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2023/02/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下山後,桓古尋與寧澈走回先前的農家,牽回星湖雪和雲上日,謝過農戶後,再度啟程。
  「為甚麼前輩突然叫咱們下山?」桓古尋百思不解。
  「前些天我和前輩小聊一會兒,他自覺時日無多,讓咱倆離開,該是想清靜面對生死。」聽罷,桓古尋瞭然:「原來啊……小時候和族人一齊生活時,部落裡幾個長老也是如此,七老八十、無病無痛的,某天夜晚,忽然把孩子們都叫來,說了一堆沒頭沒腦的話後便睡下,隔天就沒再醒來。族裡的薩滿說,火神有任務要給長老,讓祖靈來招他們走。」濃眉稍攏,續道:「既然他感覺日子不多了,是不是該留下為他張羅後事?」
  「以前輩的修為,他怎會在意百年後是風光厚葬,抑或一坏黃土?」寧澈半瞇著長目,享受初春的暖陽,桓古尋想了想,也同意他所說。
  寧澈轉移話題:「李盡忠是松漠都督,從這兒到那兒要多久?契丹族現下歸誰管轄?」
  「腳程快點的話,十天內可趕到。」男聲頓了頓,語氣轉為不屑:「營州都督叫趙文翽,負責掌管契丹和奚族,但那傢伙非常瞧不起他們,去年春天鬧了一次饑荒,他竟不開倉賑災,兩族都非常討厭他。李盡忠想叛變多半是因為此事。」
  「果然事出必有因。」寧澈搖頭慨嘆,後支頷思考半晌,續:「先去營州警告趙文翽,再到松漠刺殺李盡忠。」「就這麼辦吧!」桓古尋點頭附和。
  隨後寧澈拉扯韁繩,卻不前進,雲上日依照主人的指示,繞著星湖雪踢躂幾圈。桓古尋摸不著他的心思,莫名其妙地看著一人一馬在身周踏起沙塵,而後塵埃被一陣疾風刮走,淡金色的身影脫塵奔馳,風中人聲依稀:「比賽總要有個賞罰,輸的人請客三天!」
  鮮潤的紅舌舔過齒尖,桓古尋雙腿夾緊馬肚,快馬加鞭。
*****
  在營州最大間的客棧內,美酒飄香街坊,佳餚饞涎欲滴,絡繹不絕的客人湧進店內,吆喝著點菜,店小二靈活地穿梭其中,酒酣耳熱之際,食客情緒激昂,高談闊論著近來的大事。兩名青年靜坐一隅,與周圍的吵雜不同,安靜地吃飯喝酒,偶爾幾次交談,也是輕聲細語。
  「你不是要警告趙文翽嗎?」混有突厥血統的相貌俊朗沉靜,墨黑的濃眉斜飛,羽衣貼合著寬肩窄臀,看上去英姿勃發,威武懾人。
  「直接到都督府,只怕還未跨過門檻,就給人趕出來啦!」坐在對面的青年神態慵懶,俊美無儔的臉龐掛著淺笑,一襲錦衣華服,溫潤如玉。
  桓古尋舉杯豪飲,提議:「那就夜闖吧!」「怎樣進去不是問題,問題是我該怎麼說服他,讓他相信李盡忠要謀反。」寧澈悠悠答道。
  倏爾,四隻眼目同時一凝,如今桓古尋和寧澈感官比以前敏銳數倍,周遭一舉一動皆難逃耳目。此人一步入店內,就漫無目的地兜轉,後似是發現了甚麼,步伐忽地轉向,朝這處加速走來,沒有惡意。
  來人拍上桓古尋肩頭的前一刻,他轉頭即問:「何事?」那人一身儒士打扮,手拿黑紙扇,唇下一小片倒三角的青黑鬍鬚,正是賀景淳。
