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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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很窮,家裏只有三畝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着那三畝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產的糧也不夠我們家十口填飽肚子。
我爺奶年紀大了,三個小叔一把年紀還打着光棍,每日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只會扯閒篇摳腳,是名副其實的懶漢。
小姑姑和我同歲,是我爺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一場雪,家裏已經斷了幾日糧,眼看一家人都要餓死了,我爹去了城裏幫工,村裏來了人牙子,給了我四兩銀子,我把自己給賣了。
 
1
離家的那天我娘哭暈了好幾回,把她唯一的嫁妝一朵絨花給了我,我當着家裏人的面拿了二兩,將剩下的二兩悄悄給了我娘。
叫她無論如何都要將弟弟和妹妹養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縣城幫工還沒回來,我娘帶着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風雪裏送我,天這樣冷,我娘身上連件襖子都沒有。
驢車拉着我越走越遠,風雪這樣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一起買來的一共十二個姑娘,都是我們村和鄰村的,年歲和我差不多,雖被人牙子買了來,可至少每天喫得飽肚子,能狠心將女兒賣了的,平日在家過得自然不會很好。
每日嘰嘰喳喳還能說話,我只安靜地聽着,不知道我們又要被賣到哪裏去。
路不好走,這一走就是月餘,等到汴京時,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將我們關在一處小院子裏,頭日帶了長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過了幾日又帶了餘下的幾人。
我被賣到了城西的溫家,溫家二進的院子,家主聽聞還是個七品的官兒。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裏做個粗使丫頭,平日裏掃掃院子,做做雜事。
溫家人口簡單,除了夫人就一個姨娘,姨娘還是夫人的陪嫁丫頭,三個郎君都是夫人所出,聽聞都送到山西極有名的書院讀書去了,一年也見不着兩回。
三個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卻是那大郎君,天上謫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靜,可脾氣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只七歲,圓融白嫩,像個福娃娃,又愛笑,在家裏又年紀最小,有癡症,家裏人人寵着。
溫家並不苛待下人,我來了一年,養胖了許多,夫人每月還給我們每人二百個大錢的月例,逢年過節時還有賞錢,我將這錢悄悄攢了起來,看日後有沒有機會能捎回家中。
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家裏比起來算什麼?我閒時學着打絡子,做針線,和一衆小姐妹談天說地。
大小姐好詩書,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頭時畫姐姐也不差,人又親切,從不吝嗇,只要有時間便教我們認字。
一日聽聞與我同賣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家打死了,我才知曉自己命好,遇上了一戶好人家,過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變故來得太快,我十四歲這年,家主不知犯了什麼事兒,溫家被抄了家,十五歲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家前一夜,夫人發還了所有的賣身契並每人給了十兩銀子,放還了家裏僕人婢女一條生路。
溫家後起,家裏的僕人多是新買的,一夜之間就散了個乾淨。
我揣着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準備回村去,可看着已經九歲了仍舊懵懂無知的二小姐,終究是心軟了。
溫家的宅子已罰沒了,我和二小姐已沒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來的名字瓊娘了,我給她重新起了個名字,叫寶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寶銀,陳寶銀。
溫家人羈押在死牢,我手裏的錢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見一面,我得帶着寶珠活着,要活着就得喫飯,得有地方住。
我力氣大,也不怕苦,這幾年識了幾個字,還能算賬。
租了條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賣酒的營生,賣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裏我便賣醉蝦醉蟹,冬日裏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一年除去租金,我竟賺了三十七兩銀。
溫家的事情本來風風火火,似要立時就行刑了,可一年過去卻沒了動靜。
我縫了棉衣棉褲,帶了酒菜和寶珠去看她阿爹阿孃並哥哥姨娘,她開心地穿上了我給她新縫的紅棉襖棉褲,拉着我的手開心地搖了又搖。
牢裏已經不像去年看得那般嚴了,我使了二兩銀子,牢頭放了我和寶珠進去。
牢裏昏暗,味道難聞,寶珠膽小,抓着我的手,一雙眼慌亂得像一隻迷路的小兔子,我拍着她的手說無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邊是兩個極小的梨渦。
一家人竟是關在一處的,我已認不出夫人老爺和姨娘的樣子,人早已黑瘦得脫了像,家裏的三個郎君卻只兩個,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見他們也只三四回,年紀都差着一兩歲,如今再認,已不知道誰是誰了。
差的那一個,不曉得到底哪裏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來都還像個人。
牢頭開了門,給了我們半個時辰。
牆角鋪了稻草,該是他們平日睡覺的地方。
寶珠看着她心心念唸的阿爹阿孃,已認不得了,可家裏人認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後探着腦袋不敢出來,老爺半天才叫了聲瓊娘。
她還記得自己叫瓊娘,看着她阿爹很久,許是認出來了,喊了聲阿爹,瑩白的臉上兩行淚,猶豫着撲進了她阿爹懷裏。
一家人將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溫老爺並不識我,家裏的丫頭十幾個,他每日早出晚歸,哪裏有精力記我們?
夫人不過四十,卻已白了頭,看着像個六十歲的老嫗,可她還識得我。
「你是寶銀丫頭?」她眼睛灰白,說話都有些費力。
「阿孃,她是我阿姐。」寶珠拉着我的手答道。
「老爺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讓二小姐叫本名,怕哪一日官家尋來,只得讓她跟着奴婢姓,給她起了個寶珠的名字。」
「寶銀何罪之有?我溫家滿門獲罪,只留下她一人,事發突然,給我兒尋個去處都不及,若不是你,她如今不知還能不能活着站在此處?老夫謝你都不及,誰能想到溫家獲罪一年,親女都不曾來,來看我們的卻只有府裏的一個丫頭?當初夫人將賣身契已還於你等,你已不是府裏的丫頭了,做寶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溫府若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寶銀就是我府上的小姐。」
我觀老爺情態,風骨仍在,此事或還有轉還的餘地,心裏爲寶珠開心起來,我並不想做什麼小姐,只想回村看看我爹孃弟弟妹妹,在汴河繼續做個船孃也很好。
2
「老爺夫人莫怪大小姐,我帶着寶珠去過蘇家,當日並未見到,聽聞她剛生產,還在坐月子,蘇家怕驚了她,不曾告知她實情,親家太太使人尋了我,說若是爲了大小姐好,叫我萬不可再帶着寶珠上門。」
「幾日後蘇家就搬去了東都,大小姐即便想看你們,山高水遠,她還有個孩子,又怎能回得來呢?」
還有我沒說的,大小姐聽了溫家的事,哭暈了兩回,姑爺趁着她昏迷不醒時,將她抬上了船。
都是俗人,這樣的時候,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說了幾句,時辰已到,我要帶着寶珠走,她哭着要帶家裏人一起,哄了又哄纔將她帶出來。
她卻哭着說怎得不見她長兄?
府裏到處都是大郎君的傳說,生得芝蘭玉樹不說,及冠之年已連中三元,是宋閣老最得意的門生,未來的閣老非他莫屬等等。
別的我不知曉,可長相確實不差,畢竟他娘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就這樣一個人,竟生死不知,不見了。
溫老爺閉口不言,我知曉此事不能再問下去,帶着寶珠回了家。
我們和別人在東街同租了間院子,我和寶珠來得早,佔着兩間東房,一間住人,一間做廚房。
西邊三間住着一家四口,男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女人在家帶孩子。
貨郎姓何,六尺身材,一張巧嘴,何娘子不愛說話,人卻極好,她手巧,閒時便繡些帕子荷包,貨郎便挑着去賣。
我縫個衣服做雙鞋還行,刺繡什麼的根本不通,閒時就讓寶珠跟着她學,寶珠耐得下性子,學得有模有樣,我每日賣剩的魚肉蝦肉,多進了寶珠和她兩個孩兒的肚子。
這日與平日並無不同,只是汴河結了冰,我的營生便不得不停了,有愛喫我做的小食的老顧客,我便在家做了送去,回了家喫了晚飯,寶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着油燈來納。
火盆裏燒的是柴,煙大,窗戶開了條縫,等睡時滅了火,透一透風纔敢關。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裏都算個大姑娘了。
在汴河營生並不像想的那樣輕易,時不時有人騷擾,更何況我一個姑娘帶着個妹妹呢?
不過河道有河道的規矩,交了保護費,自是有人看護着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煩。
敲門聲響起時,我嚇了一跳,畢竟在汴京我和寶珠相依爲命,誰會黑了天來尋我們?
「誰啊?」
我揚聲喊道。
「我姓溫。」
門外的人聲音壓得低,是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姓溫?我不及多想,穿了襖子下了牀。
門外的人閃身進了門,我將門迅速地關了。
來人揹着身站在牀邊看着寶珠,房子小,牀前只一道簾子遮着,裏面算作臥房,外面充做廳堂,如今被他拉開了,便一目瞭然。
他身量極高,披着一件玄色斗篷,頭髮用玉帶緊緊束着。
我隱約猜到了他是誰,可不敢多問,只等着他看夠了。
我給火盆裏填了柴,燒了壺熱水,給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裏船上給客人喝的,說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簾子出來,油燈昏黃,可我依舊將他看了個全。
府里人說他生得芝蘭玉樹,我長這麼大,並不知道芝蘭玉樹是什麼,可今日再見他,算是知曉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長些,天生一雙桃花眼,不笑也風流多情,鼻樑挺直,嘴脣並不很薄,下頜角分明。
細看脣下一點黑痣,人卻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這樣膚淺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關鍵他還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脫,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的。
他瞳孔黑,看着人時諱莫如深,讓人心驚。
我看他穿着打扮,並不是落魄的樣子。
因爲他斗篷下的白袍,是雲錦縫的,真正的寸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爲何不救溫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詭祕,我不敢多問,自然也不想問,只在一旁立着等他問話。
「不急不躁,倒是有幾分膽識的,怪道能護瓊娘周全。」他說話聲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着頭什麼也不答。
「此物交於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將它送到雞鳴寺法慧主持手裏。此事牽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無法,我也不會來尋你。」
我本不欲接,可聽他說無法時語氣裏的急迫和無奈,終是咬牙接過了。
東西用布包着,是本書的模樣,並不十分厚,遞到我手裏時還帶着他的體溫。
「郎君,萬望珍重,溫家老小還在牢裏盼着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終是不忍,爲着寶珠,爲着溫家,說了這樣一番話。
他點點頭,忽地笑了,似驕陽般刺眼。
「你就不怕溫家和我都是壞人麼?」
「我只知道溫家待我好就夠了。」若不是溫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麼模樣。
他點了點頭,閃身出去了。
雞鳴寺平日並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兩日開放,明日並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進門就是件天大的難事,更遑論要見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上了雞籠山。
雞籠山雖叫山,卻並不險峻,我幹慣了力氣活,走幾步路的事兒,自然並不難。
到了寺門口,大門緊閉,裏面傳了一陣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
3
我敲了數遍門纔出來了個小沙彌,他看起來才五六歲,正是可愛的年紀,養得又白嫩,看見我有模有樣單手立掌衝着我說道:「女施主要上香還願,還請初一十五再來。」
我看他可愛,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可又怕有忌諱,從荷包裏掏了兩塊松子糖給他,還是平日哄寶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脣,猶豫着不肯接,我拉開他的手放進了他手心裏。
「我不上香也不還願,你去同你們主持說,他在俗家的女兒來尋他了。」
我知曉騙人不好,可有什麼辦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聽了段閒話,也斷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親子,當今陛下還得喚他一聲小王叔。
當年五王大亂,主持受皇命親去平叛,淮王綁了家中親眷,以家中親眷性命相脅讓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帶着家中子女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時,只餘下已燒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屍體。
聽聞家中一個奶孃帶着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處,找了數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雞鳴山出家爲僧。
若是那郡主還在,也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小沙彌還小,自是不知主持的過往,但進去尋人去了。
既大着膽子來了,就不覺得那般怕了,至於假扮郡主這樣的事情,聽聞當年有很多人家帶着孩子去了王府認親,雖都不是,也沒見將哪個砍了頭的。
王爺已是主持,更不會再造殺孽纔是。
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胖和尚,他肚子滾滾圓,鼻子又大,鼻頭還紅,臉頰兩團肉,生在別人身上該是橫肉,可在他身上,只顯得可愛親切。
他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問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兒?」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間傳言如若是真,我樣樣都對得上啊!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見了主持才能知曉,畢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兒,只有他自己才知曉。」
反正不管怎樣,見着人就行了。
假亦真時真亦假,那胖和尚歪頭看着小沙彌鼓着的腮幫子,讓他伸出手裏,小沙彌顯然還太生嫩,老實地伸開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將剩下的一塊兒糖塞進了自己嘴裏,挺着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彌傻眼了,我看着他的樣子,無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麼?」
「明鏡。」
他沮喪着臉,快要哭了。
「明鏡啊!你聽阿姐說,每次待你師傅睡熟時,你便去撓他的門,他搶你喫食你便擾他好夢,若還不行,你喫之前便吐兩口口水在喫食上,看他還喫不喫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來,定然多帶幾塊糖給你喫。」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計明鏡從沒聽過這麼邪惡的話,一時間懵了,只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他師傅來得很快,將我帶了進去,明鏡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樣,我得意地衝他笑,約莫是覺得我挺厲害吧?
法慧主持剛講完經,在後院菩提樹下等我,冬日天寒,獨這棵樹卻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頭穿袈裟,誰能想到他會是個和尚?
