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佛緣

(2020年4月皇冠雜誌刊登)

魅抬起頭，聽見風的響動，裡頭傳來命運之歌。修行已久，褪去狐形化為人身的她，這是千年不曾有的震動。滿月之夜，捧著玉瓶自斟自酌，樹林間迴盪著妖嬈的笑聲，微醺的魅，放肆汲取月華，能量如光束飛舞流轉燦亮，卻沒有妖異膽敢近身。

靜夜，一名僧人悄悄來到林中，雖然隔了遙遠的距離，空氣卻因此凝滯下來。

沐浴月下飲酒的魅豎起長髮下的長耳，伴隨月光翻飛的豔紅長袍停住不動，幾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隱藏自己的氣。

是懼怕，來人身上，有宿命的味道，相隔這麼遠，她卻已經被困住了，無法離開。

樹林的氛圍轉變了，濕潤的風刮過，將雨。老僧緩步前行，他往前行了數個時辰才抵達樹林中的這座古舊頹傾的佛寺，他朝那個方向走去，像是尋找著什麼又不像在尋找什麼似的，身上有檀的沉穩氣息，讓魅想起修行之初。

暮鼓晨鐘，陳舊歲月中久久蕩漾的平靜悠遠，是啟蒙後的第一印象。

仍然懵懂，魅踩著輕巧步伐四處晃盪，嗅聞空氣，泥地上青草有野獸行走的痕跡。遠處有白兔跳躍，草叢裡藏著幾隻被狐狸氣味嚇到不敢動彈的老鼠，幸運碰上不打算狩獵的魅而逃過一劫。

現在回想起來，啟蒙之前的世界總是模糊不清，日月象徵明暗，萬物的存在也僅只是食物與天敵之別。

行走，顧盼，已經習慣土壤、半腐敗落葉以及石礫的掌心突然觸及一塊格外堅硬的異物，鼻間竄進一股氣味讓魅停下腳步，好奇的低頭嗅聞，那上頭的氣味很陌生卻很吸引。

正在細細辨認來源，一記鐘響猛然從遙遠之處傳來，穿透綿遠悠長的古老歲月低沉迴盪，擲地有聲地直直敲入心頭直達靈魂深處，魅全身的毛都豎立起來，深受震撼。

明明不是第一次聽見，她卻在這瞬間前所未有的心境澄明起來。直到這一刻，這氣味，這具有強烈深染力的古鐘鳴響，世界運行不墜的奧秘秩序在她眼前轟然延展開來，一直仰賴本能的獸性讓理性壓制，這瞬間，魅才明確體認到：我，是我。

僵在原地只能等待這波震撼過去，時間、空間開始有了重量真實，草木的吹拂、樹梢篩落的夕陽餘暉、風中低喃的歌聲和大地傳來清晰的脈動，原本視而不見聽而未聞的事物有了全新意義，太過刺激，魅輕喘一聲，四肢軟了下去。

一尾小白狐由草叢裡蹦蹦跳跳過來，轉著靈動的眼，好奇的嗅聞仍僵著的魅，接著又聞聞地上那塊仍散發濃重奇香的石瓦。

「很震撼吧？」想都沒想就開口說了這句話，魅和小白狐同時嚇了一跳，後者惶恐地後退好幾步，幾乎是呆掉了，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在……說話？」魅不敢置信。

就在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小白狐頭也不回鑽進來時的草叢裡。

「我真的在說話！」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音質婉轉嬌媚，比曾聽過的人類女子聲音更叫人心頭震顫。「呵呵，我在說話！呵呵呵……」放肆地，她的笑聲迴盪在樹林中。

鐘響未落，纏纏綿綿在空氣中推展至極遠極遠處，她冷靜寧下心神，聽見了寺廟中僧人的唸禱：「……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槈多羅三藐三菩提……」

不由自主跟著唸誦出聲，全身像被暖風環繞，她閉上眼睛，看見了比太陽耀眼許多許多的光芒，原來……許久以前聽過的句子，說的是「佛光普照」……是這麼吸引的模樣。她讚嘆，繼而皈依。在從來沒有意會過的心智自混沌中啟蒙之後，魅開始了修行之路。

之後的歲月，她躲避著寺廟裡的和尚，在牆角邊偷偷聽老師父講道，大殿中供奉著神佛，香煙裊裊，她後來知道了那是檀香的氣味，但常有人靜坐或灑掃，所以她從未進去過殿內，只在牆邊聆聽鐘鼓梵音。

