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在台北
這次回來,我一直沒有打電話給你,我也不知我到底在遲疑甚麼。
走向大安森林捷運站去搭捷運,我想起你,想到為什麼還不跟你聯繫?
我跟自己說,大概是每次打電話給你,你必邀我去你的教會,那是個在地下室的新創教會。你滿懷喜悅地告訴我,你在努力推動的活動以及成果。你總是滿懷信心與希望,即使現實有時令人沮喪。
你總是說台灣有許多急迫要做的事,例如防堵中國對台思想滲透,島內親共人士明暗中的作為;不過你最大的負擔是要傳福音給台灣人。你認為福音是台灣最需要的,最根本的,因為心是一切的本源。然後你會要我多奉獻。
我很佩服你獻身衛生教育與基督福音。
無論面對學生﹑同事與朋友,我從不遮掩自己基督徒的身分,但我很少向他們介紹福音,除非他們主動提起。我認為他們自有自己的人生哲學﹑處事原則或信仰,若主動向他們傳揚福音,似乎有所唐突或冒犯。
我心中有所愧疚,所以不那麼期待早早見到你?或者我們也隨時空距離漸行漸遠?
去朱記餡餅粥午餐,我想起你。
以前我們去仁愛路的朱記,如今她已移到信義路。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可以邊享用美食聊天,邊欣賞仁愛路上枝條彎曲有致優雅的樟樹林。你清新秀氣的面貌,令人見之舒爽;簡潔俐落的言語,時時流露著智慧。你總搶著要請客。
走在附中往延平的巷道,我想起你。
我們在這條小路走過無數遍,談著,討論人生世事。記得一次是你退休後,我們討論如何處理退休金,好讓你往後生活無虞。因為私立學校退休金為一筆領盡,之後的月退金為數極少。長久以來,你的月薪大部分交給養父母或奉獻教會,僅留部分維生。他們靠你的薪資生活且建造新房。最後你決定參加意外險與壽險等。
六年延平歲月
走過延平中學,她以全新的巨大的樓房取代舊日的一層建築。那舊日建築早已被怪手全然拔起,不過,我還是可以看見你我同事六年的日子。
為了結婚,我辭了高雄女中教職,來到私立延平中學。每次我談起這個決定,人們總是一臉訝異,內心深不以為然,好像我做了一件頗為愚蠢的事。我卻覺得甚為明智。
畢業於台大護理系的你,是優秀的健教與護理教師。你還駐守保健室。在一人做多人用的私校,這並非不尋常。
我很肯定能認識你,當是學生運動跌傷,在保健室包紮後休息,我去探望時看到了你。然後我們知道彼此都是基督徒,除了人我之間﹑同事之間的情分,又更多了靈性的層次。我的學生熱心參與你所組的延平團契,行有餘力我也欣然參與。我所教的直升班三類組男生多次提及你,你是令他敬重﹑極為專業的健教老師。
你所在的保健室是延平師生的世外桃源。
我在那兒看見印刷室職員阿蘭,蒙她巧手多次幫我縫補被蟲咬破的毛衣,完好得簡直天衣無縫,無跡可尋。她常說獨身的你是最仁慈良善﹑最慷慨無私的人。你樂於分享你所有的。
我在延平六年中結婚,生了一對寶貝。踏入婚姻,成為新手母親,應是人生極大的衝擊與挑戰;加上私立中學的工作負荷與遙遠壅塞的通車情境,成為當時我身心極大的負擔。你是我傾訴心事,尋求瞭解與引導的心靈知友。
當時我常常感冒咳嗽,以至於上課說話倍感辛苦,記得你除了教我要如何保養喉嚨,還說﹕「如果你曾經喉嚨痛,不停地咳嗽,你就會了解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容易的,所以每一句話都應是珍貴的,有深刻意義的。」
後來我到附中應徵教職,才知已遲了一天。當時校長不在,校長秘書表示將請示校長後回覆是否給予面試機會。次日一早我去保健室跟你訴說,你催促我趕緊去附中詢問結果,「求職要積極主動,不要被動等待」,你說。
「但第一節我得監考」。延平每周有周考。
「我為你去監考」,你說。
當我輕輕地翻牆到附中時,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知道的人。
你告訴我你的身世。我們的互動全然坦率,無須剪裁﹑修辭或留心表意方法。
你是養女,養父母後來也育有一子。你與生父母兄弟姊妹相認,才知你與他們在個性與天份上何等相近,「DNA的力量遠勝後天環境的影響」,你笑著說。我想你很高興知道這事實。
你以愛與智慧待人處事,善待你的養父母,即使你的養父龜毛挑剔,難以相處。
結束一日學校的工作之後,你開始服事上帝的工作。
你去教會參加聚會與輔導或做任何你可以服務的事。我沒有去那些教會,從你的敘述,我知道那是靈恩派教會。漸漸地,你開始創立自己的教會,把你從聖經習得,從上帝領會,從人間世事觀照所知的,去傳揚或與信徒彼此學習。
我想你必是非常忙碌,且總是在路上奔波的。
你說回到三重的家之後,你還要為養母洗澡﹑按摩。她等待你回來。你很享受這一份親情。
敬神愛人的忠僕
到附中後,我們還是經常往來。我想我是捨不得你這一位好友。
我記得我還帶著我的附中同事來見你。也許她有甚麼疑難雜症,我想幫忙卻不能,所以轉而請你協助吧。
