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伊藤潤二狂熱》:從日式恐怖反思臺式恐怖

釀選劇|《伊藤潤二狂熱》:從日式恐怖反思臺式恐怖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人頭氣球〉

〈人頭氣球〉

Netflix 近期推出的動畫影集《伊藤潤二狂熱:日本恐怖故事》,用動畫形式讓粉絲們重溫這些經典短篇漫畫。一如典型的伊藤潤二風格,這些故事充滿了難以解釋的恐怖。那些超乎常理的奇異現象,就只是蠻不講理地發生了。儘管如此,卻不會讓人感到突兀,無論那些現象有多麽異常,寄託在現象背後的執念都讓人感覺很真實。伊藤潤二似乎總有辦法為沒有形體的恐怖找到載體,讓那些不可名狀的模糊恐懼,在具體的恐怖故事裡,變得更加恐怖。

〈富江:照片〉

〈富江:照片〉

*日本恐怖故事

歸納《伊藤潤二狂熱》選擇改編的故事,大抵涉及空間、家庭、奇風異俗等主題。〈隧道奇譚〉、〈四道牆的房間〉、〈侵入者〉、〈閣樓的長髮〉、〈黴〉、〈鬼巷〉都以外部或家庭內詭異的空間為主;〈怪異六兄妹・降靈會〉、〈賣冰淇淋的車子〉、〈恐怖的重層〉分別環繞手足、父子與母女間的緊張關係;〈墓碑鎮〉、〈無盡的迷路〉的恐怖核心,是封閉小鎮或社群中外人無法理解的奇風異俗⋯⋯雖有時穿插著搞笑篇章如〈雙一的寵物〉等,多數故事依然偏向驚悚、恐怖類型。

看過這些故事,不禁再次驚嘆伊藤潤二挑選主題的能力。他總能精準地把握當代的恐怖感覺,借用一些基礎恐怖要素,但只是做為引子,再憑自己的想像創造出獨特、卻讓人產生共鳴的恐怖故事。

那什麼樣的人會對伊藤潤二的故事產生共鳴呢?Netflix 為這系列下了「日本恐怖故事」的副標,身在臺灣的我們,因為同為亞洲人而文化相近、沒有太多的隔閡,反而時常忽略了:對我們而言熟悉的伊藤潤二恐怖,及隱藏其下的文化邏輯,若放諸國際,其實非常日本。

〈無頭雕刻〉

〈無頭雕刻〉

*隧道與住家:可怕的空間

那麽,試想臺灣接受伊藤潤二的狀況,哪些是一名臺灣人能體會的點呢?〈隧道奇譚〉一定會是其中之一。

故事場景是鬼故事的熱門地點「隧道」,在漫畫版的開頭,還藉由探險學童之口,提到幾種該隧道有過的怪談:牆壁上掉下血滴、幽靈列車穿過隧道、出現穿古代衣服的染血女學生⋯⋯這類隧道怪談十分令人熟悉,尤其是「牆壁上掉下血滴」,就像是臺灣也有的大關山隧道「滴下屍水」傳說。臺灣常見的隧道鬼故事還包括鬼坐上機車後座、鬼打牆、女鬼攔車⋯⋯等等,臺灣和日本同樣擁有眾多隧道鬼故事這點,反映了兩地同樣認為隧道是個恐怖空間,是屬於死者的地方。〈隧道奇譚〉沿用了這種隧道的恐怖感,但並沒有不加思索地沿襲那些傳說,反而是藉由「穿透」的概念來營造恐怖,形成了一個與隧道相符合的故事──畢竟,隧道也是穿透山岳的通道。

〈隧道奇譚〉

〈隧道奇譚〉

另一類臺灣人較為熟悉的恐懼,應該是〈鬼巷〉這一類租屋恐怖故事。故事開頭,石田的租屋處附近有一條封閉的死巷,晚上會傳出小孩吵鬧的怪聲,他後來才知道:原來那裡死過人⋯⋯。這類「因為不明白暫住之地的過往,因此遇上死於這裡的鬼魂」的主題,在臺灣的鬼故事中也常見,因此才有那麼多的旅館鬼故事、宿舍鬼故事。

