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一畝田_(原文刊登PPAPER BUSINESS No.12 JAN 2010)(作者:簡銘甫)
心是一畝田。這是已經轉任漂鳥農夫的大學學弟郭少鏞給自己在高雄農地所取的名字,而他的這一畝田,讓我想起了一本絕世好書:MICHAEL POLLAN兩年前的三十萬言巨作「到底要吃什麼」OMNIVORE'S DILEMMA(直譯為「雜食者的困境」)。
MICHAEL POLLAN在這本書裡挑戰了當今最主流的飲食價值:「有機」,並且以「為自己準備食物」為課題,用三種不同的模式來還原當今人類的食物來源,從中提出人類所面臨的生態困境以及道德困境。為了替自己準備三份餐點,他選擇逆轉人類文明的進程,從工業、農耕的集體生活模式,一路推回放牧、漁獵等充滿個人自覺的行為。
在準備工業化速食加工食品的過程裡,作者前後只花了不到十分鐘時間,不費吹灰之力就在得來速的車道上解決。而準備現代化有機食物,則花了他一星期,事必躬親地在生態農場裡勞動所得。到了最後一餐,完全以自力採集的方式獲得天然食物,則前前後後進行了好幾個月!這樣一個上天下海的書寫計劃,怎不叫人興奮?
已經當習慣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的MICHAEL POLLAN所準備的第一餐,揭櫫的第一個困境是:人類已經成了行走的玉米,大家每天都在喝石油。這樣一個生猛的標題,聽起來不像是困境,反倒像末世福音。作者從整個畜牧工業的上游一路追蹤到下游,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今天整個工業化的食物來源,全部奠基在玉米跟石油上。可憐的牛為了替人類生產肉品,主食從草被換成了玉米,瘤胃還因此消化不良長腫瘤。人類瘋狂地種玉米,除了硬要拿去餵牛之外,還因為玉米可以製成糖漿、酒精等加工食品。而為了讓玉米快速成長以及高單位收成,農夫只好不斷在土地上施氮肥,以增加土地養分;而氮肥就是石油的副產品。
於是作者的第一餐,只花了十分鐘在速食店裡所點的套餐,他吃的其實就是玉米跟石油。
作者的第二餐,準備的是當今都會生活最崇尚的有機食物。就在這裡,他提出了人類社會的第二個困境:有機食品不過就是在包裝上寫著詩意語言的工業食品。今天都會新貴所崇尚的有機食品,不過就是依照政府所規定的標準程序,所生產的「相對少量汙染」食品,而其他特徵像是「單一作物栽種」、「量產包裝製作」、「遠距通路物流」都和工業化食品沒有兩樣。為了破解工業化的詛咒,作者最後選擇來到一個生態農莊,這個農莊的主人向來對於「有機規定」嗤之以鼻,堅持以自家開發的「生態工法」來飼養牲畜。這個神奇農莊所飼養的肉雞、蛋雞、豬隻、牛隻,全部仰仗一大片山坡的草地而循環共生;也可以說,這裡唯一的飼料,就是光合作用。
作者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在這個農場打工,見證了與自然生態共生的畜養方式,最後還親自宰殺雞隻,以「有機思考」的方式,完成了他最天然的「光合作用餐」。
本來關於食物的道理,說到這裡就該結束了,但是作者發現自己此刻正陷入第三個困境裡:我們早已忘記了食物真正的來源。這樣彷彿就真的在說,雞蛋天生是長在紙盒裡,牛奶必須從利樂包裡擠出來。於是他決定替自己準備第三道餐點,食物來源全部靠自己採集。他親自上山打獵、去森林裡採蘑菇、到淺海裡挖鮑魚、隔空抓酵母烤麵包,幾乎用一種極限運動的精神,替自己完成第三道餐點。我戲稱它為「達爾文進化餐」。不過作者這道寓意深遠的「達爾文進化餐」,看似平凡原始,其實強烈呼應出人類社會的核心價值:心是一畝田!
原來,作者在最後一個章節裡,用心良苦地耕耘出一道「最後晚餐」,邀請了所有曾經在過程中幫助他採集食物的人一塊共進晚餐,於是我們才發現,就是「分享食物」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它像細胞鏈一般串聯起人類社群,最終才創造出了我們今天的文明。作者在書裡拐了個大彎問:我們文明究竟出了什麼問題?而這個問題的大白話就是:我們都在吃什麼?我們到底要吃什麼?
解鈴還須繫鈴人,原來解決人類的困境,還是得從食物開始。這也是郭少鏞如何從一個劇場工作者,變成漂鳥農夫的人生轉涙點。自從郭少鏞的父親罹患癌症開始,他就下定決心要改變全家的飲食觀念。如同MICHAEL POLLAN在書裡所遇到的第二項困境,他發覺現行的有機農業,不過是標榜詩意風景的替代農業。郭少鏞最後決定,與其花錢買安慰劑,不如自己種一畝田。這一畝田,不僅要種菜給自己吃,也要種給其他在乎天然食物來源的消費者吃。
他這塊四分大的農地,順著季節時令輪流種著食用葉菜以及市場少見的野菜,利用物種相生相剋的原理,不使用農藥和化肥,就能使農地的生態達到平衡的狀態。他不在乎主流市場上的有機認證,他比較在乎的是,他的田裡是不是有夠多的蚯蚓在翻土,輪耕是不是能讓土地休養生息。
再多的宗教告解或是哲學思考,都比不上食物更能直指人心。現在郭少鏞固定在台南的漂鳥農夫市集賣他的蔬菜,用他小小的一畝田,幫大家的心行光合作用。
最初是食物,催化了我們的文明;最後也還是食物,完成我們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