意,彷彿早就習以為常。
「金剛金剛說個沒完!到底是誰說誰壞話啊!」馮沐瑤氣急敗壞的衝進客棧。
「喂!別給我在客棧裡面打起來喔!話說你們兩個怎麼都不管倒在外面的人啦!」曲流光眼見兩人又作勢開打,趕緊追上去制止。
客棧門口七橫八豎的倒著十來個人,分別穿著跟馮沐瑤或冷墨飛相同設計的衣服,一邊黑一邊白的倒成兩團堵住門,相當礙事。
眼見沒人關心,他們委屈的哼哼幾聲,開始小聲鬥嘴。
曲流光還沒踏進門,客棧裡就傳來蒼老但猶如雷擊的暴吼。
「兩個臭小鬼!說了幾百次不准在老朽這裡胡鬧!到底要講幾次才懂!欠揍嗎!」這聲音中氣十足得讓人頭暈,幾乎有雷擊效果。
「啊啊…爺爺的午覺被打斷了…」曲流光滿頭大汗,踮起腳尖打算悄悄溜掉。
「混小子!想跑去哪裡?過來!」明明人還在客棧內,老者卻能察覺曲流光的動作,怒氣沖沖的吼。
「不甘我的事啊!爺爺!」曲流光僵在原地不敢逃又不願進屋,委屈的哀號。
「這兩個是不是你朋友?!我是不是你爺爺?!進來!」老者強硬的喝令。
曲流光聞言只得硬著頭皮含淚入內。
剛剛鬥嘴逗得挺歡的兩人並肩而坐,頭上逗趣的各頂著一個小腫包,委屈的看向曲流光,被牽連的他氣沖沖的甩頭不理兩人。
一個身長大概跟七歲小兒差不多,眉髮具白、鬍鬚長到幾乎快觸地,臉上有深刻皺紋,皮膚卻光滑如孩童的老人身穿藏青色布袍,右手負於身後、左手拄著漆黑長杖,酒紅色的瞳孔眼神銳利如鷹,站在桌上極具氣勢的瞪著曲流光,不說話。
氣氛詭異,沉默猶如暴風雨前的寧靜,令人不安…曲流光討好的露齒陪笑。
叩!眼前一陣星光飛旋,曲流光無法倖免,落得跟旁邊兩個人同樣的下場。
「笑!讓你笑!幹嘛不管管你朋友!一天到晚鬧成這樣,客人還上不上門!不是你說要好好做生意過活的嗎?!」老人氣急敗壞的將手中長杖揮的像舞劍一樣,稍微觸及髮絲竟被削落,嚇得三人不敢移動,生怕一個不慎身上中招。
「我說你們兩個也是!咱爺兒倆每天要忙客棧的事已經很忙了,還一天到晚瞎鬧!誰管你是武林盟主還是邪教教主!別學凡間的人類搞些無聊事行不行啊!」
老人揮杖指著冷墨飛與馮沐瑤,氣得鬍子飛揚暴跳如雷的吼。
…爺爺,您明明都沒管客棧的雜事好嗎…曲流光暗暗在心中抹淚控訴。
但他沒膽說出口,何況他目前很擔心對方的血管爆開…
他老人家的臉色已經超越紅潤的程度…就算腦中風也不足為奇。
正當三個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像被夫子訓話的孩子一樣,低垂著腦袋挨罵時,通往灶房的簾幕被揭開,一個魁梧的平頭大漢端著盤子,默默朝眾人走過來。
大漢目視四十來歲,滿身小麥色肌肉,左半邊臉有大片青藍色紋身,脖子上掛著一排用野狼牙齒做成的項鍊,搭配獸皮背心和皮褲,短眉濃厚配上凜然的目光,整個人看起來剽悍凶狠…但他手中的東西卻跟他的形象非常不搭。
他手裡的盤子上擺的東西是…做成小鴨子形狀的糕點。
曲流光用眼神向他求救,大漢搖搖頭露出無奈的苦笑,這一笑瞬間令剛剛的剽悍氣場蕩然無存,溫柔得像鄰家叔叔,與老人相較下和藹得不得了。
他將手中的糕點遞給老人,然後默默移到三人前方,想藉此轉移老人的焦點。