畢竟長得太過俊雅了些。他上過戰場,身上卻沒有絲毫鐵血氣,看起來儒雅睿智,連年紀都分不大清。
衆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樹下攆着佛珠,遠遠看去,像一幅畫。
「民女有罪,還望主持見諒。今日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禮告罪,約莫是失望慣了,他表情並沒什麼變化。
我將肩上包袱取下來遞給他,他拆開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謀,已是少見了。如初可還帶了什麼話?」
他聲音乾淨好聽,不疾不徐,聽着都叫人心生歡喜。
「並不曾。」如初該是溫大郎君的字了。
「既尋到我處來了,該是真遇上難處了,日後他若有事,你隨時都可來尋我。女施主喚何名?又做何營生?」
「寶銀,陳寶銀,我在汴河做個賣酒船孃。」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後,已是匆匆數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卻越發好了。
三月三聽聞長公主要乘船遊河,寶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帶着寶珠早早去看。
長公主乃今上親姐,她父皇疼她,將她嫁到了富饒的汴京,還將汴京畫給她做了封地。
關於長公主的傳言有很多,聽聞駙馬養了個外室,她便派人將駙馬給閹了,後來自己又養了許多貌美的男寵,日日逍遙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沒一個能逃脫的,所以在汴京,甚少聽說誰家兒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讀書的年紀,便遠遠地送去書院讀書,無事連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門的。
公主的傳言甚多,誰也不知真假,可聽聞當今聖上都得讓她三分,她權勢可見一斑。
我們去得早,自是佔了橋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遊陣仗自是極大的,光畫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層高的。長公主極愛白紗,只看那艘白紗遮着,上面載的定是她。
中間一艘就是了,寶珠盯着看,嘰嘰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宮女內侍,多是年輕貌美的男子。
各種各樣皆有,看來公主養男寵的事情,並不是胡亂傳的,卻並不見公主。
眼看那畫舫越來越近,來了一陣風,掀起那白紗來。
「長兄,是我長兄。」寶珠衝着那畫舫一指,我嚇壞了,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頭看時,那飄起的紗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終歸是驚豔的,哪怕只看過一眼,在萬千人裏,你依舊能一眼認出。
公主一身白色紗衣,長腿若隱若現,額頭畫着的花鈿,紅色的眼角和微微張開的紅脣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着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見了他蹙着的眉頭和顫抖的長睫,公主要碰他的脣,他側頭躲開了,就在那一瞬,他睜開了眼睛,我們四目相對。
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長得我足以看清他眼裏的羞憤,短得我沒能尋出他脣邊的那顆小痣。
堂堂狀元郎,卻不得不委身於長公主。
這約莫比殺了他更叫他難受,所謂文人風骨寧折不彎,今日所見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負重,定然是還有比他的命更加緊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週而復始,我卻再也沒能忘記同他對視的那一眼。
寶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早些年識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雞鳴寺讓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讓藏在暗處的人發現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條。
長公主卻辦了一所專門教授女子的學堂,我將寶珠送了去,同去的還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兒。
寶珠雖癡,可她記性好得很,今日學了什麼,回來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來寫出來,我也跟着她學,漸漸地,我便能讀一本簡單的書了。
我才知曉了讀書識禮是真的,書裏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沒想過也想不到的事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時候,我帶着寶珠去了趟牢獄,帶了自己包的糉子並喫食和酒,我和寶珠買了扇面,畫了扇子,又帶了艾草並彩繩。
他們似比上次見更好了些,夫人說話時聽着不氣虛了,聽聞兩位郎君以地爲紙,以木爲筆,日日勤學不輟,連姨娘都不掉淚了。
溫家約莫是有了盼頭,我用艾草齊齊將牢獄燻過,將剩下的一束掛在門口,寶珠將彩繩給他們綁了,又擺出了喫食來。
來時我再三交代寶珠,不能將那日見過她長兄的事情講出去,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她長兄便有了性命之憂。
她問了幾次能不能講給她阿爹阿孃,我數次搖頭,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緊要,就再也沒說過。
並不是怕長公主知曉他的身份,長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將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爲知曉他的出身,纔要這樣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孃不知情,聽說了兒子的事情,悲憤交加,想不開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個緣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憤而亡,他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阿姐送我去了學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書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寫的,阿爹看看寫得好不好?」寶珠抱着她阿爹的手臂撒嬌道。
這時候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患了癡症,我一直覺得寶珠並沒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別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氣些。
她阿爹便將扇面細細看了,一邊看一邊點頭,鬍子已很長了,便摸着鬍鬚,嘴裏不停地誇讚。
「我兒有出息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看來你二兄和三兄更該好好努力纔行。」
我喜歡溫家,也是因着溫老爺對兒女的態度,對兒子嚴肅些,對女兒溫柔些,可滿眼都是濃濃的愛意,從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達,並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聽見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過你們了。」寶珠得意地仰着下巴。
「這都是你阿姐的功勞,她養你已大不易,還送你去讀了書,日後定要記得你阿姐的好處。」
她阿孃點了點她的額頭。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貼心的妹妹,阿孃,你看阿姐給你們縫的新衣,裏衣全是細棉布的,用水洗了晾乾,用手又齊齊揉軟了才能縫,不過我現在也能幫阿姐縫了。」
寶珠翻來包袱,拿出裏衣來。
當年和我一同賣來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了姨娘,聽聞要使人往老家捎東西,我尋了她,將這些年給爹孃弟妹縫的衣服並三十兩銀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來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裏託人寫的。
自得了我賣身的二兩銀子,我爺奶便鬧着分家,那二兩銀子便按人頭分了,我爹孃只得了六百個大錢。
房子是爺奶蓋的,自不會分給我爹孃,我爹咬牙領着我阿孃弟妹進了縣城。
我爹有把力氣,帶着我阿弟在糧店做了夥計,我阿孃帶着妹妹給人家漿洗衣物,雖掙不了多少錢,卻在城裏租了房子,如今過得都還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兩銀子,連同這些年攢的,就能回村買地蓋房子,還能給我弟弟說門親事了。
溫家於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爺夫人當年慈悲放了契書,誰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親生父母如何,我自該如何待他們,只一套裏衣,又能算得什麼?
「溫家落難,往日親密無間的親戚朋友皆退避三舍,無一人出面,獨寶銀待我溫家一片赤忱,老爺,若我等還能苟活,日後便叫我肅兒娶了她吧!所謂患難見真情,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還上那處尋去?」
溫夫人摸着我的發頂,當時我並不知她說的肅兒是哪一個,可我自覺哪一個也配不上,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公子,若是溫家被赦免,自是還要走仕途的,自該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做娘子纔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萬不可這般,寶銀如今所做,連老爺夫人萬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爺夫人放了身契,寶銀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我做這些皆出自真心,家裏的郎君若是出得這道門,日後必要入仕途的,日後怎能娶個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謝,待我同寶珠一般便可。」
我還是跪坐的模樣。
「只看來日吧!如今老夫怕溫家會耽誤了你。好了,再不說了,寶珠,給阿爹倒酒。」
後來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來說時,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
我早早關了門,哄着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板又數了一遍。
若是溫家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喫什麼?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
我竟一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只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裏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別的營生來做的,只船上這點收入,不知掙到何年才能供兩位郎君讀書。
我抱着腦袋,趴在桌子上竟睡着了,待我驚醒時,他不知何時來的,就坐在我對面。
我胳膊壓麻了,一動猶如螞蟻鑽心,又疼又癢,齜牙咧嘴緩了半天才算緩過來了。
他就那麼安靜地看着我,一個字也不說,身上有雄黃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寬袍大袖,領口再拉開一寸,整個胸膛便要露出來了。
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約莫是酒喝多了,眼角還泛着紅,眼裏水光一片,怪道長公主要招他,活脫脫一隻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個不大不小剛好嫁人的年紀,還不曾真正見識過什麼男人,第一次見識便是他這樣的極品,臉紅心跳是自然的。
其實這些年我臉皮已練得極厚了,船上什麼樣的主顧沒有?有些愛講葷段子,我從面紅耳赤到最後的聽而不聞,對着他那極厚的臉皮一時間卻沒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來所謂何事?」我舔了舔嘴脣,尷尬地笑了笑。
「彩繩還有麼?給我係一根吧!」他揉揉額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講道理,自然也不會說什麼看看幾更天了都?端午早過了這樣不懂事的話來。
從針線簸籮裏尋了一條,看他伸着白皙的手腕等着,我便給他繫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來。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有舊,新的還在滲血,舊的只餘一道淺白的疤痕。
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來。
他看見我的樣子,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麼?怕了?」他說着,竟伸手在領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處,身上竟沒一處好肉。
我圓睜着眼睛,看着那白皙身軀上的各種各樣的傷,忽覺驚痛,那時年少,還不知自己驚的痛的是什麼。
「知道我每日在幹什麼麼?知道什麼是男寵麼?我每日喝了藥,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歡,任她如何,也覺不出疼來。呵!狀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沒了風骨,不過一具連自己也嫌棄的屍體,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爲那日被我和寶珠看見的事情介懷着,旁的人也就罷了,寶珠是他至親,他是妹妹心裏芝蘭玉樹般的長兄,他那樣不堪的一面被寶珠看見了,他要如何面對她?
我翻箱倒櫃地尋了傷藥出來,又兌了盆溫水。
他身上的傷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麼來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氣,怕弄疼了他,只能咬着嘴脣小心了再小心。
他並不像看起來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緊緻好看,約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極緊。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來,將今日去了獄中的事情講於他聽。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護下了家裏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將他們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在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不過一死,一根繩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盡都是有的,可活着才更需要勇氣。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風骨,風霜摧折越發凜冽逼人,重壓之下、取捨之間也是風骨,既已做了取捨,又何必如此自傷?知你愛你之人,永不會棄你。」
或許這就是讀了書的好處吧?我也能說出些恰當又合時機的話來。
他閉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了,腹部較別處的傷更重些,他的腰極細。
不知爲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說過的話來,男人要生得壯實些纔好,腰太細了,連個媳婦也抱不起來,還說什麼傳宗接代養家餬口?
如今想來竟有些好笑,他腰雖細,看起來卻有些力氣。
「塗好了?其實不用,好了過幾日又破了,浪費罷了!」
他坐直了,我幫他穿好衣服。
「你將自己護好些,無論如何都該護好些。」
「我該如何護?如今這樣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若在讓我同旁人一樣搖尾乞憐,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賭氣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啊!說起來多麼容易,做起來又該多難,他當初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做了長公主的男寵,又是怎樣咬牙忍到現在的?他寧願忍着肉體上的疼痛,也要維護那僅剩的自尊。
「我餓了,你做點喫的吧!」
「回去太晚沒關係麼?」
「今日是她許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裏還有家?只這一個去處了。」
今日去了牢獄,明日也不出船,家裏沒什麼菜,只水缸裏還養着兩條鱸魚,我抓了一條,收拾好清蒸了,他尋了平日裏寶珠燒火的小板凳在廚房門口坐着看我做菜。
在砂鍋熱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現成的,蒸魚又快,又給他撈了半蝶醉蝦,切了幾塊臘肉來炒。
他喫飯並不挑,每樣都做得不太多,他喫得乾乾淨淨,我刷碗時,他便站在鍋臺邊看着。
他生得高,油燈一照,牆上拉出了好長一道影子來。
「我想做些別的營生,等老爺夫人出獄了,若是不能官復原職,我想租個大點的院子,兩位郎君若是能讀書,回來自然還是要讀書的,船上的生意雖好,可掙的委實太少了些,到時候維持生計只怕都難,其餘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將自己的想法同他講了,他垂着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陰影。
「你可想過我?」他忽然問道。
「自是想過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麼樣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長公主脫不了關係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詭祕,到時候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脫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脣,像笑了,可又沒笑。
「你想做什麼營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給我爹孃捎去的三十兩和去牢獄打點平日喫穿餘下的,我身上還剩下六十兩並五十七個大錢,這點錢在汴京租個最偏僻的店鋪都不夠。」
「我還沒想好要幹什麼,這幾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處瞧瞧去,看有沒有什麼更好的營生。」
銀子是個好東西,拿銀子掙銀子自是不難的,可拿人掙銀子,不是拼命就能行的。
「銀子的事我來想法子。」
「可千萬別,你若是有銀子,早拿回來,怎還會等到今日?你只護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總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着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腦門上一戳,差點將我戳了個仰倒。
我捂着發紅的額頭,沒好氣地瞪他,他竟笑起來了。脣紅齒白,竟好看得驚天動地。
6
我尋了香秀,問她借了一百兩銀子,這是她全部的體己了,說了半年後還她一百三十兩。
我賣魚貨時認識了一個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孃,他們的船專門去東海收珍珠的,又運到京城售賣,聽聞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我便求了大叔,給了他二兩銀子,請他喫了頓酒,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揣着一百多兩銀子,扮作投奔親戚的小娘子,隨船去了東海。
船上還有許多付了錢被捎帶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羣裏,並不醒目。
一去兩月餘,等我回來時,已是八月初了,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被海風吹得黑了,寶珠都長高了許多。
一來一往,除了還香秀的,我還餘下了六百多兩銀子。
出海靠的是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許,翻了船丟了性命都是有的,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我在東大街租了間鋪子,後院三間房,我和寶珠住綽綽有餘。
這一條街賣茶水,早點,宵夜的多,我在這處賣餛飩,自是妥當的。
鋪子原本就是賣喫食的,只需要將廚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漬收拾乾淨即可。
寶珠要上學堂,只能每日下學了幫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將牆刷了一遍。
將門口的布簾換成了竹簾,又在門口窗臺上擺了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張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滿,每日我便能掙三兩銀子。
開業前幾日我還在爲牌匾的事情發愁,半夜大郎君就來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見,他看起來與往日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我同他見得少,一時間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帶一系,顯得腰越發細得不像話了。
「你一個女娘好大的膽子,竟偷偷跟着出海去了?海上天氣無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條小命早就沒了。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麼?」
他蹙着眉頭,看起來極惱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氣,便垂着腦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說話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本就生的醜,勉勉強強也就佔了個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塊碳,這個樣子誰還敢娶你?」
好好的爲何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不牢郎君費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等溫家安然無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親。」我癱着臉回道。
我家窮得鍋都揭不開,去哪裏訂門親事?若是真有,我爺奶估計早將我嫁去做童養媳了。
我分明看見他眉頭一跳,一雙黑黝黝的眼盯着我看,我也不閃不避,這是尊嚴問題。
「好,好得很,既訂了親,你想如何折騰便折騰吧!只把這條小命護住了。」
他扔下了一張紙,竟什麼都沒說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喫飯麼?我煮碗海鮮餛飩給你喫,保準鮮得你連舌頭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臉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迴轉來坐下了。
他這樣的脾氣,在公主府是怎麼忍下來的?想起他滿身的傷,又何必故意氣他?他心裏已經夠苦了。
在這一處,他該歡喜地來,再歡喜地走的。
「你彆氣嘛!你看鋪子都要開了,我以後定然不會再胡亂跑了,只是鋪子還沒個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兒,你難道不該出點力氣麼?」
我找了筆墨出來,又尋了一張紙。
「名字想好了麼?」他提起筆轉頭問我。
「海鮮餛飩,來咱家店裏都是老百姓,這樣寫便一目瞭然,誰都知道咱家的餛飩鮮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筆,一氣呵成。
後來我見過他各種各樣的樣子,只有這晚他挽袖提筆,脊背挺直,在昏黃的光裏留了一個安靜的側影,這時的他纔是最好看的。
一筆瘦金,力透紙背。
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似有無數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樣看癡了。
「行麼?」他轉頭問我,眼裏似落了一條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話。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
後來我才知道,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歲。
他喫了兩碗餛飩,出門時我將那張銀票又遞給了他,讓他從何處得來的便還到何處去,不論是怎樣的關係,牽扯到錢,感情就不那麼純粹了。
他終是收走了那張銀票,同我說你若是男兒郎,那還了得?
