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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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澈抬手制止桓古尋。

  無視額間長刃,寧澈收回袖裡劍,擦掉面上血漬,抱拳淺笑:「是小弟無禮,請道長恕罪。」未瞧道士如何動作,拂塵前端的獸毛瞬間軟下,他問:「你們是何人?來這裡做甚麼?」

  誤闖此地的外來客對視,正欲開口,道士便沉聲:「別想扯謊騙我,否則斃了你們兩個。」

  桓古尋冷哼:「那就讓我瞅一瞅,你怎生個斃法!」道士斜睨而來:「小孩子別的沒有,膽子倒挺大的。」

  「打擾道長修行真是抱歉,我們只是來此一遊,可否借宿一晚,明早就離開。」寧澈微欠上身,甚是恭敬。

  見鳳眸不停地眨,示意人莫輕舉妄動,桓古尋只得道:「若是道長嫌麻煩,我們在外頭過夜就行。」步至朋友身邊,脫下大氅遞去,在他耳畔低語:「你新傷初癒,別再受寒啦!」寧澈搖搖手,道:「你不也新傷初癒?」

  正當兩人互相推拒時,道士嘶啞的聲音再啟:「用不著了,都留下吧!內堂裡有蠟燭,自己去拿。」

  一同行進內堂後,桓古尋就問:「你說那道士坐了多久?竟然跟尊石像一樣動也不動。」「妖道練的不知是哪門功法,距離這般近,卻感受不到半點生機。」寧澈心底不由得發毛:「總之隨機應變,莫與他起衝突,一有狀況,先跑再說。」桓古尋點頭稱是。

  「就在這兒點亮。」沉如猛虎低吼的嗓音忽響,著實嚇了桓寧二人一跳。

  憑藉稀微的月色,桓古尋點亮蠟燭置於方桌,燭光熒熒下,才看清道士長相,劍眉入鬢,臉上平滑無鬚,眼尾隱有絲絲細紋,觀其貌年約四十,眼圈泛紅,灰眸黯淡無采。

  「坐。」道士擺了擺手,首先落座,桓古尋與寧澈選擇在對面的長凳就位,離這妖道越遠越好。

  道士未投來一眼,信手撥弄搖曳的燭火,道:「你們是來玩耍的?怎地現今的少年郎繁華城鎮不去,偏愛來深山老林?」然後仍是那句:「再問一次,你們是何人?來這兒做甚麼?」口氣並不凶狠,卻使聞者生畏。

  「小弟寧澈,旁邊這位大哥名叫桓古尋。由於我十分嚮往書上描繪的塞外風情,半個多月前終於撥空前來,多虧桓大哥帶路,方得享受這美麗壯闊的風光。前幾日,聽山腳下的村民說太白山有山神駐守,桓大哥挨不過央求,才帶小弟上山。」這幾句話半實半虛,真偽難辨。

  可是道士自寧澈一張口,神色便飄忽不定,待得他簡述完來意,注意力依然停留在第一句:「寧澈?你姓寧?」語調比方才更加低啞,須凝神傾聽方聽得清。

  寧澈聽人嗓子忽沉,慎道:「是。小弟是從洛陽來的。」卻見淡灰色的瞳孔倏然放大,察覺不對,一向理智的思緒漸漸偏離:「道長似乎認識小弟的家人,可否告知是哪位,好代為問候?」話間,左手手腕微微外彎。

  「沒甚麼好說的。」間接承認其猜想,寧澈的話聲隨著神經繃緊:「所以道長相熟的是誰?何時交上朋友的?近來可還有聯絡?不好意思,因為小弟從沒聽家人提及,甚為好奇。」

  桓古尋隱約感到古怪,他的問話雖是謙恭有禮,卻暗藏逼迫,一反平時隨和的個性。

  道士未回話,不過視線由燭火移往前人,直盯不放,令人暗自屏氣。

  良久,他鼻息忽吐,右手蓄滿內勁,發招在即!

