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人氣質相近,外貌同樣俊逸無人能出其右,司馬麟恨了他十幾年,卻到今日才親眼目睹對方長相,兩人不知出於何因,像是在與素未謀面的筆友寒暄著。
紅羽…默蒼離究竟哪一點比我好?我究竟什麼地方不如他?
他讓妳如癡如醉,終日對著畫像黯然流淚,可我對妳的思念亦不遑多讓啊…
為何妳卻傾心於他,而不是與你相識多年的我?
當然他知道感情這種事,從來不是只要付出必有回報、更與相貌沒有絕對關係,只是仍忍不住在心中喟嘆。
萬般執念,痴狂愛戀的思慕之情讓他像個凡夫俗子一樣,捨不得、斷不開、放不下,如此愚昧執著,像個傻瓜思念著心從不在自己身上的人…司馬麟自嘲的笑了。
默蒼離拉弓問自己是誰,司馬麟刻意撫著身上繡有楠國國徽的衣服,與他對答。
你還記得這是被你毀滅的國家的國徽?
那你記得你犯了怎樣的罪?做了什麼惡行嗎?
赤色水蛇與流星般的箭矢相互交錯,兩人溫潤的神情漸漸轉變,掛著同樣的淺笑,眼中亦有同樣的冷然,使巧計越過湖面逼近司馬麟的默蒼離,從容拔出頭上的寄生蠱,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司馬麟冷眼輕笑。
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染血的罪人。
「…你還挺陰險的,真讓人看不出來。」後半句是謊言,早在十餘年前他就知道眼前的人只有那張臉溫文儒雅,骨子裡根本是惡鬼…語氣裡不禁帶著幾分譏諷。
「好說,怎麼比得上你們?這是什麼水?」默蒼離平靜的指著暗紅色池水問。
將寄生蠱用得如此嫻熟,居然還好意思反諷回來?
即使我們陰險狡詐喪盡天良,也輪不到你來置喙!
「沒什麼,只是送你上路的東西罷了。話說回來,你好像對寄生蠱很了解?」
司馬麟捏緊拳頭,強忍憤怒施術讓紅浪包圍整座島,冷聲質問。
「…偶然在書上讀過。」他沉默一瞬,淡淡答。
司馬麟嗤之以鼻,幾乎要縱聲狂笑。
你還想撇開什麼責任不成?!老實承認吧!這是跟黑雪同一體系的東西!
都是出於妖族咒術!你跟我們是同類人!
司馬麟深沉晦暗的目光如劍,冷笑的繼續逼他「自首」。
「你想說什麼?」他看到默蒼離澄澈的眼眸染上陰影,聽不出起伏的音調讓司馬麟湧上更深刻的殺意…你記起你曾犯下的罪行了嗎?
「從哪說起好呢…對了,不妨從十幾年前你在楠國宮殿做的好事開始?」
他斯文而冷冽的撕破對方假面,那偽君子如他所料的向他衝來,司馬麟才正疑惑著種在他身上的蠱毒為何沒發作,默蒼離就剛好在此時口吐鮮血。
司馬麟將他打翻在地,準備眼睜睜等他痛苦致死…沒想到陰溝裡翻了船。
司馬麟揪住默蒼離的衣襟將他拉近,準備告訴他自己正是十餘年前他沒能殺死的楠國倖存者,還來不及出聲胸口就被捅穿。
他受到致命傷,口噴鮮血仰後摔倒,驚異為何自己還能呼吸的同時,亦暗罵自己愚蠢…暗算這方面,看來他略遜一籌,真讓人不爽。
默蒼離粗暴的扯出劍,扔下他用來佯裝中蠱的道具,不理會倒在血泊中的司馬麟,冷澈的執行著他的任務,摧毀防禦陣法的術具。
全然沒注意本該斷氣的司馬麟已經重新站起身,準備朝他進擊。
「…對你真是大意不得…果然陰險得要命哪。」司馬麟森冷而戲謔的笑道。
他隱藏在陰影中,催動法術捲起池水,打中默蒼離,奔騰的水流將融洞鑿出坑,隨著紅浪兩人一同升至天際,開始第二輪交鋒。
赤色水蛇與燦爛冰晶激烈交戰,攻勢此起彼落不分上下,默蒼離似乎真的對他的身實身分感興趣了,蹙眉瞪著他胸前的創口疑惑的問。