可惜我是個女兒身,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餛飩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一人忙不過來,便僱了何娘子來幫廚。
到年下數銀子,我心裏便有了底氣。
7
日復一日,我十九歲這年,長公主回了京城,聽聞要暫居了,一時半刻大概不會回來了。
公主走了,也帶走了他。
其實他並不常來,一月或者幾月纔回來一次,來了也是半夜,只喫一碗飯的時間,話也說不了幾句。
可我盼着他,念着他。
都說美色誤國,美色也誤人,可美人卻不自知。
臘月的時候,聖人發願,雖不知他發的是什麼願,可聖人信道,每日煉丹求長生,天下人盡知。
他發願卻發得頂好,畢竟要大赦天下了,溫家人剛好也在其中,只姨娘,這年得了一場風寒,沒挺過來,人就那樣沒了。
我又租了一處院子,共六間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這年其實過得極好,只除了他不在。
寶珠已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長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嬌花,她的癡症似好了,說話做事條理分明,只有時有些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裏住,她死活都不肯,誰說也不行,我已是個老姑娘,可她已長大了,不能日日跟着我在鋪子裏拋頭露面,她生得這樣好看,在家待着養養性子,再跟着她阿爹阿孃學些琴棋書畫之類的,等日後他長兄回來了,定然能給她說門極好的親事。
我無法,只得帶着她回家住,後院乾脆給了何娘子一家,叫他們免費住着,既看了店,也幫他們省下了錢,便是一舉兩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說白了和溫家早沒了關係,同寶珠住一處還好,可歸了家,總覺得不自在。
可老爺夫人待我,真如同待親女兒般,和待寶珠並無不同,兩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禮敬重的,我漸漸也適應了,喚他們做阿叔阿嬸,跟着寶琴喚兩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隻字片語都無,阿叔似找到新的愛好,每日去學堂講半日課,剩下半日便在家教兩位兄長,他是正經的舉人出身。
寶琴已不用去學堂了,每日跟着她阿孃在家讀書習字做女紅,還得收拾家裏,買菜做飯,她如今樣樣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給她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她想尋個什麼樣的郎君沒有?
高門大戶有些難,可普通的殷實人家自是不難的。
我只求一樣,願她能嫁個愛她護她之人,一生快樂無憂。
一日我歸家晚,到家時氣氛低迷緊張,不知出了何事。
家裏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來就關在房裏,再沒出來,一日了什麼也沒喫。
我心裏隱約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這是遲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罷了。
我煮了從店裏帶回來的餛飩,讓其他人先喫,端了一碗去尋他。
東邊一間房留出來做了書房,他就在書房裏,我喊了數聲,他才應了,我推門進去,書房裏燈也未點,窗裏透進的月光只照出一個輪廓來。
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又尋了火摺子點了燈。
一日不見,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許多,本就花白的頭髮,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聽說大郎君的事了麼?」
我將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遞過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墜了名聲還是心疼他?」
「我兒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淚縱橫,他心疼他的孩兒勝於名聲。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說什麼害不害了他的話,他心裏已夠苦了,他瞞着你們不說,就是怕有一日你們知曉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責難過。他那樣苦都咬牙忍下來了,我們更應該往日如何,往後也如何,好好地將日子過好,既是一家人,哪裏能算清楚那許多賬?待他更應該與平日無異,他纔不會覺得彆扭難受。」
我尋了帕子,替他擦了淚。
「可他揹着這樣的名聲,日後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着他,你無需擔心,只需喫飽肚子,養好了精神,等着抱大胖孫子。」
他那樣好,天上的明月般,連眼裏都閃着細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識貨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還憐惜他,自會給他個愛他護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時候,我將鋪子交給何娘子和阿嬸,跟着香秀送東西的馬車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歲離家,如今七年已過,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家變了?
我每年捎銀兩回來,家裏買了四十畝水田,蓋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我那三個閒漢叔叔都娶上了媳婦,日子都還過得去。
家於我已太過陌生了,而我對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婦是個伶俐人,可伶俐得過了頭,時時處處打聽我一個月多少月錢?身上的裙子多少錢縫的。
我不耐煩同她多說,只咬牙忍着,她嘴裏的我竟也是個姨娘。
我爹做了兩年的老太爺,不曾問過一聲女兒過得好不好,只一句話,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爺,若是撈着了銀子,記得給家裏多捎些,他還得給他的小孫孫攢娶媳婦的錢呢!
妹妹見了我就是一通哭窮,我爹拿錢給三個叔叔娶了媳婦,卻連十兩銀子也捨不得給她。
似乎那十兩銀子就是路邊的石頭,隨處可見。
銀子是個好東西,可又不那麼好了,它太光亮,不經意間就將人心裏的彎彎繞繞照了個透徹。
我娘早幾年就沒了,卻沒一個人同我說過,櫃子裏放着她給我做的兩雙鞋子,有一雙是紅的,說是趕着我嫁人,她還要給我做套紅襖子。
愛我的人卻去得那樣早,誰都說不清楚她是怎樣去的,是不願還是不敢說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沒了,說清楚明白了還有什麼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兩銀子,看着他們滿眼的失望,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沒了家,也沒了留戀。
只有跪在我孃的墳頭前時,我纔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纔會心疼我這一路走來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開了,燦爛又輝煌,開了門就有熱騰騰的飯菜,有人等我回家,連被窩都是太陽的味道,看看,我來這世上,並不是白來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過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曉,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隻飛鳥或者游魚吧!只要你想,想飛多遠就能飛多遠,想遊多廣就能遊多廣,若是非要做個人,若我能嫁個好人,你便來做我的孩兒吧!我定然將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愛你,讓你做着世上最開心幸福的孩兒。
秋去冬來,河南下了一場大雪,聽聞凍死了無數牲畜和人。
聖人不想辦法賑災,卻擺起了道場,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機的。
除夕夜,長公主反了,理由便是聖人是個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斬下了親弟弟的腦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寢殿。
朝中大臣以宋閣老爲首,紛紛擁護太子繼位,只幾日,大慶的皇帝就換了人。
老百姓不關心誰做皇帝,只要能上他們過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個三歲的娃娃他們也認。
太子與他那死於非命的爹確實不大相同,沒幾日就將賑災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誰不說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見了蹤跡,聽聞想歸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還要幫着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這行動力,新皇必然不是個簡單人。
四月春風正好,吹得不冷不熱,我在後門收了送來的魚蝦,寶珠便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問她何事,她只掉淚,結結巴巴說不清楚,我以爲家裏出了事,拉着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門口時,只一羣人圍在門口看熱鬧,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老梨樹上拴着數匹高頭大馬。
好不容易擠進去了,才進了院子,見家裏人都在院裏待着,家裏房子窄小,確實哪個屋子也裝不下這十幾個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裏說話,正中坐的人面白無鬚,頭髮卻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紀該比我阿叔都大許多。
我知他定是宮裏來的內侍,既做了平常裝扮,定然是不欲聲張的。
我拉着寶珠過去行禮。
「阿公安好,家裏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面善,並不像畫本子裏寫得那樣刻薄且聲音尖利。
他親自扶我起來,我心裏疑惑,卻又轉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寶銀丫頭?」他竟知曉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紀,叫聲丫頭已然不大適合了。
「是,我是陳寶銀。」
「聽聞你做的海鮮餛飩一絕,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嘗?」
竟連海鮮餛飩也知曉麼?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認識的。
「今早剛收的海鮮還在鋪裏,二兄你去鋪裏取來,順便讓何娘子將裏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一道將上房收拾出來,客人做院裏總不是事兒。」
畢竟身份在那兒擺着,總不好讓人家在院裏喫飯吧?
上房還寬敞些,平日阿叔阿嬸住着,外面是客廳,一道屏風隔着,裏面便是牀,將我和寶珠房裏的屏風搬過去,稍微收拾了一下,坐着喫頓飯也不算十分寒磣了。
其餘數十個護衛,便安排在了二兄與大兄的房裏。
寶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直到她哭罷了,我問她怎得了?
她說剛纔的阿公說了,要我們過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長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阿姐都多大了?這些年不嫁人是爲了守着你,如今既你長兄要接你們同住,你歡歡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來同阿姐住便回來,京城離汴京纔多遠的路?就這事也值當你哭?」
我一邊和麪一邊哄她,若是真有個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還能嫁他,心裏便沒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癡心妄想。
「阿姐騙人,何時來的狗蛋?我阿孃明明同你說過,要我長兄娶你做媳婦,長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長嫂,便要同我們一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曉原來他叫溫肅,字如初。
若是當年我應下了……
我搖頭苦笑,應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艱難,他有了那樣一場經歷,自是比別人更加艱難,自該娶一門能給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給他什麼?況且他待我並無不同。
「誰說你癡了?瞧瞧說出的話,竟是有理有據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親,去歲我歸家時,才知曉他到如今都沒娶媳婦,還在等着我呢!我如何能辜負他?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孃說過的話,會壞了你長兄的名聲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着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說呢?誰家娶媳婦還順帶養個小姨子的?等我們在老家成了婚,自然還是要回汴京的,鋪裏都是阿姐說了算,你自是願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養着你!」
寶珠便如同我養大的孩子,我們相依爲命數年,她待我一片赤忱,捨不得是自然的,只爲了傳句話都是宮裏的內侍親來,且看那內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寶珠跟着溫家去京裏,對她來說纔是最好的。
9
除了餛飩,其餘皆是些家常小菜,喫完飯他們便要回京了,那內侍卻要和我獨自說幾句話。
屋裏只他和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將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聖上算是師兄弟,聖上做太子時並不得喜愛,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聖上便在山西的書院讀書,除了如初,還有個奏將軍家的小兒子飛揚,三人一見如故。」
「直到聖上被接回了宮中,三人已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如初有經世治國之才,後又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溫家受難,其中波折無數,皆是爲了聖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險,飛揚在邊關養精蓄銳纔有瞭如今的聖人。」
「他二人在聖人心裏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後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閣老求了聖人賜婚,要將家中小女嫁給他,聖人招他問話,他說家中有一忠僕,帶他照顧幼妹,孝順父母,今年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了,他若不娶,豈不是不仁不義忘恩負義之徒?」
「聖人讓我來問一句,除了嫁他,可還能用別的方式報還這恩情?」
忠僕?你看,我在他心裏不過一個僕人,連個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聖人已給足了我顏面,我還能說什麼?自是得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纔好。
「阿公多慮了,我所做,不及當年溫家待我萬一,何來恩情一說?我爹自幼時便給我訂過一門親事,我去歲歸家,他還在等着娶我,我和寶珠相依爲命數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等他們歸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給聖人帶一句話,溫家不欠寶銀什麼,寶銀今日算是報還了欠下溫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後成婚,寶銀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過了。」
一個慌說得次數多了,我自己都要當真了,似村頭真的有個狗蛋,在癡情不悔地等着我去成婚。
我出身貧寒,幸而遇見了溫家,才似開了七竅,懂了人事無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麼。
我想尋個愛人,不僅僅是個男人。
一個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愛他又如何?我既愛得起,又有什麼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終老,畢竟誰也不知曉死期是哪一日,或許連終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個敞亮丫頭,走到哪處都不會過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話帶給聖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閒,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只需身體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着將他攙出房門。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鋪子,鋪子裏生意忙,歸家時已是半夜。
阿嬸卻點着油燈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話對我說,可我卻不大想說話。
她從前定是個風雅人,春日裏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曬,便是餘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裏一碗粉色的茶湯,只是看着,也能覺出好喝來。
「寶銀,十日後我們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還是那句話,若是你願意,我便讓肅兒娶了你,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說的是這樣一番話,我說溫家人好,竟一字未錯。
她已花白了頭髮,這些時日養着,白了些胖了些,可和舊日裏那溫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嬸,他這些年的日子是黃連水裏泡出來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着阿嬸的手,低着頭,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若是再說,我便管不住眼淚,可我不願意掉眼淚,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你這孩子,終是我們溫家欠你的,日後我就是你親孃,你阿叔便是你親爹,你萬不可斷了這條路,若是得了閒,回家看看總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圓如盤,發出的光清冷卻一點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無所知。
第二日開始,家門口車水馬龍,連個站着地兒都沒有了。
我帶着寶珠住到了鋪子裏,第五日二兄來尋我們,他是個溫潤慢吞吞的性子,從沒見他發過火,可這日他來,臉色並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瘮人。
寶珠端了碗餛飩給他,他三兩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數天沒喫過飯般。
「寶銀,阿孃叫我喚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裏往日斷了的親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來了,氣了阿孃一場,今早玉娘又回來了,不知和阿爹阿孃說了什麼,阿孃竟氣暈過去了,他們也不走,還不依不饒地在家待着呢!阿爹拿了棍子趕他們,如今閃了腰,躺在牀上動彈不了,我讓三弟去請郎中了,家裏的院門都被擠壞了,阿孃說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好氣,我本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多說什麼,卻不想來的人竟這般沒皮沒臉,我被氣笑了。
本不想帶着寶珠,可她非得跟着,我們三人走得快,不過一刻鐘便到家了,家裏的兩扇門不知是被拆了還是真的擠破了,如今就丟在巷口,一衆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說閒話。
看來溫家的親戚並不窮麼,都能使得起下人,溫家落難時,沒一個站出來說句話,如今大概聽說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這兒撒野來了。
正屋裏擠擠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個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裏,地下站了一羣人,我和寶珠的牀上躺着個孩子,溫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給牀上的孩子換尿布。
「你們都是誰?來我家做什麼?誰讓你進我和阿姐屋子的?」寶珠可不會忍,衝進去就將換尿布的玉娘扯了起來,樣子又兇又狠。
她雖從不說,可玉娘她該是記得的,畢竟是她的親阿姐,旁人也就罷了,或許剛開始她確實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騰不出幾日來看看麼?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大小姐了,梳精緻的頭髮,戴金燦燦的首飾,身材已略微發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能驚豔歲月的少女了,泯然衆人,時間是個好東西,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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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瓊娘?我是你阿姐啊!怎得連我都不認識了?莫非這癡症越發嚴重了?我給你小外甥換尿布呢!你扯我幹甚?」
她還想回去,可寶珠扯着她不放,一雙又大又圓的眼裏滿是淚水。
「我叫寶珠,你是誰的阿姐?不顧家裏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來,今日爲何要來?來了爲何又要將阿孃阿爹氣倒了?」
玉娘身子一僵,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
「什麼寶珠?你是瓊娘,姐姐這些年是有苦衷的……」
寶珠不願再聽她說下去,扯着她到了院裏,房裏的人便都跟着出來看熱鬧,屋裏終於清靜了,我讓三兄帶着郎中去看診。
「寶珠,還不鬆手?」眼看兩人就要撕扯到一處了,我怕寶珠喫虧,寶珠包着兩包淚,哭哭啼啼鬆了手,站在我旁邊可憐巴巴像只小狗。
剛開始那幾年過得苦,有時候喫了上頓沒下頓,我剩了口糧給她喫,將她養得白白嫩嫩糰子般,從不捨得她掉一滴淚,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麼忍?