「哼!你太寵這些死小鬼了!老朽可沒這麼好說話!」老人瞪著小鴨糕點,饞得咽了咽口水,嘴上不饒人的繼續罵,卻奪過盤子狼吞虎嚥。
「嘿嘿,謝謝塵慕哥。」曲流光看老人明顯氣消許多,鬆了口氣訕訕的笑道。
塵慕回頭,仍是掛著同樣的苦笑,蒲扇一樣大的巨掌輪流在三人頭上拍了拍,就像兄長待弟妹一般溫柔,挨揍的地方痛楚消失還涼涼的,明明沒看到他手上拿藥膏,不知道是怎麼弄的。
「塵慕哥,我們有沒有?」馮沐瑤眼巴巴的盯著老人手裡的小鴨糕點,努努嘴低聲問道。
塵慕像變戲法一樣,手上憑空多出另一個盤子,三人欣喜的伸手要取…塵慕又拿開了,六隻手失落的撲空。
頂著三雙哀怨的眼神,他指指客棧外面倒成一片的人,露出微笑。
「還躺著幹嘛?再不起來就扒了你們的皮啊。」冷墨飛展開扇子搧風,涼涼的說。
他知道外面的教徒根本沒受什麼重傷,只是白衣容易沾上髒污擦傷又多看似嚴重,其實頂多扭到腳吧?唉得那麼假,才懶得理他們。
「教主~~」客棧外身穿白衣的人們果然毫無困難的站起來,滿臉哀怨。
「吵死了,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裡吵。」冷墨飛看都不看,懶洋洋的說。
…就算看再多次還是很想說,你可以對你的教徒溫柔點嗎?
曲流光跟馮沐瑤無奈的想,但看到外面那批眼冒星星,崇拜的看著冷墨飛的教徒,卻莫名能理解他會那麼冷淡的理由…
這樣都那樣了,要是溫柔他們豈不升天?
「欸!你們也是啊!快起來,別擋著人家做生意啦!」馮沐瑤一瞬間想到冷墨飛溫柔待人的畫面,頓時渾身惡寒,連忙甩頭不再去想,抹去胳膊上冒出的雞皮疙瘩,對著外面坐在地上哀哀假叫的那批黑衣人吆喝。
那批人抱怨了幾句,倒是乾脆的起身各自散開,不知做什麼去了。
…請問你們武林盟的跟熾夜教的為什麼都這麼愛演?明明沒多大的傷還堵著我家的門那麼久?曲流光滿頭黑線,不知該笑還是該罵。
「小子!拿茶來!」老人吃光整盤糕點,心情好了幾分,拿手杖戳戳曲流光的腰,命令道。
曲流光由力道判斷老人已經消氣,趕緊殷勤的泡茶奉上。
老人接過茶杯默默啜飲,蒸氣裊裊模糊了他眼底流露的情緒,曲流光沒察覺異狀,正被另外兩個人纏著討茶喝。
「茶壺在那裡!幹嘛一直要我倒!」曲流光扯回自己的衣擺,啼笑皆非無奈的喊。
「欸?客人要你倒茶,卻在那邊抱怨,你這小二太不稱職囉?」冷墨飛挑挑俊俏的眉毛,怪腔怪調的問。
「少來!我跟你收過茶錢嗎?!」曲流光又好氣又好笑,沒轍的倒給他。
「我也要!你不能偏心!」馮沐瑤抓著杯子硬是湊到曲流光面前,抗議道。
「好好好,幹嘛跟他一樣瞎鬧?」曲流光搖頭苦笑,認命的照辦。
馮沐瑤期盼的看著琥珀色的茶湯在白瓷杯中慢慢注滿,貓兒似的眼角微微瞇起。
「…因為喜歡啊。」她以杯就口,幾不可聞的小聲呢喃。
曲流光拿著茶壺的手頓了頓,默默替自己倒了杯茶,表情平靜就像沒聽到一樣。
冷墨飛支著頤,似笑非笑的看著兩人,挑起狐狸似的笑容。
「我說那個金剛女,妳都幾歲啦?再這麼舞刀弄劍的當心嫁不出去啊!別再待武林盟了,盟主的位子不如交給我吧?給妳太浪費了。」冷墨飛懶洋洋的展扇搧風,戲謔的對馮沐瑤問道。