伊藤潤二這一類關於居住空間的恐怖故事,還有家內出現不明聲響或不認識的入侵者的〈閣樓的長髮〉與〈侵入者〉,以及屋主將房子租給國中老師、一年後房子卻已長滿黴菌的〈黴〉。和平常較常聽到的房客視角恐怖故事相比,〈黴〉是一個房東視角的恐怖故事,不只房客會怕住到凶宅,房東也怕房客將房子毀壞得面目全非。「租屋」無論對雙方而言,都是一件值得恐懼的事。

〈黴〉

〈黴〉

*家庭與墳墓:文化的執念

〈怪異六兄妹・降靈會〉儘管是搞笑篇章,鬼怪部分卻很耐人尋味:次男在降靈會中偽裝成父親的鬼魂、假傳父親的指示,讓他自己取代長男成為一家之主。次男當一家之主時,果然態度跋扈,自認擁有莫大的權威。家中父親最大、父親死後由長男繼承家主──這一類家父長制度是日本的特色,和臺灣的漢人文化中,兒子們擁有相對平等的權力與繼承權不同。所以,次男才需要謊稱父命奪權,畢竟比長男更大的,只有死去的父親了。

〈怪異六兄妹・降靈會〉

〈怪異六兄妹・降靈會〉

像這樣展現文化特色的故事,還有〈墓碑鎮〉:一對兄妹為了拜訪親友,來到一座特殊的小鎮,鎮上佇立無數墓碑,連馬路上也遍佈著──這是因為墓碑鎮的人們,死後的屍體會逐漸在原地變成墓碑。這個設定很有趣,「死者化成墓碑」在我們的現實裡,是人為的行為,但在〈墓碑鎮〉中,它是必然生成的自然現象。〈墓碑鎮〉彷彿在說,會為死者樹立墓碑的整個日本,就是個巨大的墓碑鎮──這是重視喪葬的文明,才能孕育的想像。日本與臺灣恰巧都是如此。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無法化作墓碑的死者不能安息而成為了怪物」的結尾,因為在臺灣民俗中,未被埋葬的屍骨,往往會變成鬼魂作祟。臺灣正是因此而充滿有應公、萬善爺。

〈墓碑鎮〉

〈墓碑鎮〉

〈恐怖的重層〉是另一個親情恐怖故事:母親溺愛可愛的妹妹、冷落其貌不揚的姊姊。一次意外後,她們發現妹妹的身體原來是重層結構,一層層的皮膚似年輪般包裹著年幼到年長的她。母親原本就溺愛兩歲時的妹妹、尤其想念那時的女兒喊著「媽媽,抱抱」的可愛模樣,在妹妹對母親態度丕變後,母親為了讓女兒回到兩歲時,一層層剝開她的身體⋯⋯這般執著而具摧毀力的母愛,可以說「很亞洲」。就像那部由皮克斯工作室華裔導演 Domee Shi 執導的動畫短片「小包子」:當象徵兒子的包子開始反抗母親時,母親一口吞下了包子。據說有許多歐美觀眾看不懂這段,但吃人的母愛,對於日本人或我們來說,都不算太陌生──正是因為切身,那份母親的執念才更有恐怖感。

〈恐怖的重層〉也涉及「醜陋的姊姊嫉妒美麗的妹妹」的主題,這點日本著名的都市傳說「裂嘴女」也是如此。裂嘴女的起源有幾種說法,許多都是關於姊妹之間容貌上的心結。這類關於美麗的執念,在伊藤潤二的作品與日本的傳說中都很常見,是日式恐怖的元素之一。但相較之下,臺灣傳說中的女鬼成因較少與美醜有關,反倒與被負心漢拋棄、遭遇性侵有關。

〈恐怖的重層〉

〈恐怖的重層〉

恐懼是很文化性的。然而要將那份埋在文化裡的恐怖感挖出來,讓人可以直面它,卻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都市傳說能做到,因為流傳廣泛的都市傳說經歷上千上萬的人腦,精準篩選出了那份共通的恐懼。但伊藤潤二,他竟然只憑一己的創作力就做到這點,難怪他創作裡那些沒有手機、使用座機的 1990 年代故事,至今還在被翻拍,也仍能喚起人們的恐懼。