「這家做主的如今是我,諸位有事同我說。」我摸了摸寶珠的發頂,她便更委屈了,癟着嘴不停地掉淚。
「你是誰啊?竟連我尚書外甥家的主都做得?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說話的婦人四五十歲,膀大腰圓,該是阿嬸的孃家人。
一羣人開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頭疼。
「你是何人?敢在我溫家撒野?」玉娘開了口就是呵斥,我當年不過一個粗使丫頭,她自是早不記得了。
「首先我不認識什麼尚書,其次這院子是我租的,契書就在我櫃子裏,大概約莫暫時它也只能姓陳,再就是我並沒有你們這樣的親戚,你們來我家可遞了名帖?得沒得到我的許可?既都沒有,我能不能去衙門告你們私闖民宅?」
「退一萬步講,即便如今溫家人和我住在一處,不管是要升官還是想發財,若是你們所說的尚書是溫家大郎君,難道不該去京城的尚書府尋他?來這裏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麼?消息這麼靈通,溫家當年落難時知不知曉?我知,定然都是知曉的,自然是各家都有自己的難處,溫家都能體諒理解,這些年溫家人可上過你們的門?人要臉樹要皮,摸摸你們的臉皮,有沒有城牆的磚厚?撕下來能不能將城牆加高五尺?今日竟還敢尋上門來?不要臉的我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實屬難得,你們過往所做之事,溫家大郎忍了便罷了,若是不忍呢?」
「得虧溫家人有修養,我若是溫家人,今日既得了勢,就將往日那些冷血看熱鬧的親戚,一個個放油鍋裏炸了聽響解氣,再不然也抓去大牢裏待個三年五載,誰家還沒點不足爲外人道的庵髒事兒啊?隨便尋兩三個有何難的?」
「孩子不懂事,一把年紀鬍子都快長到腰上了,黃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了也跟着不懂事兒麼?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夾起尾巴來做人?養精蓄銳的道理懂不懂?或許過個幾代溫家就將舊事兒都忘了呢?總得給後代留條活路不是?你們倒是狠,將自己的路堵了,將你們家後代的也一併堵死了。」
「我只聽過恩將仇報,可從沒聽過仇將恩報的,我若是你們,定然現在立刻就回家去,日日燒香盼着溫家大郎君將我忘了纔好。」
一番話說得我口乾舌燥,幼時我在村裏吵架,能不換花樣地罵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紀,說了這幾句就覺得累了。
「你是哪裏來的丫頭片子?我是大郎的嫡親舅舅,他莫非連舅家人也敢欺辱?」
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的。
「因是親舅才顯得更可恨,當年要被殺頭的莫非不是你的親妹子妹夫?不是你的親外甥?你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裏看一眼總做得到吧?當初既不顧親情人倫選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沒臉站在這兒做什麼舅舅。」
「大郎君已不是當年的大郎君了,若還想拿親情血緣威脅他,怕是再不能了。他能孤身一人走到今天,你還覺得他是個好惹的麼?回去喝點藥醒醒腦吧!」
不過一瞬,院裏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幾個都是跟着玉孃的,她是溫肅嫡親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溫家的事,我不願再多說。總之人既不要臉又覺得自己輕易不會死,那她大概已經天下無敵了。
郎中恰巧出來了,我詢問了阿叔的傷,只是岔了氣,貼兩幅膏藥休息兩日便好了,阿嬸卻是氣急攻心,需先喫藥調理。
三兄跟着去抓藥了,家裏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待我和寶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將同來的人打發走了,卻帶着喫奶的兒子牢牢地佔着我和寶珠的牀。
晚上熬了粥,現買了包子,她喫得理直氣壯。
我本想回鋪裏,怕她又將兩個老人氣出個好歹來,便準備和寶珠阿嬸擠一張牀,又在書房裏給三兄搭了張木板,鋪了兩層褥子拿了一牀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擠在另一張牀上。
不想我們還沒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來了。
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叫了聲阿孃。
阿叔該是聽到了動靜,扶着腰帶着二兄同三兄來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讓,讓我在牀上坐着。
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只玉娘一個跪着,阿叔叫二兄搬了張椅子給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着三兄的肩頭坐着,我和寶珠跪坐在牀上,衣服還沒來得及脫,阿嬸起不了身,閉着眼睛躺着,眼窩裏盛了兩泉淚,看着讓人心疼難受。
寶珠掏出手帕給她阿孃擦,嘴裏喃喃地喚着阿孃。
11
「別人便也罷了!寶銀打發走了,我也不再說了,只你是你娘當初要死要活生下來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等生下你,你娘待你如珠如寶,將家裏最好的都給了你,你三個兄長過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讀書,因是兒子,自不能嬌養,每年除了束脩,我和你娘一年只給他們五兩銀子,他們每次回家,哪次沒給家裏人帶禮物?那都是他們省喫儉用攢下的。」
「只你,說要學琴,幾百兩的琴,看上了就要買,我和你娘可說過什麼?教你彈琴的老師一年得花多少銀子?你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飾,旁人都說你知書達理,卻不知你驕橫放縱,等我同你娘發現時已然來不及了。當年我同你娘看了多少人家纔給你定下了內閣中書郎,人家能同意這門親事,還是因爲他弟弟同二郎是同窗,覺得你三個兄長人品端方,不是因爲你真的才華橫溢,你卻因爲人家長得醜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後竟與那蘇家生私訂了終生。」
「他爹與我同科,一個從七品的官,每日留戀花樓,只家裏的姨娘就有七八個,蘇家生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麼?與大郎同歲,數年只考了個秀才,你那婆母出了名的渾人一個,當初你嫁人時我可同你說過了?你既嫁了,你娘當初幾乎將家裏騰空給你填補了嫁妝,再苦你也得自己過。」
「家裏一朝遭難,除了瓊娘一個都不留地抓了進去,你長兄當初並不同我們關在一處,你娘以爲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後來得了你長兄還活着的消息,纔好了些,我和你阿孃還擔心一個才七歲的瓊娘,怕早都讓人給賣了,你二兄三兄日日都捱打,每日兩餐飯,餿了的饅頭你可喫過?照得見人影的米湯你可喝過?我們誰不知溫家獲罪,你在蘇家過得艱難?誰也沒怨你。」
「你不是問她是誰麼?她是救了我溫家全家性命的人,過了一年她帶着瓊娘來看我們,那時她也只是個半大的丫頭,怕有人要抓瓊娘,便給她改了個寶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卻將寶珠養得白白胖胖糰子般,還給我們每人縫了一身襖子,帶了酒又帶了喫食,塞了錢給牢頭,讓他請了郎中給你阿孃看了病,要不那年你阿孃早該病死了。」
「數年風雨無阻,喫的穿的用的從不曾少過,連護膝都記得,你長兄救下了我們的命,她護了我們衣食周全。整整六年,你連來看一眼都不曾,既當初沒來,如今更不該來,你爲着蘇家來,我今日便替大郎應下了,不論是你公公還是你夫婿,大郎只保舉一人,看是你公公想升官還是你夫婿想當官,等想好了便遞個信兒來,以後你和溫家便在沒關係了。」
「她陳寶銀日後若做不了我溫家的掌家大婦,便是我溫家唯一的大姑奶奶,不論到何時,溫家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吧!今日你同溫家的緣分便盡了,溫家再不欠你的,日後你過的是好是壞,全看你自己了。」
屋裏除了呼吸聲,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安靜得有些瘮人。
玉娘撲倒在牀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孃,你聽阿爹說的什麼?竟不要親生的女兒了,阿孃,你說話呀!」
「你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阿嬸看起來確實累了,玉孃的力氣哪裏有我的大?我下了牀連扶帶拉地將她送回了屋子,她扯着嗓子嚎哭得驚天動地,兒子睡在牀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對她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給了她一巴掌,總算安靜了。
「悄悄告訴你,你若還想賴着溫家,阿叔答應的事也能不作數你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貼在她耳邊說了這樣一番話,她似忽然又醒了過來。
赤紅着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這人不僅脾氣不好,還總愛同旁人作對,我便先尋個人將你那夫婿給宰瞭如何?到時你是要在蘇家守寡還是回孃家?可你那時早就沒了孃家,想想你那婆母,若是到時候她知道是你害死了她兒,她會不會撕了你?我若是你,便見好就收。你長兄能走到如今溫家人能活下來,你不知他都捨棄了什麼,你既不曾心疼過他,又有什麼資格伸手來摘他用血肉種出的果子?」我伸手一推,她便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連面都不曾見着。
將養了十幾日,兩個老人家慢慢都好起來了,家裏再沒來過一個人,溫肅派人來接他們,十年未見的兒子,怎會不想?
沒什麼收拾的,坐了馬車便能走。
「我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這裏,定要聽阿孃的話,待阿姐回老家成了婚,來了汴京就來京城接你,你便住在阿姐家,想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阿姐養着你。」
這是我哄寶珠的話,她哭着不肯上馬車,我便笑着哄她,我也不知再見她是何時,或許那一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終於能將他放下時吧!
馬車載着溫家人遠去,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躺了整整兩日,收拾了行李喫了一頓飯,將鋪子留給何娘子。
12
時間太瘦,指縫太寬,兩年似只是轉眼間的事情。
東海離着京城十萬八千里,我住的漁村裏,有人連年號都不知。
我終將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即便成了個老姑娘,我也沒能如願地尋到狗蛋,畢竟見過的人太驚豔,春花秋月都不及他半分,看旁人就像看着一堆爛白菜,如何下得了嘴?我也沒嫌棄別人的資格,勉強只能算一頭不怎麼好看的豬吧?
請理解我還想拱一顆好白菜的心情,畢竟豬的想法就這麼單純,一生約莫只嚮往着一顆好白菜。
我揹着這兩年收的幾百顆珍珠,最好的自然是要御貢,可次好的估計都在我這兒了。
等我慢吞吞到京城時,已是大雪紛飛的冬日了,我包裏的珍珠早沒了,懷裏揣着輕飄飄的數張銀票,銀子讓我踏實,如今我想在京城開店,也有買間鋪子的資本了。
等我安頓好了自己,打聽清楚溫家在哪兒時,那日恰巧是冬至。
冬至祭祀敬師,從沒聽說過姑奶奶回門吧?
說起溫肅,京城裏隨便一個人都能說半個時辰,歷朝歷代再沒有比他更年輕更能幹的戶部尚書了,國庫如今極豐盈,連聖人的小私庫都滿滿當當,已減免了兩年賦稅,我就想知道國庫的銀子是打哪兒來的?
關鍵他至今還是大慶長得最好看且最位高權重的單身漢,有女兒的人家誰不想讓他做女婿?