「我嫁不出去又跟你何干!管太多了吧!你明明是熾夜教教主竟然有膽子討盟主的位子?!太扯了吧?!」馮沐瑤聞言氣得滿臉通紅,毫不留情的把手裡的杯子朝對方的臉砸去。
冷墨飛闔扇、扇尖點杯、翻轉杯身、最後讓杯子穩穩的落在扇骨上面,眼力差的只能看到杯子瞬間停在扇子上,動作之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
「我可是一番好意,我們三個好歹是一起長大的,要是妳嫁不出去,哥哥我會很丟臉欸~關心妳還要挨罵~還妳。」冷墨飛傾斜扇身,將杯子拋還回去。
「你才大我三歲而已不要亂加輩分!多管閒事!你還不是沒娶妻嗎!都三十了先擔心自己吧你!」馮沐瑤俐落的接住杯子,重重頓在桌上,氣急敗壞的怒罵。
「我只是不想讓仰慕我的姑娘們傷心而已,妳懂不懂?」冷墨飛閒雅的展扇,搖頭做無奈狀。
「…講得好像很厲害!瓊姬姐姐不肯嫁你真是活該!」面對這個無藥可救的臭傢伙,馮沐瑤氣得撇頭。
「嘖嘖嘖…脾氣這麼暴躁,真的會找不到男人啦,對吧?流光。」冷墨飛不以為忤,仍是那副欠修理的挑釁嘴臉,轉頭問一旁始終沉默的曲流光。
曲流光微微蹙眉,意味深長的瞪著冷墨飛,對方卻裝作不懂其意,慵懶的微笑著。
「…這很難說吧,人家沐瑤明明很多人追求,別亂說話。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去劈柴挑水,你們沒事幹就一邊玩去,要不就回去處理你們該做的工作。」曲流光深嘆一口氣,語速有些過急的說完,便快步離去。
眾人沉默的看著曲流光踏出門的背影,方才的熱絡氛圍頓時降溫。
「…不要為難那個傻小子,你們也知道他的狀況不是?」老人長吁一聲,示意塵慕去找曲流光,語氣沉重的說。
冷墨飛和馮沐瑤神情黯淡,一室寂靜久久無人開口。
「轉眼又將到詠生花開的時節,你們今天是為此而來的吧?」老人喝盡碗中茶,輕聲問。馮沐瑤與冷墨飛點點頭,嚴肅的看著他。
「…詠生花不知道還能發揮多少作用,如果失效…你們可別太傷心了。」老人眉頭皺得更緊,葡萄酒紅的眼眸裡,映出的神情較之剛才低落許多。
「凌霄爺,你不能想想辦法嗎?除了詠生花難道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馮沐瑤激動的衝上前,雙手相扣祈求的看著老人。
「ㄚ頭,生死有命,詠生花不可能永遠有效,否則這世上還會有死人嗎?他已經撐得夠久了,延命哪有那麼容易?詠生花有毒性,一般人最多只能使用一次。每次使用都得忍受龐大的痛苦,本想續命卻提前上路的人所在多有,那小子足足熬了三次,已經比普通人強多了,沒準連今年都撐不過。」凌霄沉重嘆息,雪白的長鬚隨著他的吐息震動,他摸摸馮沐瑤的頭安撫,卻給不了她要的答案。
「…或許再找看看有沒有失傳的秘術?」冷墨飛沉默許久,終於開口。
「別再折騰了,失去的生命就算一時挽回,終有消逝的那天。你們會死,他也會死,至少讓他走得像人吧…」凌霄搖頭,依然不願再讓曲流光多受折磨。
馮沐瑤和冷墨飛對視,臉色凝重猶如烏雲罩頂,氣氛陰鬱客棧裡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