  紙扇輕搧,扇上的金黃鳳鳥隨之飛舞,賀景淳嘴角微揚:「久不見二位,特來道聲好。」不等兩人開口,便自行落座,「二位在丸都力戰狼首與智羽箭兩大高手,此事已傳遍關內外,武林中人無不盛讚二位少年英雄武功卓絕,在下亦佩服不已。」
  「像隻耗子般地被人喊殺喊捉的,有甚麼好佩服的?賀先生謬讚了。」寧澈漫不經心地回應,繼續吃著飯菜。桓古尋同他一樣,均對賀氏夫婦懷有戒心,雖知他們並非青甲狼騎,但那日遭李盡忠圍殺時,賀氏夫婦袖手旁觀,個性絕非古道熱腸,事後卻亟欲治療寧澈傷勢,定是另有所圖。
  「招呼打到,你可以走了,我不喜歡和陌生人同席。」不願與他多談,桓古尋冷聲下了逐客令。
  賀景淳不以為忤地燦笑:「觀寧公子的氣色較初遇時好上許多,顯然已經取出藏玉,真是恭喜。」折扇倏地收起,聲調略沉:「可是你逃得了這一劫,避得過下一難嗎?」「甚麼意思?」桓古尋眉一歛。
  「幾年來,桓少俠屢次伏擊草原上各大土匪集團,骨篤特貴為青甲狼騎……也就是所有馬寇的統帥,自是將你視為眼中釘。尤其多次圍殺你們失敗,狼首大感面目無光,遂重金懸賞,誰拿到你們的人頭,即獲得一百兩黃金,活捉二百。此外更大舉調動人馬,在各個關口布下重兵,欲置桓少俠於死地。」賀景淳又唰開折扇,緩緩地搧著,目光瞟向寧澈:「雖說寧公子身為漢人,理應無事,但坊間有消息流出,骨篤特對你開出的價碼不少於桓少俠,中原的皇帝也不可能為寧公子一人開罪鄰國,是故寧公子切勿鬆懈啊!」
  互相對視,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駭,耳邊復響賀景淳的聲音:「不過請放心,在下與兩位一見如故,自當貢獻一臂之力。」桓古尋瞪著賀景淳,只覺他這滿臉笑容的樣子很欠打,真想狠狠揍一頓。
  寧澈恢復悠哉的神色,打趣道:「人頭一百,活捉翻倍,不悉給他四肢軀幹作不作數?」
  賀景淳一愣,桓古尋則笑著附和:「雖然四肢軀幹不比人頭好辨認,但值得一試,反正隨便拿人冒充就好了。」語畢偕寧澈齊盯著外人不放,兩雙眼睛射出炯炯光彩。
  頓時,笑語喧鬧、碗筷叮呤遠在天邊,面前之人的氣息瀰漫己身,賀景淳只感自己猶若孤粟飄泊在滄海,茫然無依,縱有驚濤駭浪撲來,亦不會有人理會一粟沉浮。他心下一緊,想不到寧澈及桓古尋的功夫大有進步,這麼一來,奪寶一計將更增難度。
  寧澈終於放下筷子,道:「請恕小弟直言,賀先生顯然不是甚麼好心人士,自頭一回見面以來,總是無故表現拳拳善意,實在教人不得不提防啊!」端起酒杯,續道:「若要我們身上的東西,請拿出與之對等的籌碼再來說吧!」聞了聞酒香後,一飲而盡。
  「哈哈哈……」賀景淳輕笑數聲,忽快忽慢地搧著紙扇,搧得扇上的鳳鳥似要飛出,而後笑聲逐地加大,迴盪整間客棧,壓過群眾的歡聲吵鬧,引得他人停箸望來。
  桓古尋將手擺在白麟刀上,寧澈同樣全神戒備。
  「有膽有識、智勇兼備,日後武林會因你們而增加不少樂趣,賀某先預祝二位旅途順利,告辭!」說罷嘴唇又動了幾下,卻未出聲,而後長身就離。
  讀出他的口型後,桓古尋與寧澈心底大駭。
  澤山錄我勢在必得!
