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男子手持七尺單月戟，銀色為主，黑色流紋襯身，長戟閃著晨曦的反光，沒有鮮明刺目的顏色，卻讓目光停留的時間更長，久不轉睛。劃破空氣的聲音悶鈍，顯示此戟的重量非常人所能負荷，但重戟在該者單手上靈活舞動，足見其力大無窮。

　　另一方，桓古尋手提著未出鞘的白麟刀，一反平時大開大闔的路數，在敵人四周遊走跑跳，不似寧澈飄忽難測的身法，桓古尋的雙腳不停躍步，保持輕盈，便於伺機突襲。

　　見寧澈含笑觀戰，箏兒遂問：「作壁上觀，不怕你的好朋友怨你嗎？」「近身速戰乃攻克長柄兵器的最佳方法，阿尋亦通曉此理，插手阻擋只會少了一場好戲。」寧澈軒眉而續：「我倒想看看那姓安的怎生破解。」

　　話甫畢，桓古尋一個矮身搶進男子胸前，帶鞘的白麟刀架住戟身，右手攥住刀柄，現出一尺刀鋒！

　　殊料！長戟倏地後滑，男子改握戟柄前端，手腕翻甩，單月戟應力凌空旋轉，發出嗡鳴，飛快的轉速加上鋒銳的戟尖，增強數倍的殺傷力瞬間鑽入桓古尋眉心！

　　所幸尖刃與眉心尚距一寸時，桓古尋一吸一吐，體內真勁與天然靈氣立即匯流，忽起疾風，他便乘勢而退。長戟繼續騰轉前進，脫手之前，男子隻手握住戟末，止住凌厲的攻勢。

　　面上訝色一閃而過，隨後男子收戟罷手，道：「本以為傳言太過誇張，實際拜會後……的確有兩下子。」長戟側立在旁，他的頭頂幾乎與戟尖同高。

　　接住寧澈拋來的短斧，桓古尋轉了轉手腕，濃眉一斜，道：「換我來試試你有幾兩重。」正要衝上去，右肩卻被拍住。

　　寧澈抱拳朗道：「兄臺半途攔路，手段粗魯，倘若無法給個合理的解釋……」音調陡降：「你定會後悔方才之舉。」語氣雖聽不出半分惱怒，桓古尋腦中卻浮現那晚黑衣傘客被剁成兩半的情景。

　　「瞧閣下貌美俊秀，氣質文雅，必是寧公子了。」見他依舊沉著臉，男子續道：「寧公子莫要生氣，只因單憑安某人的輕功，恐怕是追不上兩匹駿馬的腳程，只好出此下策。」

　　箏兒冷笑：「哦？所以你乾脆連馬兒也想殺之了事？」

　　他連忙搖手澄清：「姑娘誤會了，即使寧公子不踢斷轅轍，那招也僅能絞碎馬車而不傷馬兒，只是……」笑容逐漸擴大：「我沒料到桓兄弟擋不下此招。」

　　男子的左肩袖無預警裂開，暗色的血液自裂縫中滲出，溼紅了衣裳。

　　桓古尋平舉著右手，手中短斧不知去向，原來是砍在男子身後的樹幹，斧柄尚微微晃動……身周靈氣暗伏，整個空間的生命驟然止息，只餘五人的呼吸吐納，氣息沉重如山，彷彿下一瞬就要山崩地裂！

　　一直泰然自若的男子臉色微變，揣緊兵器。

　　「安奉良，你又給我惹事！」一聲男音喝斥，插進雙方的對峙。

　　寧澈等人回頭一瞧，一名青年帶領著七、八個人，來人正是禹航會的少主夏時鳴。

　　喚作安奉良的男子無奈輕笑，舉起單月戟，雙手前後一轉，戟身就分成三節，戟柄是空心的，節間均有細索連接，折起收攏後，僅剩三分之一長的銀戟在空中劃過一弧銀亮的半圓，裝入背後的皮袋。桓古尋亦在寧澈眼神示意下，褪去眼窩的殷紅。

　　夏時鳴下頷稍揚，劍眉蹙斂，斜飛的雙目掃視眾人一圈後，停在寧澈身上，竟言：「好久不見，映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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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從沒跟我說你認識夏進！」橘黃的火光照著有些不忿的桓古尋。