「你究竟是…?」
司馬麟懶得再跟他解釋,反正能殺掉他就好,只要能達成這個宿願,要他怎樣都可以…其他的事情,包括自己究竟是何「存在」一點都不重要。
幾百幾千次生死交鋒的戰鬥似乎沒有止歇的時候,默蒼離與司馬麟兩人雙雙掛彩,卻遲遲沒有決定性的戰果,眼見下方兵士們的戰鬥越來越激烈,司馬麟知道鉞硫貝的負擔肯定重得快壓垮他,心中焦躁想盡快結束。
他一時疏神冷不防被默蒼離打中落向地面,但他反應何其之快,立刻令赤蛇纏上對手狠狠勾打並砸向地面,而自己則恰巧摔在鉞硫貝所在的階梯旁。
果不其然,摯友的臉色鐵青得難看,幾句閒聊後司馬麟看他情況實在太糟,便強行將法力與生命力傳輸到對方身上,這笨蛋竟然還掙扎,他只得叫柳泊舟抓緊人。
「…你們都是笨蛋嗎?」鉞硫貝對柳泊舟與司馬麟嘆道。
誰才是笨蛋啊?我看你才是最笨的那個…我們這些被你所救的人可不這樣想。
「笨的可不只有我跟他…我很感謝你,給我復仇的機會。」司馬麟無視自己擦過嘴角的衣襬上的血漬,露出文雅淺笑充作告別,穿過戰場再次去尋他的仇人。
第三回合,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司馬麟越發焦躁,莽撞的在混亂戰局中穿梭。
時間拖長了默蒼離說不準就看穿地面的反噬法術不完全,說不定還有破解的法門,他得盡快擊殺他,好趕回去幫鉞硫貝多分擔一點事。
沒想到,他這點微小的希望,仍然被該死的默蒼離識破,反噬法術在默蒼離的「奔逃」中被破解,亂軍裡他們對視彼此,嘈雜混亂的吆喝聲、血肉橫飛的地獄,司馬麟除了蒸騰的恨意感受不到其他。
「大意?時間太緊迫?…都不是吧?」默蒼離平淡的問句讓司馬麟更想將他挫骨揚灰…那似乎能看穿一切的深邃眼眸似乎透出某種譏誚。
司馬麟冷哼不答,在腦中飛快的咒罵著所有事情為何如此湊巧…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再次被默蒼離暗算。
從來都不是巧合!分明都是默蒼離算計好的!這混帳到底多陰險!
「…你這傢伙依然如此可恨哪…」
司馬麟垂眸笑道,默蒼離發出密集的冰刃向他出擊,他雖及時抵禦卻仍被刺中好幾處,頓時血花飛濺皮開肉綻,傷處卻仍絲毫不感痛楚。
司馬麟心中突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惶恐,在柳泊舟慌亂的嘶吼聲中他已經轉過頭,與遠處的鉞硫貝對視,一個按著毫髮無傷的身體看起來卻難受得很,另一個傷口在噴血卻沒感覺。
那是種莫名的默契,不須多做交談,兩人光看對方的舉止就領悟了某件重大的事。
重生術是失敗的!
司馬麟大概處於生與死的夾縫,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
以這狀況來判斷最有可能的是他的魂魄憑依在鉞硫貝身上,以此延命!
他承認,他們在這場戰役中犯下許多小錯誤、但最致命的疏失就是這個。
為了許多陣法與寄生蠱,鉞硫貝身上的負擔早已重得他快垮掉,若不是他本身的強大,以及過人的毅力與驚人的堅持,即便吃再多補藥、佩上許多有輔助效果的術具,怕不是早就暴斃!
司馬麟以為自己幫上摯友很多忙,其實自己卻是拖垮他的累贅!他背著自己的命、扛下自己的傷多久了?!難不成連用法術時都會耗損他的體能及法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難道是救回自己開始?!十幾年來我一直在耗減他的法力甚或生命力?!