從香火鼎盛到漸漸人煙罕至，師父們歷經生老病死，而她數百年如一日地看時光流轉。直到有一日，寺中已經不再有老和尚講道的聲音，她還是待在牆邊，靜靜的默唸每天每天應該做的早晚課。

直到有一日，一把極為慈祥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說，來。

她受著指引，踏進已經開始傾頹的寺門，庭中有落葉花果鋪地，一株大樹矗立牆邊，她在寺廟外曾經見過這種開出金色花朵的樹，可是，從未見過這麼莊嚴巨大的樣貌。

極翠極茂密的葉，滿滿綻放了許多金色小花，有風揚過，如雨般墜落成太陽色的水滴，看過了數百年日昇月落，她還是被那太過美麗的自然景象吸引了一瞬間的目光。

繼續前行，踏過庭院，拾階而上，突然全身起了與最初聽見鐘聲時相同的震顫。抬頭看著大殿入口，她並不認識那些文字，可是，寧靜莊嚴的大殿之中，有某種極為巨大的力量存在，那目光凝視過來，很溫暖慈祥的氣息突然包圍了上來，剎那間，她有了落淚的衝動。

狐狸是不會落淚的，可是這一刻，她突然記起了過去百多年來的孤單，躲躲藏藏卻無所依靠的日子，她所認識的所有親人早已入了輪迴，去到她無法前往的地方，她的家也失落在時間與朝代更迭中。可她卻仍然留在這裡，為了一個自己也說不清的，甚至也不是念頭的東西。

每天每天，她默默念誦著最初聽見的字句：「……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槈多羅三藐三菩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寺廟裡已經沒有和尚，徹底荒蕪在這深山裡。可她還在這裡，像院裡那株頂天大樹，這裡的土，空氣裡的味道，數百年來改變過也沒有改變過。值得嗎？她突然遲疑了那麼一秒。

然後聽見了心裡肯定的答覆。值得。不管追尋的是什麼，為了這個方向，為了最初啟蒙了心智的那個瞬間，值得。

就在她落淚的時候，那聲音又說了。孩子，來。

她依言，前足踏入殿中，全身起了顫慄的肅穆。

大殿裡沒有點燈，滿地都是塵土，她在地上落下了足印，揚起了淺淺的塵埃。

外頭的光灑了一些進來，可她卻幾乎睜不開眼睛。太亮了，幾乎能灼燒人的溫暖強大，她幾乎止不住淚意，匍匐著，用盡力氣地，大哭了一場。

她又聞到了檀的氣味。

僵在樹梢完全無法動彈，魅緊緊握著玉瓶，瓶身上讓她捏出細碎的裂紋，微微溢漏了酒香。

宿命就要落在眼前了，她知道，可還是害怕。

老僧邁出寺廟風化碎裂的牆垣，步履緩慢堅定，走往她的方向。

時間流逝的速度變得遲滯，最後完全靜止下來，完全聽不見風吹葉落的聲響了。

月華靜滯，老僧在樹影前一吋停下腳步，抬頭，竟是和煦溫潤的眼神。

有些恍惚，魅瞪大眼睛看著那張臉，明明素未謀面，卻這麼熟悉，似曾相似的溫暖。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伸出皺紋滿佈的手，一個含蓄得接近謙和的邀請：你願來嗎？

魅僵硬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她從未想過，宿命會是有選擇的。

一人一妖延續沉默，靜靜等了一下，老僧突然收回手，微微笑，繼續往前方走去。

看著老僧的背影，她說不出心裡空蕩蕩的失落，是因為壓迫感消失還是命運的錯過。

「等等！」她突然出聲，靜謐的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老僧止步，卻沒有回頭，只是靜靜等著。

魅明白，是要她自己走向註定的命運。

她深吸一口氣，扔下了手底已有裂痕的玉瓶，飄飄然落到地上。

老僧沒有催促也沒有說話，就在那裡，靜靜等待魅跟上來。

時光寂靜，她一步一步，走了過去，直到與老僧並肩，夜色沉沉，一人一狐就這樣靜默。

老僧抬頭，看著漆黑的天空，許久許久，才開口，聲音低沉溫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魅接口，她聽過這首詩。

「你可曾記得，多年前那棵繁花盛開的菩提樹？」

魅愣愣的，從靈魂湧起了某種震顫。時光久遠恍惚，她卻清晰記起來了，當時在佛寺裡，那棵巨大頂天開滿金色花朵的樹木……原來，就是那一眼的吸引分神，注定了多年後的這一刻。

閉上眼睛，她又看見了，那道溫暖明亮的光。原來，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