　　撓了撓被念到不行的耳朵，寧澈答道：「他與先父有生意上的來往，父親曾帶著我下江南，並借住夏府，我遂和子謐作了幾個月的玩伴，但我們已超過十年沒見面。」

　　桓古尋問道：「那他找你做甚麼？」寧澈拿起樹枝戳弄篝火裡的燃木，沒有回應好友的疑問：「你想去洛陽嗎？」

　　「寧澈，你該履行你的諾言了。」箏兒打斷對話，提起最在乎的話題：「面具在哪裡？」寧澈朝著桓古尋覷了一眼，對方的頭輕輕一頷，又思索片刻，後道：「我不曉得。」

　　相較於傅念修的淡漠，麗容隱有山雨欲來之色，寧澈只得苦勸：「兩位都是聰明人，該明白霽泉神器乃燙手山芋，何必苦苦追尋？」

　　可惜箏兒的火氣只增不減，冷聲：「那不是你該管的事。」袖口下的素手一翻，一串叮叮噹噹的鈴聲響起，仔細一瞅，她的每根手指皆套有兩個繩環，指節與指間繫著珠珠鈴鐺，一共九顆。首次見到箏兒的兵器，俏皮的裝飾配上主人的肅殺之氣，分外不寒而慄。

　　「我們想幫你們。」桓古尋霍然發話，見兩兄妹愣住，再道：「你們不是那種貪婪、欲望強烈的人，找上我和小澈，恐怕不單純只為面具，若是另有隱情，我們可以幫忙。」

　　看人開始動搖，寧澈抓緊良機，試圖說服傅念修：「傅先生，沒有箏兒精巧的易容術，我們早在入關前便給認出，能得兩位相助，幸運之至，也正因如此，假若兩位真有困難，我和阿尋不會坐視不理。」

　　傅念修淡道：「寧公子毀言在先，我怎能二次輕信？」語畢長身離座，對妹妹說：「箏兒，走吧。」

　　「威脅你的人既能治好你的傷勢，傅大哥何不與我們合作，賭這一把呢？」寧澈出聲喊住清癯的背影：「要捉拿我倆者不計其數，我也懶得破除謠言，但既然身前明擺著一個敵人，自是不能輕縱。」

　　如夜空般的星眸閉起，許久過後，箏兒喟嘆：「連這也瞞不了你。」眼眸一眨，已復原本的神采：「你怎知我們被人威脅？」

　　「你的行為舉止透露得遠比你想像中的多。」桓古尋答：「我感覺到你們……尤其是箏兒，心情異常緊張，加上傅大哥纏的白布泛著濃烈的藥味，不像是舊傷，小澈才推測出有人以傅先生的傷勢要脅，藉此奪得面具。」

　　尾音略沉的嗓聲又問：「說不準是利誘呢？真這麼有自信，不怕我們反將一軍？」

　　寧澈嘴角微揚：「不是說了嗎？你們很緊張。旅途中，你數度催促我趕路，巧遇狼騎軍隊依然不見緩和，冷靜全失，甚至早上我說了一個毫無根據的話作為交換，你想都不想地就答應。箏兒雖然衝動，但絕不愚蠢，加上桓大哥連人內心暗藏的情緒都聞得出來……沒有八成把握，我哪敢說出這項提議？」吞了口唾沫，繼續解釋：「在眾多搶奪面具的人之中，你們是最接近目標的，但過分焦急慌張的箏兒說明時日無多，且幾日觀察下來，令兄的氣色日漸不佳。」隨即正色：「傅先生，你還能支持多久？」

　　傅念修沒有馬上應答，兩人靜聲等待答案，半晌後，他方道：「看來真要勞煩二位了。」慘白的雙手解開纏繞眉目的白布：沒有視力的兩顆眼珠黯然無神，泛著淡淡的灰白。初時還看不出有何異狀，直到他側過頭，撥開毛躁的髮絲，詭異的藥味漫開，桓古尋和寧澈才瞪大雙眼，無法置信眼前之景！