原來剛才灌給他生命力與法力只不過是「歸還」罷了,他耗去那麼多生命力…
這樣下去他會輸的…司馬麟臉色鐵青,強烈的愧疚讓他頭暈目眩。
因為這種愚蠢的疏失害死摯友,這種事司馬麟無法忍受,比魂飛魄散更難熬…
他擋下死敵的攻擊,對著至交遙遙露出哀傷的淺笑。
他知道,即使沒有開口,對方也知道他想幹嘛。
「…攔下他!」果不其然,鉞硫貝渾身繃緊,音調竟露出幾許倉皇,大喝道。
…原諒我,再一次就好…你要贏啊…
司馬麟無聲的蠕動嘴唇,平靜的笑著,摯友像被石化一樣整個人僵住。
司馬麟迅雷不及掩耳的放出他最凶狠的招數,攻擊最集中的地方則是默蒼離身後的葉慕南與李翼…如果他這次賭對了,默蒼離將無處可避!
磅!
暗紅色水柱將整個廣場炸得面目全非,奔騰沖天的水流鐵籤般降下,不分敵我大範圍殺戮,完美詮釋何謂腥風血雨,而他的死敵這次終於受到致命傷。
默蒼離為了保護李翼與葉慕南,全身被水箭射中,口噴血泉重摔倒地。
「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救他們…默蒼離…我絕不放過你。」這才對嘛…偽君子就要做得徹徹底底才行,你說是嗎?默丞相?司馬麟陰惻惻的微笑。
那水有強烈腐蝕性,毒性自然猛烈,就算當場沒死也將折磨你好幾年再虐死你。
司馬麟轉頭不再管死敵,仰頭望天掛著釋然笑容。
這一生…始終被甚麼「囚禁」著,沒有自由的少年時代、自囚於術具中的青年時期…是時候離開了,希望我這次做對,用我的靈魂換取摯友的贏面,值得…
他垂眸笑著,像是那個謫仙般的少年又回來了。
司馬麟平靜的將手刺進胸膛,從血肉中扯出一枚約拳頭大,發出淡淡藍光,像放大版蠶繭的東西,那是摯友費盡千辛萬苦救回的,他的靈魂。
一旦摧毀,「司馬麟」的存在將永遠消失,無論輪迴存在與否,都與他這個將魂飛魄散的人毫無干係,但他無所畏懼,恣意從容的笑著。
啪!
他沒有半點猶豫,稍加使力就握碎了它…原來自己的魂魄這麼脆弱啊?
他自嘲的笑,看著自己的魂魄化為粉末,自指縫間隨風飄散,他的身體開始像沙像一樣崩毀風化,隨著冷冽寒風越飛越遠…無處追尋。
意識模糊中,司馬麟紫紅色的眼睛裡,卻清晰的映出十幾年前,在楠國宮殿御花園裡的湖畔,看見的驚世佳人,那愛了一輩子的身影…紅羽。
她曼妙如嫦娥下凡的舞姿依然沒變,仍是那般驚心動魄、奪人心魂…
司馬麟津津有味的看著,即使短暫,他終於有一刻能「擁有」她…
月下驚鴻一瞥,只屬於他們的回憶,這樣就夠了,司馬麟覺得很滿足。
氤氳水氣裡,湖水那端的幻象漸漸消失,場景扭曲再次變換。
海市蜃樓的霧氣中,他看見了少年時的自己與鉞硫貝肩並肩抱著書,腳步輕快的在華燈照映下,穿過紛嚷熱鬧的街道市集,愉快的交談著…
那時他們的眼底仍未染上陰影、無暇的靈魂、沒染上污血,乾淨的手…
啊,令人惋惜卻又如此可笑。
無論重來多少回,司馬麟知道在命運的操弄下,他們注定步上血腥的陰暗小徑,即使如此,不會回頭的他們永不後悔…
你說是吧?
他對著逐漸遠去的兩個背影獨自呢喃,而後煙消雲散…永遠離開。
萬般執念、所有恩怨、愛恨情仇…就像那天邊的殘雲,被風吹得不留下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