伊藤潤二『マニアック』製作委員会

伊藤潤二『マニアック』製作委員会

全文劇照提供:Studio DEEN 伊藤潤二『マニアック』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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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心疼的人,都捲入了這場復仇進行曲之中,某種程度來說《黑暗榮耀》也許同時召喚了我們曾經的傷痛,因此這既是以眼還眼的復仇,也是感同身受的憐憫。當文同珢說她並不想笑,怕笑多了會忘記自己要做什麼,我確定我從宋慧喬的粉絲,變成了文同珢的粉絲。如果有一種武器能抵禦最悲哀的恨意,那便是復仇的意志。
總體來講,《舞伎家的料理人》作為是枝裕和久違的電視作品,雖然並非每一集都由他執導,但主軸終究不脫療癒。沁入心脾的清爽感,令人毫無負擔,甚至多了一些調皮感,好比把殭屍跟舞妓這兩項衝突元素結合,眾人打打鬧鬧,觀眾這才想起眼前的舞妓,也不過是正值青春的貪玩少女,卻韌性十足,矢志貫徹心中的道。
如果說電影如同料理,需要不同層次的調味才能顯得風味飽滿且餘韻無窮,近年是枝裕和所端出的菜色固然甜美、討喜,卻就是少了一味。《舞伎家的料理人》更可說是是枝裕和作品裡面最為夢幻軟綿的一部,火力全開地展現少女的明亮笑顏,替藝伎產業與置屋裡的生活裹上厚厚的糖衣──而這也是我不喜歡這部戲劇的原因。
在影集中,星期三的古怪時常是不被老師、同學所理解,她多次違反校規、私自調查案件,最終也是她發現真相、拯救了奈落學院。她說:「我絕對不會為試圖挖掘真相而道歉。」作為社交媒體上受 Z 世代追捧的話題人物,星期三向觀眾展示著其獨一無二的阿達魅力──即使不融入集體,依舊能閃閃發光。
這些虛偽、欺騙,或說對生活、人生的冷感,在今際之國都會消失,因為玩家被迫直面死亡。如同久間所說:「虛榮和欺騙,在這個世界會瞬間瓦解,只有面對死亡才能看見人的本性。這裡才是真實的世界,遊戲是真實的對話。」對追求絕對真實的人們來說,今際之國才是真實的世界。
《silent》在聾人的設定之下,給予每場對手戲足夠寬闊與溫柔的留白,寂靜無聲,情感伴隨字幕流淌,僅有的細碎聲響是衣服的摩擦聲與手指、手掌相互拍擊的聲音,這是聽人正聽著聾人的世界;偶爾,也有著全然無聲的時刻,只能看著某些人、某些物似乎正發出聲響,這是聾人正看著聽人的視角。
所有心疼的人,都捲入了這場復仇進行曲之中,某種程度來說《黑暗榮耀》也許同時召喚了我們曾經的傷痛,因此這既是以眼還眼的復仇,也是感同身受的憐憫。當文同珢說她並不想笑,怕笑多了會忘記自己要做什麼,我確定我從宋慧喬的粉絲,變成了文同珢的粉絲。如果有一種武器能抵禦最悲哀的恨意,那便是復仇的意志。
總體來講,《舞伎家的料理人》作為是枝裕和久違的電視作品,雖然並非每一集都由他執導,但主軸終究不脫療癒。沁入心脾的清爽感,令人毫無負擔,甚至多了一些調皮感,好比把殭屍跟舞妓這兩項衝突元素結合,眾人打打鬧鬧,觀眾這才想起眼前的舞妓,也不過是正值青春的貪玩少女,卻韌性十足,矢志貫徹心中的道。
如果說電影如同料理,需要不同層次的調味才能顯得風味飽滿且餘韻無窮,近年是枝裕和所端出的菜色固然甜美、討喜,卻就是少了一味。《舞伎家的料理人》更可說是是枝裕和作品裡面最為夢幻軟綿的一部,火力全開地展現少女的明亮笑顏,替藝伎產業與置屋裡的生活裹上厚厚的糖衣──而這也是我不喜歡這部戲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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