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一本書去廣島(Hisoshima),我挑了《廣島末班列車─1945原爆生還者的真實故事》,一本從封面設計就已確保其內容之沉重的小說(紀實),主要記錄對象是搭上由廣島開開往長崎列車(經歷二次原爆)的倖存者,據聞這樣二次經歷原爆的「地獄倒楣鬼」有167人,但能不受後遺症影響,活下來重述地獄場景的人並不多。
我在出發前一天展讀本書,在飛往廣島的班機上續讀,在返回台灣的班機上閱讀,最終在回台的隔天讀畢。對於閱讀速度不慢的我而言,閱畢這本書的歷程如此漫長有一個推託之詞,就是多數人都不太肯定的翻譯品質。全書有極美的文字,但沒有好的閱讀指引,該註解的地方缺乏銜接,有些敘述我覺得可能連翻譯都沒有自行吸收後轉譯,譯者沒有對原作的「科學語言」和「文學語言」做出自我分判,太關注譯作的「信(真實)、雅(美化)」,卻忽略了「達(通順)」,太忠於原作的前飾、後飾語言,才導致了我的閱讀困難,試舉一例:
大部分的人類歷史注定由原始本能促成,而非文明思考。原子死亡的曙光是個特殊的人類故事,由爪子沾著鈾和鈽的「老虎」來訴說。(P.91)
但「那匹粉紅色馬兒」是被燒到肌肉剝離到淡粉紅色組織那一層的真馬;「發瘋的菖蒲」也是不依時令而綻放的菖蒲。全書有太多小說家描寫技巧的高超展現,但卻造成十足的閱讀障礙,使我閱讀後深感悲哀時又掉入另一個語言迷障,要同情地理解受災者前自己的閱讀體驗先潰不成軍。平心而論,這本書的確不好翻譯,要涉獵的知識太多,物理、軍事、二戰下的國際局勢、醫學,若有覺得翻譯未能竟其功之處,大概也要訴諸我個人見聞不足吧。畢竟「如果沒相關知識,就算挖到金礦也不知道有什麼價值。」不過,整體而言,我還是喜歡這本書為廣島之行填補了很多歷史空隙,觸發了我對「原爆」的更多思考。徘徊在原爆原頂下,沉浸在和平紀念館內,甚至只是走在廣島街區上都能聽到「No More Hiroshimas」的召喚。
撇開翻譯造成的陰影,本書還是十分值得一讀,科學研究出身的作者Charles Pellegrino在書前寫著「獻給未來的孩子」,定調確實。在原爆中能倖存享有「餘生」的人若願意站在鎂光燈照見的地方,都是為了「活得久到去做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疾呼「和平」。二次原爆時都位於爆炸中心的3公里處的倖存者山口疆說:
但我還在這裡,高齡九十多歲,在被原爆的「霹卡(光線)」燒傷兩次後,仍不明所以地到處走動。這是命運,因此我只能聽天由命。抱怨或拚命找尋意義都沒有用,因為它注定會變成這樣。我覺得老天是為了這個理由才讓我活下來─我們不能讓人類再經歷第三次原子彈爆炸。
悲情不是戰爭的最佳解,為他人設想的溫情才是。本書終章以另一位原爆時才5歲的另一位倖存者佐佐木雅弘於美國911事件後前往紐約,安慰911受害者遺族的言論收尾:
我是個(原爆)倖存者,不是位被害者。在五十多年前,我和你們今天的想法一模一樣。我們的不同之處在於,我有超過半世紀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在(原爆)發生的前十年左右,有這個遭遇的家族感受剛開始一定都一樣。但重要的問題在於,我們在未來能做什麼?
我們是我們「如何記得」的總和。如果我們不從過去汲取教訓,為明天的孩童打造更美好的世界,那這些過去的痛苦便毫無意義可言。重點是,「我們能為未來做些什麼?」我認為「體諒」是最好的著手方式。而最糟糕的方式是稱呼我們自己為被害者,因為被害者需要一位加害者,而加害者應該受到譴責;如此便開始了歸咎罪責的惡性循環。比如,如果我們說「廣島的被害者」,下一句浮現的句子就會牽扯到珍珠港,而歸咎罪責的循環鍊便會在過去反覆不已。然後,我們就完全會從戰爭本身就是潘朵拉的教訓中脫軌,完全忘記核武是潘朵拉盒子打開後冒出來的東西。
不知道當時911遺族們在災難發生之際,對這些言論能領略多少,語言的影響力不一而足,也許時間才是更好的解藥,所以,我欣然得知廣島在遭遇原爆後兩年已稍微恢復舊日規模,也樂見2023年在我眼前全幅展開的美好廣島。但歷史,就算未曾親臨,也不應該被遺忘。曾經,在廣島,有那麼多不愉快的生命故事被寫下,在人類文明高度發展之際,Mighty but stup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