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室的燈火在晦暗明亮間跳躍閃爍。有人忿忿不平地躲在被窩撥打「求助電話」;有人躺在床上和鄰兵聊天,少數人可能整夜沒睡,睜眼看天花板或上榻床底;
多數人如我,睡睡醒醒,抱有期待,把希望交給素不相識的某人─感覺像選舉前,把票章蓋在候選人頭像上的心情一般。C130軍機上的座位,空在機場。外頭世界的鞭炮聲此刻已結束,所有人都入睡了吧?集結地長官是最辛苦的,那晚想必電話接到手軟。這是場勢力角逐,
勝者返家與摯愛團聚,敗者只有被無情扔出這片土地的下場。半夜三點多,長官踏進寢室─「注意!第四班收拾行李!半小時後出發!」「什麼!幹!不是明天才要走?而且為什麼是我們!?還有這樣搞的喔!操!」第四班人員彼此窸窣談話,瀰漫不滿與怨怒,其他人雖竊喜,但也不好興高采烈。
半夜三點多被迫起床,沒有盥洗時間,只能匆忙將物件塞進黃埔大背包。半小時低沉的咒罵聲不絕於耳,既不公平也不合理,但這是真實的社會。為免夜長夢多,長官讓軍機提前起飛,並喝令我們四點離開集結地。原定早上八點的時程,更作清晨五點半。
一月中旬颳凍骨冷風,迎來的陰沉日光,熱烈歡慶的節日,格外悲涼諷刺。咒罵此刻失去力道,我們只是生產線上待拼裝的物品,一件件被檢視盤查,送入軍機。
這張照片的一切都很微妙,所以借來用。至於多微妙,可自行腦補。
機上設備簡陋,眾人挨壓一起,半句閒聊榨不出。十幾條損壞的安全帶無法順利上扣,那些人將帶子披在身上應付。我們是軍人,只有服從和目標,其餘都沒了。軍機在亂流中搖晃,忽上忽下,實際卻十分安全,配載四個渦輪螺旋槳,比民航機可靠。畢竟萬一出事,相關單位所有官兵都得拿假來賠。
幾經輾轉,眾人被送至金門幹訓班集中管理。在年假結束前,將於此短暫停留。早晨剛下過細雨,空氣濕冷凍寒。幹訓班班長一番整頓,令我們將黃埔大背包內的物件盡數倒出,方便察看有無攜帶違禁品。
檢查過後,我把黏附土塊拍落,再一一塞進背包。
那天早晨很冷,雖已過數年,想來還是慘淡陰涼。還沒時間打給外婆和女友,告訴她們,我早已在金門。
圖源:要買嗎?https://www.ruten.com.tw/item/show?21307228566271
我們被領進坑道,報數核對鋪榻。坑道內壁溼氣重,水珠沾黏在壁上,凝聚斗大水滴後滑落,滲進凹凸不平的地裡。
整理好內務櫃後,胡亂吞下早餐,我們初來乍到,坐的筆挺。
傍晚五點收假,幹訓班要圍爐吃年夜飯。八點半長官叮嚀幾句後,眾人鳥獸散。可是我們剛來,要去哪都不清楚。幾個同梯弟兄,我們相約出去繞繞。穿著軍服是種負擔,走到哪身份都顯而易見。影響最大的是,只要身著軍服,在外就得安份守己,若與人爭執鬧大,不論對錯,都得承受嚴厲處分。
繞來繞去,實在沒有觀光賞玩的心情。特地買條「乾淨毛巾」後,便隨意挑間網咖,十一點多至下午四點,線上遊戲、網頁和通訊軟體頻繁轉換。午餐吃了大名鼎鼎的炒泡麵,覺得不怎麼特別。當然,也與女友和外婆通話。
外婆說沒關係,在軍中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和人起衝突,叮嚀我天氣冷,多添衣服。女友則撒嬌抱怨一番,聊聊天也就這樣。
軍中年夜飯,大家圍爐吃火鍋。食物普通,幹訓班官兵彼此熟識,嘻笑打罵也是熱鬧。我們是菜鳥,收拾善後,偶爾接收幾個志願役上兵不屑的眼神投顧,雖然掛階班長,但實際階級是最底層的菜比巴。
洗完澡後,沒跟太多人交談。我爬到上鋪準備就寢,說是就寢,其實只想早點闔眼。無奈皮膚一沾床榻,立刻醒腦提神。
淺綠床單,淺綠厚被,加上淺綠枕頭─都是濕的。坑道內濕氣無法逸散,綿綿細雨滲進內壁,內壁水珠滑落後再滲進地裡,循環反覆。
那種「濕」,並非天氣陰涼沾染的「濕氣」,反而更像夜間洗完衣服,脫水晾起約3、4個鐘頭後的潮濕程度。
低溫且濕,不蓋起那條濕厚被,將冷得直打哆嗦,但若蓋起厚被,水氣和霉味像猥瑣的罪犯撫觸你全身,令人非常不舒服。
原本淺綠的枕頭,因為布滿密密麻麻的黑色霉點,顏色無法名狀。我拿出下午買的乾淨毛巾鋪墊其上,捏著厚被兩角,以最小的動作鑽進被窩裡,讓自己盡可能別想太多,感受被子從濕冷轉為濕熱,再適應那濕熱,並說服自己一切沒什麼大不了。
寢室熄燈沒多久,長官進來巡視。他與旁邊官兵聊幾句不相干的話,離開寢室。
那一晚是畢生難忘的除夕夜。我想念曾經擁有的那一切。
那一晚,整夜仰躺著睡,雖然其實我習慣趴睡。
那一晚好累,不覺得當兵是件有趣的事了。它侵蝕我的靈魂,消磨我的精神。
此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只能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