又傳他有隱疾,要麼斷袖,要麼就是不舉。
我就想問那宋閣老家的小女兒呢?這斷袖不舉又從何說起?不過一個這般優秀且三十一還不曾娶妻的男人,確實讓人生出許多遐想來。
他的過往我自是清楚的,莫非真是心理受了刺激,不能喜歡女人了?或者真是不舉了?雖都是猜測,可是真的很合理啊!
溫家真的很好找,皇城根兒下東邊第四家就是,聽聞他家的鄰居分別是淮王府和宋閣老家,可見聖人對他的偏愛是如何的明目張膽人神共憤了。
門口並沒掛什麼花哨的牌匾,只溫府簡簡單單兩個瘦金,我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筆。
門口的石獅子十分威武,顯得探頭探腦的我無比猥瑣,估計平日來溫府的人極多,門房癱着臉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一沒拜帖二沒人引薦,今日還是冬至,尚書大人該放了三天假,進這道門怕真的極難。
那門房將我看了又看,又從懷裏掏了一張紙出來,看完又看我,我還來不及說話,他便嗷一聲跑了,嚇了我一個激靈。
「大姑奶奶回來了,大姑奶奶回來了……」
估計半個京城都聽見了,溫家有個多麼了不起的姑奶奶啊!冬至這日回孃家就不說了,竟還驚起了半個京城潛藏在暗處的老鴉。
於是衝出了一羣家丁,最前面的人管家模樣,畢竟對着誰都能笑出一臉褶子是管家最基本的素養,他的嘴咧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我這兩年既沒違法也沒犯罪,怎得笑的這般瘮人?
可進了門,其實並不像我想得那般奢華,處處都簡約,處處又不簡單,戶部尚書管的是銀子,搞得這般含蓄風雅和身份不符吧?
過了門廳穿過迴廊,京城裏的院子便是這樣四方四正的,前院主要用於辦公,後院才住人。
可不待我進後院,有人將我堵在了月亮門。
數年不見,有人還是芝蘭玉樹,氣質更勝往昔,有人面如鍋底灰,即便特意收拾過了,還是醜得多姿多彩。
我沒想到第一個迎出來的會是他,估計他剛纔是在房裏,身上穿的只一件織錦白袍,腰間繫着條白玉腰帶。腰間垂着一塊碧玉,玉打的如意結,既精緻又好看。
他蹙着眉頭,一雙桃花眼微微眯着,嘴角的痣依舊惑人,歲月對生的好看的人總是格外容忍,他真的幾乎沒變。
13
我撇了撇嘴角,揚聲喚了聲:「大郎君。」
論起溫家,我最不熟的便是他,我能叫二兄三兄,卻怎麼也叫不出那聲長兄。
「怎得?如今想起回門了?」他緊着腮幫子,話裏都帶着刺。
「是,既是孃家,我想何時回不成?」我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我剛進門,還不曾惹他,爲何衝我發火?我還委屈呢!
「看來嫁了人底氣都足了,都敢頂嘴了,你那狗蛋夫君呢?」
「家裏只我同他兩個人,都來誰在家看孩子?」去你的狗蛋夫君,你倒是記性好。
他蹙着眉頭,看起來累極了。我其實最不願意同他頂嘴,可腦子裏忠僕那兩個字就像魔咒,總能在一瞬間摧毀我的忍耐力。
「你過的好麼?怎得黑了瘦了?」他終於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
我點了點頭,除了沒有他,哪裏都好。
「你呢?好不好?」
「如你所見,我如今是戶部尚書了,能有什麼不好?」
也是,他如今做的都是他想做的,誰也不能再強迫他,還有什麼不好?
「我去後院見見阿爹阿孃!」我都是溫家的大姑奶奶了,再叫阿叔阿嬸不是見外麼?
「去吧!」
我轉身進了門,一衆家丁押解犯人般壓着我,生怕我跑了,我都來了,還能跑到哪兒去?
「寶銀啊!我的兒,你這天殺的孽障,還不快來讓爲娘看看?」
阿孃已養得白了些,只又填了白髮,人還瘦削,她今年也不過五十,卻已成了個慈祥的老太太模樣。
她穿着玄色衣裙,肩上披着件同色裹了白狐毛的斗篷,抹額上一顆紅寶石有鴿子蛋大小。
我奔過去跪在老太太眼前,不敢抬頭,不敢吭聲,任她用拳頭輕輕地捶在我的肩頭。
歲月多麼可怕?處得久了,即便沒有血緣,也能生出親情來,這可不就是我的阿孃麼?一個離家兩年沒了音訊的女兒,罵一罵捶一捶都是輕的。
「你這個孽障,真正是要擔心死我同你阿爹麼?」
「阿孃,兒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只管捶,捶到滿意爲止。」我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忍着淚看她。
她卻將我攬進了懷裏,老淚縱橫。
「你這孽障啊!生生是要逼死我和你阿爹,你長兄派人去汴京接你,說你回了老家,又尋去了老家,你也不曾回去,將能尋的地方都尋了個遍,卻不見你的蹤影,我們都以爲你死在了外面,誰知你這孽障還知道回家。」
原來去尋過我了?剛纔爲何還一本正經地問什麼狗蛋夫君?我爲何還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阿孃難道不知我是屬猢猻的麼?哪裏會那般輕易地死?阿孃可千萬別生氣了,爲我這樣的潑皮猢猻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等兄長們回來豈不是還要打我?」
我起身抱着阿孃一通搖。
「你這是狗熊撼樹呢?還不快放開?都要被你搖散架了。」
我便不再搖了,將下巴貼在她的肩頭。
「阿孃,你不知我有多想你們。」可總有不能回家的理由,因爲我還不能說服自己死心,還沒有勇氣面對。
「既想我們了爲何纔回家來?你看你瘦成什麼模樣了?下巴尖得都能戳死人,如今回家來了,阿孃定然將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阿孃拍着我的背,既溫暖又安心。
怪道說月是故鄉明,有家真好。
「天太冷,進屋去吧!我再不走了,以後日子還長,阿孃想怎樣養便怎樣養我都是成的。」
我扶了阿孃進屋脫了斗篷上了炕,屋裏還燒着地龍,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有婢女接過了我的斗篷,阿孃拉着我上炕,我看着另一個立着的娘子,年歲比我小些,容長臉杏仁眼,皮膚微黑,小小一張菱脣,她梳着夫人髮髻。
看穿着打扮,定然是家裏的主子,我不知她身份,不敢貿然上炕。
「她是慧娘,二郎的娘子,去歲成的親。」
我趕緊俯身行禮,喚了聲二嫂,她忙伸手扶了我。
「姑奶奶回孃家便是最大的客,何須多禮?快快坐下吧!家裏人念你,不想今日卻回來了,我已讓人去了淮王府上接寶珠了,若是沒去宮裏,最多兩刻鐘她該到了,等她見了你,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折騰,你且攢着力氣哄她吧!」
二嫂說着便笑了,一看就是個爽利人,行止有度,家教定然很好。二兄性子悶,就該娶個這樣爽利乾脆的。
「寶珠竟做了王妃?」我便不推辭了,跟着上了炕,拉着二嫂也坐下了。
「她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等家裏知曉時,她已有了身孕,你長兄將淮王綁了送進了宮,他年紀同你二兄只差了兩月,聖人拿了鞭子將他好生一頓抽,他在殿上跪了三日,聖人不忍心,招了你長兄進宮,才商議着定下了婚事。你不必操心她,她如今肚子裏揣着個孩子,誰能奈何得了她?」
阿孃嘴裏是嫌棄,可聽起來又像炫耀,寶珠嫁得這樣好,真讓人歡喜。
「她哪裏是因爲有了孩子才那樣?淮王待她,真正是如珠如寶,看着她就像看着眼珠子,那眼珠子還有兩顆,獨她就那樣寶貝。淮王本就鎮守遼北,眼看她要生產,離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如今更好,你回來了,淮王再要帶走寶珠,怕是再也不能夠了,你三個兄長因爲寶珠未婚先孕的事極不喜他,日日攛掇着寶珠趕王爺走,如今走怕是不能了,看來我遼北邊境要換將軍了。」二嫂道。
我給她起寶珠這個名字,就是望着她日後能嫁個這樣待她的人,那人是真的待她好,這便足夠了。
「你那兄長一把年紀了都不懂事兒,王爺待寶珠掏心掏肺,去哪裏尋個這樣文武雙全的郎君?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阿孃笑罵。
丫鬟倒來了茶,擺了點心果子,阿孃便拿了一枚桃花酥給我,在汴京時我便愛喫,每日都要去祥和寨排隊買。
「阿孃怕是不知,他們那是嫉妒,畢竟都是一把年紀了,卻不成想讓小妹妹搶了先,不僅先嫁了人還先有了身孕,這如何能接受?阿孃,嫉妒使人邪惡,你說是也不是?」我喫了口桃花酥,還是舊日的味道,想象他們爲難妹夫攛掇妹妹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阿孃想了想,忍不住也笑出聲,二嫂拿着帕子捂着嘴巴,肩膀不停地抖,伺候的丫鬟也抿着嘴笑。
三個一把年紀還邪惡的男人,自己不爭氣還嫉妒旁的人,不可笑嗎?
「我兒回來了?」
門外傳來了阿爹的聲音,我趕忙下了炕,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是,不孝女寶銀回來了。」阿爹進了屋,人還是那樣,可精神極好,他也留起了鬍子,看我跪着便伸手扶我起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阿爹以爲將你弄丟了,怎得瘦了?」
約莫在父母眼裏,你多胖都覺得你瘦吧?
我扶着阿爹上了炕,他盤腿坐下,叫我上炕坐在他旁邊,我便跪坐着。將這兩年的事情略微講了講,其實並沒什麼好說的。
「竟去了這許多地方,也算是看過外面的天地了,定然是喫了許多苦的,日後便安穩地在家待些時日,陪陪我同你阿孃吧!」
阿爹摸摸我的頭頂,我已是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卻還有人疼着寵着,我也是極有福氣的人。不是麼!
「是,日後我不再出遠門了,在家裏安心地陪着阿爹阿孃。」
「桃花酥可喫了?你不是最愛喫這個麼?日日都排隊去買,就着桃花茶你一氣能喫四五個。」
「正喫着呢你就來了,快讓她先喫口點心喝口茶,出門在外哪裏能喫到合心意的?」阿孃將茶杯遞給了我。
我就着茶水喫了三塊,阿孃便不叫我喫了,怕我喫得太多一會兒喫不下飯。
二兄和三兄來了,阿爹不叫我下炕行禮,他們沒有上炕的待遇,丫鬟搬了兩個方凳來叫他們坐。
二兄去歲考了個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供職,只他喜歡修史,走火入魔的那種,阿爹說不強求他,他愛幹啥便幹啥。
他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溫家人都生得好看,二兄又愛笑,笑起來很溫和,說話不疾不徐,讓人如沐春風。
三兄更像阿爹,高些壯些,性子實在,溫家唯一一個不愛讀書的,他如今就職於工部,忙着給聖人建房子,這我就很佩服他。
「對三兄失望了吧?到頭來做了個泥瓦匠。」
三兄摸了摸後腦勺,笑得挺羞澀。
「這我可不能苟同,三兄說的泥瓦匠可是能建造出威武霸氣的皇宮,如詩如畫的園林的泥瓦匠,別人想都想不出,我三兄竟能造出來,看看有多了不起?」
三兄眼睛亮了,抿着脣角笑了起來。
溫家的郎君皆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做的是什麼,定然都是頂尖的,別人望塵莫及的。
14
只見一個肉球靈巧地從兩位兄長中間穿過,上了炕便將我撲了個仰倒。
「阿姐,你這個騙子。說好你嫁人了就接我去汴京,你嫁去了哪裏了?怎得兩年多了纔來?」
這個肉球是我養大的女孩兒,若說想,我自是最想她。不想如今她都快要做母親了,還這般模樣,叫我怎麼說好呢?本還想抱着她哭一哭。
可一看她那小模樣,我一滴淚竟然都掉不出來了。
這是如何養的?孕婦的氣色都這般粉嫩?除了肚子,寶珠竟沒怎麼變,如今嫁了人,還是我常給她梳的一條大辮子,同我的一模一樣。
她哭起來哼哼唧唧,像是撒嬌,可愛得要命。
「都是阿姐的錯,不該回來的這般遲,若是下次走,阿姐定帶着你一起……」
炕下立着的黑衣俊朗的男子的臉越發黑了,我知道他是誰,自然不敢再說下去了,拐走王妃什麼的就算了,我這顆腦袋雖不值錢,可它還算重要。
「阿姐若是再騙我便是小狗!」
你阿姐我是豬不是狗啊!只誰說她的癡症好了的?都二十歲的人了,怎麼動不動就說這種要人命的話呢?我養的糰子什麼時候這般不懂事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寶珠,見了王爺自是要行禮的,可寶珠死死抱着我一個胳膊,眼睛像兩個燈籠盯着我,讓我怎麼下得了炕?
「自家人沒那許多俗禮,長姐只管坐着就是。」
王爺開口解了我的爲難,長姐?我怎麼敢應?他和二兄同歲。
「金花,你搬個方凳給他,叫他同兄長們一處坐着去。」看來在我們溫家,貴爲王爺也沒上炕的權利啊!