　　右耳外廓全被割下，僅餘耳洞，一根暗紅的絲線自耳洞鑽出，末端綁著銅錢，緊緊地卡在後頸。行至另一側觀視，左耳亦是耳廓全無，不過這邊的紅線沒有綁上銅錢，徑直深入頸下皮肉，上面還沾附著墨綠色的草藥。兩條紅線貼著肌膚，經由耳洞直入顱腦，線末的錢幣深陷頸部，壓得傷口皮開肉綻，景象殘忍驚駭，不忍直視。

　　箏兒捏著一塊小木片，輕輕刮除左耳紅線上的草藥，再從藥罐取出新的敷上，始道：「兩個月前，我們路經襄州城外的某個小鎮，初到之時，人們都說鎮上有個神醫也正好在那兒落腳，來到鎮上不過三天，便治癒近百人，即便是藥石罔效之疾，經他醫治後，病者無不恢復如常，亦無後患。哥哥自幼便見不著事物，本對這些多有誇飾的鄉野奇譚不怎麼在意，但一日哥哥頭疼得厲害，我便帶他去給那神醫看看，然後……如你們所見。」

　　上完藥，用另一條乾淨的紗布一圈圈地纏回去，她再續：「他只有一個要求，把面具或是知其下落的人……就是你們兩個帶至神都，任務一達成，他便卸下這鬼東西，可是期限僅有三個月，三個月後，浸過毒藥的紅線會溢出毒液，屆時劇痛侵腦，神智錯亂，變成一個瘋子。」

　　傅念修復又開口：「下月十五便是期限，兩位若能剷除這個禍害自是大眾之福，但不論結果如何，這份仗義之情，鄙人今生難還。」右手伸進腳邊的行囊中，摸出一個陶器，道：「日後有任何需要，拿著它去嶺南的鈞天谷，無論多麼艱難、多麼危險，只要不違俠義之道，必定達成汝願。」此器形如鵝蛋，側邊鑿有六孔，頂頭也有一個，中央刻著一字，走以飄逸，勢猶鳳舞。

　　接下遞來的陶器，桓古尋皺著眉頭瞧了很久，仍然認不出那是什麼字，翻過來看，背後題著一行行書，這次倒是看懂了：弓不懸箭　傅念修。

　　寧澈只瞥了一眼，就道：「用塤作信物，以『音』為圖幟，沒有猜錯的話，二位的來頭不小啊！」

　　「不錯！這陶塤便是我廣樂仙府特有的信物，中央的『音』字乃仙府創始人以草書寫成，背面則為持有者之名號。」傅念修答道。

　　「那大夫生作甚麼樣？」寧澈普通一問，箏兒卻是搖搖頭：「那日他說哥哥須留宿一晚，待我隔日再去探望時，便以哥哥的性命要脅，要我們照他所言辦事。事後回想，咱倆均對那大夫的印象迷亂混淆，細節更沒有一件記得清，我想那人下了迷藥。」她的神情轉為懊悔：「現下想來，我不該將哥哥留在那個壞蛋的身邊。」螓首往兄長的肩上一靠，抽泣哽咽。

　　而後輪到桓古尋發問：「那其他人呢？他真的治好那麼多人？」傅念修點頭稱是：「問了十幾人，所有被他醫治過的患者均對其讚不絕口，身體也無異狀，後來箏兒至附近的城鎮打聽，那人確實是外地人，且他救治的病人廣散各鎮各村，不太可能串供鄉民，引人入局。」

　　「既然他救人是真，為甚麼要殘害傅先生呢？」桓古尋大惑不解。

　　寧澈忖答：「因為這委實是個局，鄉民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共犯，而且此局專為咱們所設。」三雙眼睛愕然望來，他接續解說：「行醫救人僅是個誘餌，待得大魚上鉤，他自然露出狐狸尾巴。」

　　「對！他精通醫術，來的病患是否會武，一探便知深淺，假如武藝過他標準，就會像哥哥一樣。」箏兒憤恨不平：「心腸這般歹毒，枉費他懷才在身！」

　　「為奪霽泉面具，真有人無所不用其極。」寧澈微蹙俊眉：「用這種方法，他不會只找一組人，應該尚有受害者。」「放心，抵達洛陽後，我跟小澈絕對讓那傢伙後悔都來不及！」桓古尋昂然發下豪語，旋即捕捉到好友眼中閃逝的黯然。