離開延平的路上,她居然跟我說﹕「你們都是基督徒,不過,李老師跟你很不一樣呢!」
「喔?甚麼地方不一樣?」我很好奇。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比較呢。
她說﹕「她衣著清素質樸,氣質超越塵俗,彷彿是修行的神職人員。」
我可以理解,也很欽佩她的敏銳覺察。
我是紅塵中人,我會花錢買有質感的衣物,也會投資理財設法賺點錢。但你只有給予,很少犒勞自己,更從不把心思放在金錢上。
你後來擁有一個教導護理與健教的專科教室。那是靠近福利社的教室。你種了很多植栽,綠化頂樓,也請我去觀賞你的成果。
每一禮拜的某一個早上或下午時段,我們在那間教室聚會。把兩張學生用的書桌併在一起,面對面坐著,一起讀聖經,你念一節我一節,然後分享經文義理,或抒發看法,最後分享彼此的生活現況與心情。
那是很令人期待與難忘的美好時刻。深刻的心靈交流,生命面目的洗滌。能找到這樣的屬靈同伴真是至為寶貴。
你所做的事是別人的兩倍,日間為私校教師,夜間成為奉獻時間心力與金錢但不取謝禮的傳道者。
我有點納悶你怎麼能騰出時間來探訪?而你總是在人們需要時即刻出現,且溫柔地給予他們的需要。
我兩次生產寶寶,你都到醫院來探望。一次你正好跟我的親人碰面。事後你告訴我你們的互動。你與人在剎那間短暫接觸,即能深入了解人性心理,知人之明,令人佩服。
中耳炎開刀是我生平第一次手術。那時我已離開延平,你也來醫院看我。術後麻醉消失,依舊在觀察階段,不能喝水,但我口乾舌燥,渾身不舒服。你把棉花球蘸了冷開水,在我的唇邊﹑齒間來回滋潤,使乾渴的我立時感到冰涼舒適。那個貼心美麗的動作永存我心。
追隨聖靈指引
「屋頂上的提琴手」中的老爸爸常常跟上帝談天或討論,你可以跟他媲美了。一次你說﹕「我跟上帝說我需要買一雙鞋,於是聖靈引導我搭上一班巴士,在某一站下車,然後我看見一家皮鞋店,走進去就看見我所喜愛的鞋子了。」
當然不只是生活小事,你人生中的許多抉擇,你都感覺上帝慈愛的雙手在引導你。其實你並沒有決意要獨身,有時你也告訴我哪位同仁向妳表示好感等。只是你並不強求。上帝終究沒有為你預備一位適合的伴侶。
除了養父母,你有弟弟﹑弟媳婦與侄兒等,你關心照顧他們。你應也有許多朋友,更多的是學生﹑教友,那也是你付出關懷的對象。
當我們漸漸年長,我問你﹕「沒有伴侶與兒女,你老了病了,誰來關心你﹑照顧你呢?」
你卻說﹕「我只向上帝祈求一件事,就是在我年老生病時,讓我快快地辭世。那就是最大的恩典了。上帝總垂聽我的祈求,我深信祂必然應允這事。」
你是專業的護理教師,有豐富的醫學知識與實踐應用能力,任何健康問題都可向你討教,我相信你也知道如何照顧自己的健康,因為你向來神采奕奕,輕盈俐落。
我也相信上帝必然深深愛你,依你所願引領你的人生。因為你是我所認識的上帝最忠心的僕人。
祈求不被應允
那天我與延平退休陳老師相聚,談起昔日同事的景況。她突然問我﹕「李老師是你在延平的好朋友嗎?你知道她的近況嗎?」她是延平退休老師聯誼會會長。
我說﹕「是啊!你與她是我在延平最好的朋友。她怎麼了?我還沒有跟她聯繫呢?」
「李老師變成植物人了!」她說。
2021年歲末,她打電話給你,邀你參加退休老師聚餐,才知你得了肺腺癌,然後又發現得了腦瘤。在等待腦瘤開刀時,腦瘤迸裂,當時你獨自一人,無人可以協助就醫。等到被發現,送醫急救後,變成植物人了。
這是事後被拼湊的情境。我的心沉到深海底部。
因為Covid-19,我3年未返台。僅在臉書上得知一些你的訊息,如你被封立為牧師,你參與甚麼活動等。
你終於成為你最嚮往的腳色﹕為上帝傳福音的僕人。
上帝居然沒有應允你卑微的祈求。且你並非年邁,你才67歲。
「你去看了李老師?」我問。
「是啊!去年我去看她且送她延平給退休老師的年終慰禮2000元。她完全沒有意識了。你不必再去看她了。因為她再也不認識你了。」陳老師說。她可能怕我看到妳時心裡太難過。
我本就不怎麼強壯的信心變得更為軟弱,惱火﹑任性地不斷地跟上帝爭執著,又想起受造者不能﹑不該跟創造者爭論卻不能自制。
「她一生奉獻給上帝,給教會,所以如今讓教會來照顧她。」陳老師找到那種解釋。
詢問教會的聯繫窗口。得知你住在教會附近,教會為你找了外傭來照顧你。你的保險及退休金供應你的需求。
我當然還是要去看你,即使你已經不認識我。「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我兒給我這句忠告。我希望人人都牢記這句話。
雖然我情怯。我承認我害怕看見成為植物人的你,我怕自己難以承受那種打擊。你的智慧,你的冰雪聰明,你無比豐富的知識,你對人世間的敏銳覺知,都已隨腦神經受傷而逝。只剩下軀體,不受你的意志掌控地日漸枯萎。
你人生的後段成為你最不想成為的。這到底有甚麼深意?我至今仍然不明白。
我將再繼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