我看其他人也沒行禮,王爺還極客氣地挨個叫了一遍人,我摸摸我家的寶珠,馴夫有道,做得不錯。
一家人坐着說些閒話,他卻姍姍來遲。
王爺叫他,他連個眼神都欠奉,那樣子讓人恨不能踹他一腳。
他坐得倒好,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長兄你還不下去?阿爹說過了,他和阿孃的炕只有我同阿姐能上,你同他們一處坐着去。」寶珠抬着下巴說得有理有據。我咬牙忍着笑,你剛讓人家夫君喫了癟,看看人家,沒一時便討回來了。
他臉皮厚,悠悠然地站起來,一雙桃花眼掃了我同寶珠一眼,我也仰着下巴看他,你不是挺能耐麼?終究還是有我能做你卻做不了的事。
他眼裏流光一閃,竟笑了。
他笑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我倒真是忘了,咱家和別家不同,姑奶奶最值錢。」他慢吞吞地說了一句,問二嫂何時開飯?
天快黑了,竟然這般快就到了飯點?
一家人圍在一處喫飯,溫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或者原本有,經歷了一場生死,條條框框的規矩看的便不那麼重了吧!
菜品很豐富,有我喫過的,多數卻並不曾喫過。
阿爹開心,便要喝幾杯,兒子女婿哪有不陪的道理?阿爹阿孃坐了主位,我在阿孃旁邊,寶珠在我旁邊,二嫂在寶珠旁邊,雖是圓桌,也沒有這樣坐的規矩,可誰叫我和寶珠是家裏最值錢的姑奶奶呢?
我們幾個湊在一處說話,我又將去了何處做了什麼說了一遍。
「我也想去看看大海,等我生下孩兒,阿姐帶我一同去吧?」寶珠不怕死地問道。
我瞟了一眼王爺,不知是我心虛還是別的,總覺得他的臉越來越黑了。
我不敢多說,夾了筷子菜給她。
「阿姐,我想喫你做的餛飩。」她又撒嬌說道。
「現在麼?我去給你做,想喫什麼餡兒的?素的還是肉的?加蔥麼……」
「我說王爺,要麼你將你家王妃帶回去?我家大姑姑奶奶剛進門,她就使喚上了,回你們家想喫什麼自己做去。」
溫肅語氣挺嚴厲,我看王爺倒是挺開心,只寶珠包着一泡眼淚,看看溫肅,又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我不喫了,阿姐別讓長兄趕我走。」那樣子活脫脫在王府受了虐待似的。
「別哭了,等喫完晚飯消完食了阿姐便做給你當宵夜喫可好?你如今懷孕了,不能動不動就哭,等你生了孩兒,他若也是這般動不動就哭,你說你有沒有耐心哄他?若是你委屈了同他一起哭,王爺是哄你還是哄他?你要多笑,到時生個愛笑的孩兒,你哭時他便能同王爺一道哄你了。」
她歪着腦袋想了片刻,將眼淚一抹,歡天喜地地又喫了起來。
「要說哄她,只她阿姐最管用。」阿孃摸了摸寶珠的腦袋。
「阿孃,那是我阿姐講的話都有道理啊!幼時阿姐哄我睡覺,我那時剛離了你們,總是害怕得想哭,阿姐說若是想哭時就想想平日裏你們對着我笑的模樣,我自然就會笑了,我照着阿姐說的做,真的就不怕了,也愛笑了,我問阿姐這是爲何?阿姐說因爲我想的都是愛我的人,他們對着我笑是希望我開心,因爲我也愛着他們,所以就學會了笑。」
那是很久遠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那時我還沒做船孃的營生,因爲有把力氣,便在碼頭搬貨,晚上得了主家的允許便睡在碼頭的倉裏。
寶珠還小,又怕黑,哭的時候很多,我便拿這些話哄她,卻不想到如今她都還記得。
15
「對,你阿姐說得都對,你便多聽她的。」阿爹說道。
不是我說得對,這些都是我在少年的歲月裏獨自踏上異鄉,爲了讓自己看起來勇敢找的藉口。
「我們寶珠如今再不用那樣做了,愛你的人時時在你身邊守着,他能護你周全,黑夜裏給你點燈,下雨時給你打傘,天冷時給你加衣,我們寶珠在他身邊,只需要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就是了。雖每日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不過有他在,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似聽懂了般,轉頭看了一眼王爺,又回頭看我,臉頰兩團紅暈,美得不可方物。
我摸摸她的發頂,總有個人要陪你長長的一生,他若愛你,你只管愛就是了,無需想得太多。
喫完飯我和寶珠站在檐下看雪,東海是不下雪的。
阿爹喝多了,已經睡下了,阿孃便守着他,怕他不舒服。
二嫂忙了半日又去了廚房,說是要讓廚房準備食材,等一會兒我要包餛飩。
剩下的人和我們一道看雪,我伸手接了一片,寶珠便學着我也接了一片,雪在她掌心化成水,她便走過去給王爺看。
她終究還是長大了,讓她新奇開心的事情,有了能分享的人,王爺看她的眼神,是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往後你們待王爺好些吧!」我幽幽地說道。
「只是他娶了咱家的寶貝妹妹,心氣不順罷了!」三兄說道。
「二兄也娶了別人家的寶貝閨女,他去岳丈家也是這樣的待遇?」
「比這更慘,喝得三天沒下得來牀,二嫂光嫡親的哥哥就有五個。」三哥也幽幽說道。
好吧!當我什麼也沒說吧!
「你日後娶媳婦,定然要尋一家兄弟少的,如此便少了許多性命之憂。」我對三兄說道。
「阿妹說得極有道理,可你爲何不說長兄?」
我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溫肅,披了件黑斗篷,白狐皮的大毛領子,他立在檐下,就是一場風花雪月。
「三兄,你看看他的模樣,再想想他有多厲害,誰能欺負得了他呢?」若是我,我定然捨不得旁人欺負他。
「寶銀,你同我去趟書房,我有話同你說。」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這般認真地說話,我不知他要說什麼,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他脊背挺直,肩膀寬闊,走路走得鬆弛隨性,可偏偏又好看得要命,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是個美人兒。
書房在前院,路並不遠,可等我們到時,頭髮已白了大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頭。
如此也就罷了!我既要做溫家的大姑奶奶,溫肅就只能是我長兄,其餘的便就罷了!
書房很大,分門別類擺得滿滿當當。
一張紅木書桌,只一把椅子,書桌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着許多拜帖,估計這書房平日裏只他一人用。
書房裏本來有個伺候的書童,我一進門他便出去了,地龍熱得很,我脫了斗篷抱着,他脫了斗篷,搭在了架子上,看樣子時間蠻長,我也將斗篷搭了上去。
他翻着拜帖,我覺得無聊,在書架上尋了本遊記趴在桌上翻,因爲只有一張椅子,只能站着趴,實則我認的字有限,多數都是靠猜的。
「都能自己看遊記了?」
「連蒙帶猜,畢竟還有圖嘛!」我爲了趴得舒服,書便放得遠,離他其實很近。
一轉頭便能清晰地看見他近乎完美的側臉,我看着,一時竟看癡了。
沒想到他忽然回過頭來看我,我慌亂地低頭,又裝作看書的樣子。
「宋大伴來汴京,我聽聞官家給你帶了話,你不願意嫁我是因爲官家的話還是因爲別的?」
他認認真真地開了口,天漸漸暗了下來,書房裏並未曾點燈,他輪廓深刻,聲音低沉。
「我何時說過不願意嫁給你了?」我疑惑問他,從頭到尾,從沒人問過我想不想嫁他。
「我拒了宋閣老家的親事,就是爲了娶你,可你爲了不嫁我,竟不惜編造出一門娃娃親來,連聖人都敢騙,一走就是兩年,是不是估摸着我成婚了纔回來的?嗯?」他嘴角上揚,微眯着眼睛,危險又瘮人。
「你爲什麼要娶我?」我看着他,即使害怕也不讓步,聽他說話,似乎他對我一往情深,非我不娶。
「是爲了報恩麼?可我說過了,你不欠我的,用不着以身相許。」我咬脣看着他。
「你不願意嫁我,難道是覺得我髒?」他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16
等我想明白了,驚了一跳,他竟是這樣想的麼?他到底是爲什麼想到了這兒呢?
「你哪裏髒?」
「這兒麼?還是這兒?」或許是慢慢黑下去的天給我膽大妄爲的力氣,我竟親了親他的眼睛,又到了鼻尖,最後貼在了他的脣上。
他如遭雷擊,悠地睜大了眼,我看着他的樣子,斗篷都沒穿,轉身便跑了。
我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巴掌,怎麼就是賊心不死呢?膽子大得都能裝得下天了,也不看看他是誰,他可不是一顆簡單的白菜,是一顆種在高嶺上的白菜,誰聽說過會爬山的豬啊?這不是上趕着找死麼?
剩下的幾日裏我和寶珠長在了一起,同喫同睡,見過他幾次,可沒敢再抬頭看一眼。
等他去上朝了,我立馬跟着寶珠住進了淮王府,一住就是十日。
我打定主意,他若是不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可若他還敢再提,我就裝傻到底,反正就是咬住牙不認,他能奈我何?
第十一日,當年的宋大伴竟然親自尋來了王府,說皇后娘娘想見見我,想想我一個村姑,後來又做了婢女,最後又做了廚娘,做過最大膽的事就是親了溫肅,如今又要去見皇后娘娘,我咋這麼害怕呢?
我想帶着寶珠一起去,宋大伴不讓,我說要回家換身衣服,宋打扮說不用,連尋求幫助的路都給我斷了。
一路跟着宋大伴,我覺得自己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兩年不見,寶銀丫頭還是老樣子。」
「阿公看起來卻康健了許多。」
「怎得?和那狗蛋成婚了沒?」
「阿公明明知曉那狗蛋是我瞎編的,只不過爲了護着溫肅假裝信的罷了!」
「汴京這兩年傳着一件事兒,說棠花巷子住着一位陳娘子,將罵人罵得蕩氣迴腸,引人入勝,聽聞當日棠花巷子都被來看熱鬧的人圍堵了,老奴記得寶銀恰好也姓陳,又恰恰好也住在棠花巷子吧?」
「阿公,你都一把年紀了,不要跟着旁人傳閒話,沒有的事兒。」
「聖上聽說了此事,專門派人清了二公子來,二公子記性好得很,將那日的事一字不落地講了一遍,恰好那日太后娘娘也在,又將這事兒說與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將這事兒說給了後宮的其他娘娘們,如今宮裏哪個娘娘若是惹事兒,皇后娘娘便用聖人要將你抬進宮來的事兒說一遍,如今後宮也是一片祥和之態,此事還多虧了你。」
「阿公,你千萬不要嚇我,我膽子小,害怕。你說我好好地在汴京待着,怎麼就能惹上京裏的娘娘們了呢?你如今帶着我去後宮,娘娘們還不給我打死了?」
「你害怕什麼?給你撐腰的是溫尚書,給溫尚書撐腰的是皇上,就等同於皇上給你撐腰了。」
「阿公,你這等同得也太草率了。」
「不過話說回來,見皇后娘娘之前,你怕是得先見一見皇上,畢竟他想見你已經想了兩年了。」
「阿公,你能不能不要說這麼有歧義的話啊?」
皇上他確實在御書房等着我呢!我抖着腿跪在地上,久久也沒個人叫我起身。
「起來吧!」聽聲音還頂和氣的。
我站了起來,依舊不敢抬頭,宮裏的規矩沒人教過,我自然不懂,可聖顏不能冒犯。
「你不打算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了?」
聖人說的,都叫聖旨,既是聖人叫我抬頭,哪有不抬的道理。
我慢慢抬起頭來,聖人麼生得很平常,可他身上有一種一眼就能讓人察覺出來他是九五之尊的氣質。長相草率,氣質卻極出衆。
「我聽如初和大伴說你生得白,甚至比如初還白三分,臉怎得這般黑?莫不是抹了鍋底灰又來騙朕?」
「陛下多慮了,草民剛從東海回來,黑也是海風吹的,養一養便白回來了。」再說誰能將鍋底灰塗得這樣勻稱?再說只是稍微有一點點黑好不好?
「你那狗蛋呢?」
「陛下恕罪。」我還能說什麼?狗蛋這件事看起來是繞不過去了,明明心底都明白,偏偏還都要裝傻。
「今日尋你來是有件事同你說,如初今年已三十有一,和朕同歲,朕的長子都十三了,他還孤家寡人一個,看他清心寡慾那樣子似不想娶妻了。聽聞你現在是溫家的大姑奶奶了,溫家上下都聽你的,朕欲再給他賜門親事,你問一問他喜歡誰,即便是個男人,朕也認了,只要他喜歡便成。再有呢他的過往你也知曉,御史臺有個御史,上朝沒事就愛拿他的過往說事,朕攔了數回,可御史就是專門說話的,朕總不能不叫他說話吧?朕知道你在汴京罵人,那罵的都能寫進書裏了,今日朕便給你個機會,讓你替如初去說句公道話,他那悶葫蘆的性子啊!走!」
聖人轉身前頭走了,我在後面跟了上去,不知道聖人要帶我去何處。
「去將各位大人都請到長寧殿門口的空地上來,再去請一請各宮的娘娘,不是說朕愛拿她嚇唬人麼?今日就叫她們瞧一瞧,看朕到底有沒有嚇唬她們,有人憑着一張嘴,就能讓人羞憤得想死。」
我想說羞憤是對於要臉的人,不要臉誰都奈何不得他。再一個看我不是山上的猴兒,你們圍觀我不好吧?溫肅自己都不說,我憑什麼去說啊?
17
所謂長寧殿,便是聖人和官員下了朝偷摸議事的地方。
空地確實頂空的,站百十來個人根本就不是事兒。
陛下安穩地往椅子上一座,裹着大裘,戴着帽子,還有宮人端了火盆,可他想過沒?各位大人有沒有他這樣的待遇?我呢?我還冷呢?
不一時能來的便都來了,有頭髮花白鬍子一大把的,有年輕些的,也有好看的,比如溫肅。
我已數十日沒見他了,也是第一次見他穿官服,一身緋袍,我真正才懂了「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是何意。
可他幹嘛垂着眼躲我?難道躲的人不該是我麼?