  燭臺上的火光遽長,寧澈與桓古尋的身軀卻未移半分,是不敢退亦不得退,只覺倘若妄然動作,對方擱在桌上的手將順勢撲至。周圍的空氣彷彿被紅燭上的烈焰抽得一絲不剩,僅餘炙人的灼熱不斷襲來,桓寧二人僵著全身肌肉,齜牙裂嘴地強撐,燭焰熱意不減,恣意吞噬下方細燭,盡情聲張。

  不悉持續多久,直到道士吁了口氣,寧澈及桓古尋才如釋重負,癱軟伏桌,大口大口地喘氣。一個哆嗦,寧澈方發覺冷汗流得衣裳都濡濕了,一旁的桓古尋亦是額頸一片光亮,汗水涔涔。

  「你以為你動得了武嗎?」見人仍無法答話,道士繼而道:「天一亮快快下山,勿來擾我清靜。」頓了頓後,指著寧澈,「尤其是你,別打歪主意,否則我現在就扔你下去。」

  寧澈的呼吸猶自虛浮,卻堅持發話:「道長,小弟想起來了,家父曾經叮囑我捎個口信給您。」道士眉頭一挑,很是困惑:「你父親?」

  泛著水光的指頭豎起,寧澈在木桌上畫了幾筆:三個十字鼎立,中央的圓圈半實半空。

  「家父說:『當年之事幾近功成,實在可惜,不過來日尚多,切勿灰心。』」發白的唇瓣顫顫巍巍,其眸卻深沉如淵。

  然則道士的神情越發迷茫:「你認錯人了,我不識得你父親。」墨淵般的瞳眸閃過一絲冰寒,隨後寧澈略顯失望:「抱歉,是小弟唐突了。」話停,左手袖裡劍猛然彈出,刺穿橘紅色的火焰,直取咽喉!

  但是,桌下道士的腳踢向寧澈的脛骨,幸虧寧澈此擊僅為試探,早有防備,足尖點上他的腳背,借力起身,飄然落至長凳的後方,桓古尋亦退至凳後。

  粗壯的臂膀攬過肩頭,「要我別動手的是你,結果你自個兒先按耐不住。」桓古尋抓著他不讓人再進一步,並朝道士說:「道長晚安。」語畢小施擒拿,連拖帶拉地硬要帶離同伴。

  道士瞧了他的身姿,忽問:「跋達還好嗎?」瞬間定住尚自爭鬧的兩人。

  桓古尋睜大雙眼,訝道:「你知道他?他……他……」無瑕的眼眸稍歛:「他死了三年啦!」道士灰暗的眼瞳顫了顫,暈上薄霧,本就無芒的眼神更加迷離:「是嗎……」

  寧澈手肘往旁人的腹部猛力一頂,掙開箝制後,冷笑:「道長來往的人真不少啊!」俊美的容顏笑意盈盈,卻無半點暖意:「道長,您從哪個道觀出來的?姓甚名誰?」他舉著袖裡劍,大失以往的風雅。

  面對銳利的劍鋒,道士面無表情,仰天喃喃:「桅懸國色航千市,艗載天香運萬城。」

  聞言,寧澈倏地趨前,嘴巴幾次開闔,卻吐不出隻字片語。

  桓古尋愕然,忙喚:「小澈?小澈!」連聲呼叫,方叫清人的神智,從未見他如是失態,桓古尋大為擔心:「怎麼了?」

  袖裡劍喀地收回,寧澈淡然:「沒事。」然後重新抬眼:「原來道長曾光臨敝宅。」方桌另一邊的道士顯然也沒料到他的反應,擰起劍眉:「發生何事?」

  鳳目渲上一抹水色,寧澈深吸一口長氣,後答:「九年前,父母兄姐全遭殺害,惡火燒光宅邸,僅剩我一人獨留世間。」聲調暗啞,極力忍住悲痛。

  桓古尋頓時張口結舌,一路同行以來,寧澈從不多談家中狀況,只道是相處不佳,萬萬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道士瞠然,亦大吃一驚:「你父親不會武功?」「祖上世代經商,先父僅是普通商人,不懂武藝。我幼時體弱多病,家中特為我聘請武師學武,以強身健體。」寧澈已復冷靜,然語氣毫無起伏。

  「我未曾到過府上。」灰瞳半瞇,思忖好一會兒,道士續言:「吾名耿峻軒。你的祖父……抑或曾祖父,是否名喚寧慶?」

  寧澈一愣,答:「曾祖父連先父也沒見過,但依族譜確為此名,道長竟爾知悉。」耿峻軒道:「是摯友。」

  「……請恕小弟冒昧,道長您今年貴庚?」寧澈語帶懷疑,眼前之人頂多四十出頭,怎能見著逝近五秩的曾祖?