*****
  房裡,一人急躁而沉重地來回踱步,另一人則俊眉深蹙,捧著卷軸坐在榻上。
  「他怎知澤山錄在你手中?」桓古尋不安地問:「他真以為霽泉面具在咱們這裡?」旋又否定:「不對不對,就算這樣,怎會開口要澤山錄呢?」
  無視當前種種疑問,寧澈再加一個:「你可知前輩何以傳授澤山錄嗎?」「你跟我說,他怕你的曾祖父有甚麼陰謀詭計,要咱倆去阻止。」桓古尋答。
  寧澈頷頭:「是啊,但這個理由很奇怪。先不論前輩的臆測是否準確,會不會澤山錄,和曾祖父的陰謀有何關係?」
  前人登時墮入五里霧之中,寧澈再言:「先來整理一下目前所知。約莫六十到七十年前……甚是更早之前,曾祖父、前輩、令師以及莫前輩,四人結識為友。某一天,前輩從萬閣那兒搶過畫軸後,和曾祖父開始修練澤山錄。」
  桓古尋接下去:「還有一次,他們兩個被人追殺,於是跋達打造一把劍和面具,協助退敵,到了今日,劍和面具應該就是大家都在找尋的霽泉神器。」寧澈道:「沒錯,不過修練澤山錄和被追殺這兩件事,無法確定先後順序及關聯。另外,第二個疑點出現了!」
  他不說,桓古尋也早有所察:「面具。強敵殺至,為甚麼需要面具?若要防禦,何不鍛造一副鎧甲?即便時間不夠,多鍛一柄匕首或護心鏡,都比面具來得有用。」
  寧澈點頭稱是,接續:「之後,曾祖父約莫發生了一些事,導致性情大變,害死莫前輩,令師也為此內咎懊悔,自砍手臂謝罪,曾祖父與剩下的兩個摯友決裂,返回故鄉。應是那時,曾祖父改動記載澤山錄的圖譜,就是這卷畫軸,究竟做了哪些更改,咱們不清楚,前輩也不願深究,僅傳了澤山錄以防萬一。」
  「所以……該怎麼做呢?」一一理清已知的線索後,桓古尋歪頭扁嘴。
  他苦惱的模樣真是趣味……寧澈眉眼彎彎:「不如先回到眼下最該處理的問題,意圖昭然若揭的賀景淳,出自哪門哪派?」
  桓古尋搔搔後腦勺,試著推敲:「他不是突厥人,不會是骨篤特的手下,我瞧他相當篤定澤山錄在你手中,咱們還是上了太白山後,才得知畫卷就是澤山錄……唔……通曉澤山錄下落的人,只有你、我、前輩,還有……」話未完,一向穩重的表情露出些許詫異。
  寧澈將卷軸收入懷裡,慢悠悠地補述:「事隔一甲子,龍麟萬閣仍是尋來了,家姓罕見的壞處就在茲。」起身後,翻找行囊中衣物,道:「我去澡堂。」
  「小澈!」桓古尋叫住他:「你難道不覺得……這件事和你的……你的家人有關?」寧澈側首問道:「你認為龍麟萬閣為奪回失落已久的鎮派之寶,不惜滅我家門?」桓古尋沒有說話,僅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忘了我當初不遠千里北上所為何事,卷軸雖是傳家之寶,但並非收藏在難以發覺的暗格地窖。莫說卷軸,家中其它財物均好好地待在原位,和我的家人一起被燒成焦炭。我也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才曉得燃不起來的卷軸被某個貪財的捕快偷偷拾起賣掉,收貨的商人跑到杭州去了,以後的事情,我和你說過了。是以萬閣同我的血海深仇一點瓜葛也沒有,還有疑問嗎?桓大哥。」語調平淡得古怪。
  「你不喜我問起你的家事?」感受到好友的不滿,他也如實回答:「是。」
  桓古尋眨眨眼,奇道:「你不查查嗎?那可是你的家人!」「又不是你的,你那麼緊張做甚麼。」寧澈馬上堵回來,桓古尋一噎,道:「我只是問問。」「方才不是說了,我不喜別人過問!」寧澈怒氣霍然衝出,嚇得人眨了兩下眼睛,滿是無辜:「我問時還不知道啊!」
  自察失態,寧澈略顯尷尬地垂下頭,默不作聲,但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一時之間,室內靜得落針可聞……
  啪搭!暗紅的血流從寧澈的指縫溢洩,滴落至地。
  寧澈才又張口:「對不住。」「不會。」沉穩的男聲立刻答話,隨即一條布巾映入眼簾,「擦擦手吧。」
  尚在淌血的手接過白布,寧澈一邊抹拭掌心的血汙,一邊道:「縱然疑點重重,但至少推測出賀景淳的來歷,既知他是何人,當真交起手來,也不會不明就裡,傻傻得任人擺佈。」忽又嘻笑:「我明明是來遊山玩水,只不過多了個旅伴,怎麼會惹來這麼多麻煩?」
  桓古尋放鬆緊皺的眉頭,跟著笑說:「你還敢說,我幫你帶個路也遭殃。」「能者多勞嘛!桓大哥。」寧澈語帶調笑,然後背身拿衣,其後澄淨的大眼中,多了幾分擔憂。
  「噠!」遠邊的屋瓦忽傳一絲細碎的破裂聲,接著聽得數人放輕腳步地幾次縱躍,最後停駐在此廂上方。
  寧澈嘖了一聲,翻了個白眼:「就不能讓人好好地洗澡睡覺嗎?」
  桓古尋卻低笑:「來得好,恰能試試新學的功夫。」暗色的瞳仁隱現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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