堂堂戶部尚書,把我給整不會了。
不知道後宮多少個娘娘,我見別人跪,便也跟着跪,皇后我認識,因爲後宮只有她纔有資格穿正紅啊!
「各位大人快快請起,今日不講這些虛禮,她們今日來也是爲了長個記性,日後說話時便知道什麼是分寸了。」
皇帝大手一揮,所有人便都起了。
除了皇帝和皇后,哪個也沒有坐的資格。
「這位便是溫肅家的大姑奶奶,或者她若是願意,也能是溫肅家日後的掌家大婦,不管是什麼,總之溫家的家是當得的,她聽聞這兩年朝上總有人拿溫肅的過去說事兒,說想來瞧一瞧聽一聽旁人都是怎麼說的,各位都知道朕和溫肅吧有那麼不可說的二三事兒,對他多些偏愛總是有的,所以就應下了。」
皇帝話一說完,一下子鴉雀無聲,我微張着嘴巴!這也是狠人,連自己的瓜都喫,我想知道他嘴裏那不可說的二三事是什麼事兒,還有就是這事兒吧從頭到尾都沒我說話的機會。
「張愛卿,你平日是怎麼參溫肅的,今日就拿出來說一說。」
皇上點了名,那位張愛卿也就是御史大人就真的出了列。
我看溫肅低着頭站得不動如山,莫非今日這事其實大概和他沒關係?
只見那張御史年紀不大,也就四十來歲,面白無鬚,不苟言笑,眼角的皺紋都寫着剛正不阿。他袖子一甩,脖子一仰,樣子已經很悲憤了。
「張大人且先等一等,先說好了,咱可不興死諫那一套,死也要死得其所的嘛!畢竟陛下都說了,他和溫尚書有不可說的二三事,即便你把自己磕死了,陛下也一不定會如你所願地將溫尚書罷了官,難道你要說陛下是個昏君麼?民女一路從東海到京城,算是穿過了一整個大慶,坐過船,見過漁民,見過採珠女,見過海員也見過商人,也坐過馬車,見過鏢師,見過出遠門探親的母女,民女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你知道說起陛下時他們都說什麼?明君之相已成,我大慶也要有貞觀之治的繁榮昌盛了。」
「試問張大人,你一人之言可有人信?你死了或許都沒人知道,畢竟史書不是誰都能寫的,話說民女的二兄探花郎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修史呢!民女觀他模樣,只要他活着,大慶的歷史總要過過他手的,你說你逼着他長兄被罷了官,他會不會寫你?再一個你若是一觸不死,你說我們這麼多人該不該救你?救你吧怕陛下體會不出你的決心之堅定,不救吧心裏又過不去。」
「既都說到這兒了民女就再多說一嘴!民女有個妹夫吧他是個王爺,嘴碎話多,將張大人你同我家溫尚書的事大概講了講,你每日兢兢業業地罵他,一是說他做過男寵,如何能做一國尚書?二是說他惑君亂國。」
「咱們先來說說這第一條,大慶哪一條律法規定做過男寵就不能做官了?他連中三元,狀元出身,家中蒙難,爲救父母兄弟不得不委身賊人,這是孝,他委身賊人難道是看中了金錢地位?他嘔心瀝血數年,爲的是將賊人的陰謀一舉擊破,還我大慶海清河晏,這是對陛下的忠。張大人,你是覺得他不該活着,就該辦完事死了纔算乾淨?他哪裏不乾淨了?不就睡了個女人麼?你就敢保證你睡過的女人都只和你睡過?若是你得知她還和別的男人睡過,難道你會立刻羞憤地去死不成?你若是做得到,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你說他惑君,是誇他長得好看麼?這點倒是有目共睹的,他大約比那好看更好看個八九分吧!畢竟誰不喜歡看好看的人啊?」
「民女想了想,你大概先是嫉妒他生得好看,再是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張大人啊!嫉妒裝在你心裏也就是了,你天天拿出來說又何必呢?」
「亂國就更無從說起了,大慶賦稅免了兩年,可國庫豐盈,糧倉屯得滿滿當當,聽說軍餉都翻了一番,民女就想問張大人,除了你覺得亂,還有誰覺得亂啊?」
「御史是言官,這是陛下賦予了你說話的權利,可不是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說誰就說誰的。」
「民女沒讀過什麼書,可有些道理還是明白的,人的心不明也就罷了!他也只算個糊塗蛋,可若他嘴上還沒個把門的,民女覺得他就是罪人!我們老百姓有句話,唾沫也能淹死人,人言可畏。不知這個道理張大人懂不懂?」
「不知張大人家住在何處?家中都是何人啊?等民女得了閒,定然去府上看上一看,聽說府上清貧,每日都是清粥小菜,家裏夫人都餓瘦了幾圈,我便帶些喫食去吧!張大人不會怪民女手伸得長吧?民女就這麼個毛病,自己家的事管不明白,就愛管別人家的,你既非要管一管民女家的,民女自是不敢懈怠,定要管一管張大人家的。張大人想說什麼便說吧!民女洗耳恭聽。」
他那瘦了幾圈的夫人,膀大腰圓,兒子鬥雞走狗,惹事生非,我倒是真想好生管上一管。
張大人的嘴開開合合,半天也沒再說出一個字來,他不瞭解農村人,兩個人即便是累得睡下了,也能躺着繼續吵,肚子餓了喫飽了還能繼續,十二個時辰都不帶斷的,我什麼樣的沒見過?吵架誰不會啊?
我一席話說完,忽覺神清氣爽,天都沒那般冷了。
18
「小小年紀,真是不得了啊!」一位微胖,鬍子也長的阿公嘆了一句,看樣子該是個一品大員。
「大人言重了。」我謙虛了一聲。
瞥了一眼溫肅,他那腦袋裏不會塞了鐵塊吧?怎麼就抬不起來了。
「都聽見了吧?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田,手可千萬不能伸得太長。好了,就到這兒,都散了吧!我還有話和寶銀如初說呢!」
皇帝讓人散了,自是散了的,只娘娘們,實在沒必要走那般快的,我又不喫人。
「寶銀啊!要說罵人這一塊朕只服你,罵得通俗易懂,一個髒字也不帶,卻能將旁人的臉皮扯下來踩了又踩,日後朕若是有這方面的需求,你可千萬不能推辭。」皇帝戲謔地說道。
「陛下說笑了。」我癱着臉。
「如初,你送寶銀出宮,畢竟宋大伴年紀大了,總不能事事都勞動他,將她送到宮門你再回。」
「溫尚書自是忙的,民女不敢勞煩。陛下隨便指個人送我出去就行了。」
「他不是你家的溫尚書麼?送送你有什麼不妥當的?也耽誤不了什麼事兒,去吧!」
皇帝都這樣說了,我也不敢再推辭,亦步亦趨跟在溫肅身後,皇后娘娘想見我什麼的,其實都是騙我玩的吧?都說聖心難測,這話看來確實極有道理啊!
宮牆深深,說不出的寂寞。
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風一吹,緋衣翻飛,像開在寂寞裏的一朵花兒,他很好很好,有文人的清高又不迂腐,有濟事治國的大才,心性又極堅韌,又有氣度,如那張御史,整整罵了他兩年,他竟能忍下,一句話也不說,生的又好看,前途更不用說,三十一歲的二品大員。
他太好了,好得我覺得自己實在配不上他。
「溫肅。」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轉身看我,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揚。
「怎了?」
「你不是問我爲什麼沒答應和你的婚事麼?因爲你太好了,好到我覺得配不上你,你的娘子該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與你談古論今,幫你掌家理事的姑娘,可這些我都不行。」我會的,都不是他需要的。
「什麼樣的人能配得上我,自是我自己說了算。」
那日回去我就搬回了溫家,我再閃躲逃避已沒了意義,畢竟他都說了,他想娶什麼樣兒的他自己會看着辦,是我想太多了。
溫家人口簡單,二嫂管家遊刃有餘,牢獄的幾年約莫磨光了阿爹做官的心思,他每天寫字畫畫,或者遛鳥下棋,我閒的沒事,也跟着他寫字。
寫得如何暫且不說,可我有韌勁,認識的字已越來越多,阿爹覺得欣慰。
只寶珠,住在孃家不願意回去,淮王的臉已經越來越黑,我和二嫂商量了,專門收拾了間院子,讓淮王也搬了過來,淮王的臉色一下子好起來了,搬了許多諸如布料,首飾之類的,叫二嫂看着給家裏女眷分了。
幾個兄長對此事很有意見,有便有吧!誰理會他們啊!畢竟人家老丈人丈母孃可開心得很。
阿孃眼睛不好,想縫衣服繡花早就不能了,我和寶珠陪她聊天,有人家宴請她便帶着我們兩個去,二嫂得閒了也跟着去。
於是溫尚書和淮王親自送去又接回來,每次去我都覺得旁人家的女眷見了我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不大願意同我說話。
不過她們喜歡二嫂,將溫肅的事打聽了又打聽,又問溫肅的喜好,又待我阿孃十分殷勤周到,我便同寶珠坐一旁聽着。寶珠如今也有了些王妃的氣度,可氣人這方面怕是跟我學的。
我長兄的婚事誰也做不得主,要不你們問問陛下去?
她臉一沉,誰還敢多問?
去了幾次就覺得沒意思了,我不去,我阿孃同寶珠也就不去了,二嫂偶爾沒辦法了去一兩次,都是交集應酬,無法的。
天冷了,寶珠都七個多月了,阿孃阿爹以快過年爲由將她趕了回去。
不知王爺怎麼哄的她,她四五日了纔來一次,她不來我就更閒了,每晚點燈或寫字或做點針線,長到這麼大,第一次這樣閒。
這日風雪極大,溫肅沒回來喫飯,派了人回來說晚上有應酬,家裏便早早喫了飯,阿爹阿孃睡得早,我打發了伺候的丫頭,讓她早早去歇着了。
其實我壓根不用誰伺候,我阿孃不同意,硬生生撥了兩個十三歲的小丫頭來,每天給我梳頭,端茶倒水。
屋外北風揚雪,嗚嗚嚶嚶,聽起來有些嚇人,屋子裏地龍燒得熱,我將頭髮散了只穿了裏衣,盤腿坐在炕上看我阿爹新給我的一本雜書。
書裏志怪精奇,民間傳說,有意思極了,不知不覺夜已很深了。
敲門聲響起,我披了外衣去開門。
門外竟是伺候溫肅的小廝,他叫松墨。
「郎君今日酒喝多了,回來要洗澡,他平日也不叫人伺候,如今進澡房已半個多時辰了,我喚了幾次也不應聲,好不容易應了,說他頭暈,出不來,讓我尋您去幫他。」這是什麼事兒啊?他不讓旁人進,卻讓我去幫,我可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別人怎麼看我呀?你看看松墨的眼神,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沒問問他二兄和三兄成不成?」
「郎君只要您去。」
我想起他身上交錯的傷,罷了!反正又不是沒瞧過,我也早已沒什麼名聲可言,經上次皇宮一遭,誰還敢娶我?見了都是繞道走的。
我穿了條棉裙,披了斗篷,跟着松墨去了他院裏。
這是我第一次來,和別處並無不同,冬日蕭條,雪已深到腳踝了,我在澡房門口敲門,喊他的名字,半天他才叫我進去,可我聽着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怎麼就那麼不對勁啊?
我推開門進去,澡房裏砌了個八尺寬十尺長的池子,旁邊放着一張榻,布巾,皂莢放在榻上,他靠在池壁上,頭髮還挽着,衣服雜亂地堆在池邊,池子裏的水一點熱氣也無,可他閉着眼睛,面色潮紅,薄脣輕啓,微微喘息着。
「這是怎麼了?」
我走過去看他,房裏雖有地龍,可水卻是冰水,他裸着胸膛,褲子卻還在身上。
「寶銀……」他睜開眼睛,眼角赤紅,眼裏湧着水光。
他身上舊傷雖好,可深淺不一的疤痕仍在。
「你被人下藥了?」我咬脣看着他。
他這個樣子,還能是怎麼了?好端端的,誰要這樣害他?他是怎麼忍到現在的?
「寶銀……」他又喃喃叫道。
我看他的樣子,怕意識已經不清了,春藥歹毒,若是解得太晚,怕會暴斃而亡,或者我心裏其實生出了私心,並不想去尋什麼解藥給他。
我鬆了斗篷,坐在池邊看着他迷離恍惚的雙眼,給他下藥的人可真毒呀!明知他最在意什麼,卻偏偏就要毀了他,若是他今日在外面失態了,以他性格,怕真會一死了之。
「是我,我是寶銀。」我捧着他的臉,低頭去親他的脣,熱氣灼人,燙得我心口疼,我這樣心疼他,可有人總想毀了他。
他睜着眼看我,我貼着他的脣,輾轉親吻。
「寶銀……」他輕喘着叫我的名字。
我吻他的眼角,鼻尖,他嘴角的痣,脖頸的喉結,胸口交錯的傷痕,他說自己髒,其實一點都不,只是他不知。
我似死了又活過來,感受着他的歡愉,聽他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或許我真的累壞了,或許是我不願意睜眼,總之我睡了很久。
我知道他給我洗身子,穿衣服還將我抱回了暖烘烘的炕上,後來我就真的睡過去了。
等我阿孃來時,我披頭散髮,在他的炕上睡得四仰八叉。
我阿孃將我叫醒時,我還有些懵。
他就在地上跪着,看起來丰神俊朗,臉上都帶着一層柔光。
我嚇壞了,趕緊在炕上跪下,可我某處疼,只能咬牙忍着,我都將阿孃的親兒子給睡了,怎麼還有臉見她?