  耿峻軒微側著頭,面帶疑惑,後似憶及某事,瞭然:「我已年過九十,因本派心法有駐顏之效,我於四十二歲大成,是以維持此貌不變。」

  寧澈欲再問話,耿峻軒卻背身而起,道:「有甚麼事明日再講,你們好好休息,我去前廳即可。」話罷逕自走開。

*****

  桓古尋臥在床榻上,疲憊不堪。今日一大早就啟程上山,後遇耿峻軒,雖無實際交戰,但他露的那一手委實費人心力。許是興奮過了頭,明明身心俱疲,卻無睡意,輾轉難眠,最後轉身覷著身旁的寧澈,本欲詳問今晚的事,但該從何問起?只好板直身體,靜候周公來臨。

  此時,暗室中響起幽幽男聲:「他吟的那副對聯,就刻在敝宅正門的楹柱上,乃太宗御筆親題,說的正是寧氏基業──水運。洛陽是各大渠道的中心點,輸送北方皮肉木石,傳通南方魚米桑茶,是全國水路的樞紐要道。寧氏為此業龍頭,凡渠水流經之地,皆有牡丹船幟飄揚,故謂『渠中國色』。此外還負責將糧草運往關中,供給長安上至皇族顯貴,下至平民百姓一整年的食糧。」

  寧澈翻了個身,再續:「猶記得楹柱上的字跡年久斑駁,父親依舊為之驕傲,每逢小年夜,固定會請城裡最好的工匠來修補……嘿!等到初一子時剛過,我便砍下後院的細竹,把硝石、硫磺,以及燃黑的皂莢塞進去,坐在柱前的階上點火,一節一節地燒,霹靂啪啦響徹整座宅邸,父親就會披頭散髮,一邊罵一邊追來,可是我會輕功,他哪兒追得到呢?」嚥了口口水後,其聲略微得意:「幼時我很頑皮,曾在大哥的茶水裡偷放蝌蚪,剃掉總管半邊的眉毛和鬍子,把大廚的私釀酒換成花椒水……哈!每次我一闖禍,便帶齊零嘴衣物,偷偷離家出城,跑進附近的林子裡避難,等大夥兒氣消了再回家。」說到這兒,笑聲忽靜,停了片刻,才續:「有一次我在城外待了兩天,回去時,家中只剩焦土殘垣。」

  桓古尋遂問:「你方纔那般生氣……是將那個道長誤認成你的仇人?」

  「他聽到我姓寧,來自洛陽,舉止忽現異樣,我就懷疑他可能與家仇有關,於是故意撒謊說父親尚在人間,其回應卻不如預期,冷靜細思,滅門之仇和他該無瓜葛……唉!是我太衝動了。」他有自覺,桓古尋亦誠實坦言:「嗯,的確是。」

  寧澈頗感羞慚,轉移話題:「那道士自稱年逾九十,乍聽難以置信,但覷他功力深不可測,連還手的餘地都無,看來所言非虛。」

  「我遇過的人當中,只有跋達能與他匹敵……話說回來,他和跋達好像也是朋友。」他這一提,寧澈也道:「你說令師有一幅圖,與我的畫卷繪的均是此地景物,現下一想,該不是巧合……嘿!想不到咱倆的淵源,比你我知曉的要來得更深。」

  桓古尋又說:「明天再多問問道長有關跋達的事,說不準他通曉畫卷的祕密。」「嗯,明兒個起床後,我回原處取出畫卷。」而後寧澈裹好被褥,準備入睡。

  另一人卻還不睡覺,支吾了老半天,方道:「小澈,我幫你報仇好不好?」「噗!」寧澈差點大笑:「你連我的仇人是何來歷都不明,不怕反而遭禍嗎?」

  「怕!但還是要幫。」黑暗中,一道人影坐起身,白亮的犬齒和瞳仁精芒大閃。

  寧澈仍舊背對著人,口氣忽重:「九年來,我多次查探推敲,認為仇人極有可能是父親在生意上的競爭者,對方心恐不敵才會痛下殺手,而最有嫌疑的人,是一個叫作赫勒敦的大食珠寶商。兩個月前我接到消息,他已回鄉,過陣子我也會去。」

  桓古尋登時被口水嗆到:「大大大……大食?你的仇家不是中原人?」「哈哈哈……」寧澈再也忍俊不住,不管前堂的耿峻軒,捧腹狂笑。

  聽他笑得開懷,桓古尋才曉得被戲弄了,頓覺尷尬萬分,正想阻止快穿破屋頂的笑聲,一隻手驀地伸了過來,覆上羞窘的俊臉,將之壓回床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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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門青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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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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