　　正覺怪異，寧澈已道：「傅先生，那日你與箏兒在都督府的表演之精彩，餘音至今不絕於耳，今晚小弟猶有這個福氣嗎？」

　　「那就獻醜了。」傅念修啟開從不離身的長匣，拾出胡琴弓弦，擺好姿勢後，他搖晃身子，咿呀拉弦，一段前奏過後，妹妹和音跟進：「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熟悉的唱音再啟，悲涼的聲調隨著琴音飄零，漸漸擴散……

　　透過箏兒的肩頭望去，夏時鳴恰好走來，寧澈向桓古尋打了個眼色，就起身離開。此時，安奉良及禹航會一眾亦聞得樂聲，逐一靠近聽曲。

　　寧澈與夏時鳴遠離人群，另覓靜處密談。

　　「沒想到你還活著。」夏時鳴首先發話。

　　夜風中飄著歌樂，看向不遠處的眾人，鳳目迷離：「我也沒想到……這世上仍有人記得我是誰。」

　　「今早與你說的事，考慮得怎樣？」夏時鳴問道。

　　抬頭仰望，點點繁星集成一條銀帶，畫亮墨黑的天幕，璀璨迷人，然則銀星布滿夜穹，卻映不進幽邃如淵的瞳眸。

　　遲遲等不著回應，眉角一斜，夏時鳴高亢的嗓音揚開：「連這蠻荒的邊陲之地你照樣孑然前來，如今這麼多人與你同行，你卻回家的第一步也不敢踏出去！」

　　寧澈頭都未轉過來，逕斜視這位孩提時代的玩伴：「你何不說說段氏一案和我的血仇有何關係？」夏時鳴直接丟來一個木盒，道：「段府幾被燒成平地，這是火場中惟一沒化為灰燼的東西，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拿到的。」

　　木盒一入手，就聞到一股焦臭，掀開後，一塊巴掌大的木牌置於此中，木牌只剩半塊，觀其邊緣裂著灰白色的紋路，想來另一半已成焦炭，木牌雖不完整，猶能依稀辨認牌上刻痕：中央指甲大小的圓點，以及鼎立周圍的三顆十字星號。

　　直到掐緊木盒的指尖泛白，寧澈才將胸口的濁氣吁出：「你查過當年的事。」

　　「映塵，寧氏昔年不僅掌握全國水運，還是先皇欽點運送貨物至關中的負責人，整個長安所需的糧食及貨品，就靠你們寧家，更有太宗御筆親賜、民間美譽流傳。發生這等滅門慘案，朝野均是震驚不已，皇上更下令要秋官尚書、大理寺卿與御史中丞同查此案，可是除了這詭異的符號及滿屋子的焦屍，其餘甚麼也沒留下。」夏時鳴又續：「事隔九年，雷同的地點、手法及符號再次出現，人人驚惶，只有你還在猶豫不決！」

　　「子謐，你把事情說得太簡單了。」不欲再理會他，寧澈把木盒放在旁邊的樹枝分岔處，轉身欲離，卻發現未悉何時，桓古尋悄然站在身後。

　　夏時鳴輕哼一聲，行經桓古尋時，對他低語：「交給你了。」說罷逕自走開。

　　桓古尋邁步走近，取過木盒，靜靜凝視前人，寧澈也是一言不發。

　　「你好善良。」突然冒出的一句讓寧澈神色微惑，只聽此聲低如鼓鳴：「害怕殘殺無辜而壓抑自身仇恨，這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牽起友人的手，將木盒塞進他的手裡：「你要相信自己，你不是這麼不理智的人，而且……」豎起拇指，指向挺起的胸膛，「你還有我啊！」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箏兒的歌聲又輕輕飄進耳裡，寧澈微張著口，如歌詞所述，春夜的寒風與呼吸一同捲入喉嚨，哽在其中良久，最終在湧出眼眶前，嚥進肚中。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提醒一下，本章引用的樂府《隴頭歌辭》三首，內中的隴頭是指現今甘肅的朧山，而寧澈他們大概在現在的山海關附近，兩地相距甚遠，但小說中為隱喻寧澈心境，故讓箏兒唱了這首歌，還請各位讀者朋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