「阿孃,昨夜的事都怪我,是我趁着他醉酒,將他給那個了,阿孃打我吧!都是我對他心懷不軌,鬼迷心竅了。」
屋裏只我們三個,阿孃半天一句話也沒說,我低着頭,偷偷看溫肅,他卻跪得理直氣壯,我從沒見他這樣笑過。
19
「既你認了,阿孃就不說什麼了,我去讓你阿爹挑個好日子,早早將婚事辦了吧!」
我張着嘴巴看着阿孃,她笑得慈眉善目,哪裏有一點生氣,又讓我躺下,等喫飽了再睡,想睡到何時就睡到何時,她讓溫肅給我拿藥。
轉身又罵溫肅一點也不知節制,怎得能折騰一夜呢?若是傷了我該怎麼辦?
我躺下默默拉上被子捂住了腦袋,我還有什麼臉啊?阿孃是如何知道折騰了一夜什麼的?
我恍惚中想起昨夜,動靜何止是大?他瘋起來要命。
我娘說男人腰太細沒用,都是騙我的。
日子都不用阿爹選,第二日皇帝陛下給我們賜了婚,婚事就訂在臘月初八,聽說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併賜下的還有我的嫁妝,讓我從淮王府出嫁。
我住進了王府,從賜婚到出嫁只餘短短十日,我連個蓋頭也來不及繡,已經丟臉丟到家了,還講什麼禮數?
聽說溫肅來了兩次,都讓寶珠義正言辭地趕走了,阿孃說了,婚前見面不吉利,讓他回去等娶親那日再來。
他留了一張桃花籤。
我心慕你久已,只你一人不知,能娶寶銀,肅欣喜若狂。
我抿着嘴角,將桃花籤緊緊貼在胸口。
那日他來娶我,我舉着蘭花團扇,坐在房裏等他來,寶珠在我旁邊坐着,指了她的貼身丫頭去看攔親,畢竟王爺爲了這攔門,將京城裏叫得出名號的才子都請來了。
「阿姐,你將扇子放下吧!舉得久了手會酸的,長兄想進門,且得一會兒呢!」寶珠嘴裏喫着花生,她嘴饞,喫什麼都香,我放下團扇,摸摸她的腦袋,誰能想到我有一日會從她家出嫁呢?估計溫肅也沒想到吧?如果想得到,他定然會對王爺好些。
「阿姐,你剛到家那日,相公就偷偷和我講長兄看你的眼神一點都不清白,日後他定會娶你的,我還罵他,如今看來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寶珠眼神清澈,笑嘻嘻地道。
不過一刻鐘,那丫頭就回轉了,說門已開了,新郎官馬上就到了。
我孑然一身地來,如今又孑然一身地嫁給了他。
既是從王府出嫁,嫁妝自是王府備的,聽說許多是陛下賜的,還有我阿爹阿孃備的,寶珠說溫肅將他自己的錢和地契都送過來,讓王爺放在了嫁妝裏。
那日我如願嫁給了他。
他疼我愛我一生,從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也從不曾讓我受半點委屈。
 
 
番外一: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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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娘當初要嫁進溫家,父親不讓,父親只是七品,也只她一個女兒,家裏雖清貧,待她卻如珠如寶,溫家老夫人親自來的,母親沒敢應,說要等父親回來商議。
父親回來聽說了,只說溫家二郎自是沒挑的,可溫尚書太過深沉難料,如今看着花團錦簇,日後不知會如何。
溫家二郎是探花郎,打馬遊街那日她也去了,溫潤如玉約莫說的就是他吧?這樣的人,她做夢都沒敢想過。
過了幾日溫尚書爲了弟弟的親事卻親自來了,他和父親談了半日,父親竟應了。
後來她才知,溫尚書說從他這兒開始,溫家兒郎不納妾,縱是無所出,過繼也不絕納妾。
嫁到溫家,慧娘才知道嫁人了日子也可以過得舒心自在,公婆都是隨和的人,從不磋磨人,也不立什麼規矩,長兄雖是二品大員,除了話少,對爹孃孝順,對弟妹友愛,小姑雖嫁的皇家,卻純稚可愛,三弟實在,二郎自不必說。
只說起家裏的寶銀,阿孃寶珠總要掉淚,慧娘知道,這個寶銀並不是溫家親生的。
汴京離京城並不遠,更何況溫家的事,總是更讓人好奇,因爲長兄推了宋閣老家的親事,京裏慢慢有個傳言。
長兄有個自幼養在家裏的媳婦,溫家遭了難,是她千辛萬苦將寶珠帶大,又照顧着獄中的爹孃兄長,直到他們出獄,也是她租了房子,出去營生養着一家老小,當初溫家遭了難,沒一個親戚出來幫襯,聽說長兄做了尚書,當年棠花巷租的房子都被人擠滿了。
都是來求官的,兩個老人都氣病了,後來是寶銀將人都罵走的,她罵人的那一段,都被說書先生抄下了,她那時還在閨中,阿爹說起這事,說那陳家姑娘若真是溫家給尚書養的媳婦,那溫家的人日後定然喫不了虧。
二郎說了許多她的事兒,慧娘既佩服又羨慕。
每每說起寶銀,只長兄一句話也不說,他話少,又冷清,公爹每每感嘆,當日上京時綁也該把她綁來的,他即便不願意做溫家的長媳,也該由他和阿孃給她說門好親事,該是溫家名正言順的大姑奶奶。
長兄皺着眉頭說她長得那般醜,嫁到誰家去?就在溫家養着。
他那樣說時,嘴角就勾起了笑,本就清冷的人,就有了些人味。
寶珠就哭着罵他,「長兄胡說,我阿姐哪裏醜了?你才醜呢!」
大概也只有她敢這樣說她長兄了,聽說那死了的長公主府中美男萬千,唯獨對他,真心實意,連日後若是登基,他就是皇夫這樣的話都說過。
可見他容貌之盛,大慶無人可出其右。
長兄卻笑得越發開了,問寶珠她哪裏好看?
那樣子明明就是等着旁人誇她。
寶珠擰着脖子說我阿姐生得白,我沒見過比她更白的姑娘了,她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牙也白,脣紅齒白這詞就是爲她寫的,她的辮子又粗又長,來鋪裏喫飯的郎君看見她笑就紅了臉,你說她好不好看?
阿孃便說寶珠說得一點都不錯,就沒見過比她更愛笑的姑娘,性子又穩重,又貼心,等到了京城,若是見上一面,想娶她的郎君不知繁幾?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真的回來了。
她披着件大紅斗篷,頭上戴着頂白狐皮的帽子,走路時步子邁得很開,看起來瀟灑自在極了,確實如寶珠所說,笑時眼睛彎着,臉頰有肉,白得晃眼,她不說,誰能看出她已二十五歲了?
就這,家裏都說她黑了,不知她不黑時該有多白?
她性子真的是極好,什麼也不挑,說話還有趣,見多識廣,和她說話,說幾日都不會煩,關鍵還一手好廚藝。
寶珠也愛編一條辮子,嫁了人也不曾變過,原來是跟着寶銀學的。
她也那樣,一頭濃密的黑髮,編一條辮子,一轉身辮子一甩,不知多好看。
自她回來,長兄日日早早便歸了家,平日裏他們圍在阿孃房裏說話,長兄甚少來的,他忙得很,每日送進府的帖子不知凡幾?多時他都睡在外院。
可自打寶銀回來,他回家後再不見客,別人請了也不出門。
長兄似極愛說寶銀,她便仰着腦袋不服氣地頂回去,長兄就看着她笑,那眼裏,裝的全都是她。
家裏誰都知道長兄要娶她,只她自己不知道。
有一日他們站在廊下說話,一說便是半天,她仰頭說,長兄低頭聽着,偶爾回一兩句,她高興了便脆生生地笑了,不高興就歪着頭瞪長兄,長兄伸手揉揉她的發頂,她一下子又高興起來了,那雙眼睛亮得能裝下星辰。
二郎同她看着,看着看着二郎就掉淚了。
他說慧娘你看,他們是多般配的一對?長兄受的委屈只她懂,當日若不是寶銀,阿孃就死了,阿孃死了,我們還怎麼活?長兄最難的時候,是寶銀撐着我們往前走的,她同長兄說過一段關於風骨的話,長兄說若不是她,他早死了。
救命恩人這樣的話我們對她說出來太淺薄了。
後來長兄娶了她,京城裏的姑娘媳婦那個不羨慕?不是羨慕她嫁了尚書,是羨慕長兄待她。
她嫁到了溫家,溫家既是她婆家,又是孃家,她對着阿爹阿孃撒嬌,教育起寶琴來既不嘴軟也不手軟,雖她不當家,家裏的人那個不敬她護她?
長兄待她,勝於性命。
梳髮畫眉,抱她親她,從不避人,那雙桃花眼,再也裝不下旁人。
過了多少年,她笑起來還是初見的樣子。
 
番外二:日常
這日溫肅休沐,並不上朝,夏日太陽出得早,已是照在了窗棱上,溫肅起得早,已讀了半個時辰的書,又領着朝榮寫了半個時辰的字,陪着阿爹阿孃喫了早飯,將朝榮留給了她阿爺阿奶。
待他回房時,牀上的人還不曾醒,被子包着腦袋,一雙腳丫子大大咧咧地擺在外面。
溫肅走過去,輕輕拉開被子,她頭髮早就睡亂了,一大半糊在臉上,他坐在牀邊,輕輕掀開了她臉上的頭髮,睡着的人臉頰粉嫩,眼角微微一點笑紋,約莫是因爲呼吸不暢,微微張着嘴巴。
她似長在了他的心口上,怎麼看都看不夠,溫肅低頭親了親她飽滿的額頭。
「寶銀,該起牀了,喫飽了再睡。」他伸手將她抱進懷裏,她伸手攀着他的肩頭,下巴安穩地抵着他修長的脖頸蹭了蹭。
「我還想在睡會兒!」她嘟囔道。
「該喫早飯了,喫飽了再睡可好?」他又耐心地哄道。
寶銀搖了搖腦袋,將他摟得更緊了。
溫肅無法,他脾氣並不好,不知爲何對着她時,又能生出無數的耐心來。
他就那樣任她賴着,過了約莫半刻鐘,她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裏飄着淚花,跪在他眼前,抬頭親了親他脣角的痣。
她磨磨蹭蹭下了牀,溫肅已經給她倒好洗臉水,不熱不冷剛剛好,她洗了臉擦了牙,坐在凳子上看他,他拿起梳子,給她束髮的樣子熟練得不能再熟練。
「溫尚書,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你同我說那日的春藥是你自己下的,你說這夢真不真?」她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揚着個不懷好意的笑。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又繼續給她束髮。
「雖不是我親下的,至少我也是個幫兇,那日我去宋閣老家喫宴席,朝中有人對我不忿,欲下藥讓我丟醜,此事我早就知曉了,只是不曾揭穿,將那下了藥的酒喝掉了一半,想着若你不管我,我也不至於立時就死了。」
他說得不疾不徐,寶銀笑了一聲,這事兒若不是陛下說漏了嘴,她大概一輩子也想不到。
「誰不知我要娶你?只你自己,親了我便跑,我不使點小計量,如今怕還打着光棍!」
他也低聲笑了,聲音醇厚好聽。
在他還來不及喜歡一個姑娘的年紀,爲了救家裏人,爲了大慶,不得不委身於人,他的驕傲,他的風骨係數被敲得粉碎。
在他渾渾噩噩時,她出現了,出現得猝不及防又理所當然。
她帶着寶珠,日子過得並不十分好,可她見了他,每次都笑着,笑着規劃以後的生活,似乎只要她想要,那日子就會朝着她奔過來。
他看她做飯,聽她說話,竟覺得自己也是有以後的人,既還有以後,咬牙也得挺着。
她伶牙俐齒,膽子又大,這世上就沒有能難倒她的事兒,唯獨關於他的事兒,她似乎總是想不明白。
他爲她拒了婚事,她竟想着嫁給旁的人,他怎麼能忍?
兩年的日子不長不短,他等得起,不過是小小的計量,誰知她竟會信呢?
「寶銀,你不生氣麼?」他給她束好了發,轉到她身前低頭看她。
她笑眯着眼,分明是得意的姿態。
「爲何要生氣?你那樣做不過是因爲想娶我,既是爲了我,我自是極高興的,就像不論你生得多高,看我時還是會低着頭,你喜歡我,我歡喜。」
她抬頭親在他的脣上,他伸手箍住她的腰,緩緩閉上眼,這世上在沒人能像她一般懂他。
他們出門時不要說早飯,眼看午飯的點都要到了,朝榮在院裏踢毽子,看見她阿爹阿孃,奶聲奶氣地道:「阿爹,你就慣着我阿孃吧!誰家的媳婦兒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
她生得像她阿爹,小小年紀,雖圓滾滾一團,卻是個美人胚子,只她和她阿爹一樣,不大愛笑。
寶銀聽了朝榮的話,臉上毫無羞愧之色,蹲在朝榮面前捏着她肉嘟嘟的臉蛋。
「你還小,自然不懂睡懶覺的好處,我睡得比你阿爹多,是不是看起來比他年輕些?」
「明明我阿爹更好看些。」
「我說朝榮娃娃,不要仗着你阿爺阿奶就什麼話都敢同阿孃說,你阿孃還年輕得很,比你阿爹好看年輕許多的。」
「我阿爹騙你的話你都信?阿孃,你都三十歲了,該長大了。」朝榮語重心長地摸摸她孃的腦袋,繼續踢她的毽子去了。
寶銀吭吭嗤嗤半天,竟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你自是這世上最年輕最好看的,誰都不及你。」溫肅笑着哄她。
她點點頭,他說的,她自是都信的,因爲她知道,在他心裏她就是這個樣子。
歲月漫長,她已擁有了最好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全文完)
作者: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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