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8/10-15
靜謐的林間獵路上,只有旅人們錯落的喘息聲相互交織,灰濛的天穹下,我們沿著泰雅族的遷徙路徑,亦步亦趨地朝著那做「聖山」前進。這是一段朝聖之旅,也是一趟滿足了無限想像的徒步,從巨木林立的鎮西堡出發,目標是有著「世紀奇峰」美譽的大壩尖山,最終轉向雪山稜脈的武陵四秀,試圖貪婪地一覽沼井鐵太郎口中的神聖稜脈。
始自新竹尖石鎮西堡的大霸北稜路線,是登上大霸尖山的數條路線之一,也是在台灣歷史上,最具有意義、且最真實存在過的一條。曾經的泰雅族,便是經由此道翻過山稜,自思源埡口移居鎮西堡的路線,其後的悠長時光裡,也被作為傳統的獵徑使用。
逼近2千米的爬升,使得這條吃力不討好的路線至今仍無反變得熱門,卻也因此換得了一絲幽靜。抵達大霸尖山後,我們轉向另一處頗負盛名的山群—武陵四秀,掠過號稱淡水河最上端的塔克金溪,走秀霸線前往武陵。這是一條實現了內心渴望與朝聖心理的路線,也是一條如今仍使我難以忘懷的、充盈著爛漫回憶的路線,希望讀到此處的你,也能與我一同踏上這段旅程。
行程概述—
詳細時間軸與行程(純文字)記錄請看這邊
D1 鎮西堡停車場→B區國王神木→第二營地C1
D2 第二營地→馬洋池→中霸坪→中霸山屋C2
D3 中霸山屋↗伊澤山↘中霸山屋→大霸尖山↗小霸尖山↘霸南山屋C3
D4 霸南山屋→塔克金溪→新達山屋↗品田山↘新達山屋C4
D5 新達山屋→池有山→武陵農場
D0 前往聖域
車輛搖晃中,陽光似乎也被抖落天際,在超商完成了最後補給,眾人再度向著新竹的深山挺進,目地是那個在自己心目中足以被稱作聖域的名字—鎮西堡。之所以稱其為聖域的原因有二,其一,鎮西堡部落坐擁全台神木最密集、面積最大的神木步道,對於我這個曾出入攀樹世界、目前就讀森林系的學生來說,沒有地方比那巨木環伺的領域,更令人屏息、更具有神異性的地方了;其二,則自然是鄰近的司馬庫斯部落,有著「上帝的部落」美稱,同時作為這趟朝聖之旅的起點,我想聖域之名並非過譽。
在步道口的停車場搭帳過夜,夏季中海拔的夜晚相當涼爽,臨行前的夜晚,心情無比放鬆,也對接下來數日的行程充滿著無盡遐想。把握學生最寶貴的暑假時間,我們預計從大霸北稜上山,經過大霸尖山後經塔克金溪前往四秀稜線,最終自池有登山口出武陵農場。
若要說起台灣的百岳,有幾個令我嚮往已久的名字—北稜角、奇萊、南湖、中央尖、以及大霸尖山。對於大霸尖山的第一印象,始於國小時和家人一同去的雪見遊憩區,我們跟著導覽人員在步道上漫步,眺望遠方山景,而大霸尖山奇絕的身影,就是在那時印入自己的腦海深處。日後,在媒體推播等管道下,那如同山頂的磐石、又像地表鑽出的水晶般的身影,逐漸加深了記憶中聖山的色彩。而在接觸登山後,泰雅聖山、聖稜線等盛名的加成下,更讓這座外形怪異的山峰有了愈發濃厚的吸引力。因此一逮到這個親身造訪的機會,自然絕不願放過,一口便答應了下來。
D1 沿古道而上
無人的鎮西堡神木步道上,一群重裝前行的身影緩緩移動著,悠哉地在溪溝處補足行動水,平緩的大眾步道很快便在B區的國王神木腳下畫上句點,這條泰雅族曾經遷徙的舊道也在「王」的見證下,描下了第一劃。大壩北稜路線是前往大霸尖山的數條路線中,個人認為相當興味深長的一條:在大鹿林道暢通的近日,大多數人前往大霸都會選擇自大鹿林道東線徒步至大霸尖山登山口,陡上近1000米後途經加利、伊澤兩座百岳,隨後抵達大霸尖山與小霸尖山。而北稜的這條路線,則從鎮西堡出發,沿著稜線一路爬升至中霸坪,總爬升超過1千8百米,且路途多有倒木、芒草,相對來說是條吃力不討好的路線。
然而這條看似不怎麼討好人的路線,卻有著相對豐富的歷史淵源—泰雅族的傳說裡,族人的先祖是從爆裂的石頭中蹦出的男女,並隨著後代的繁衍並遷移到各地建立部族。現今的泰雅族又可以分為幾個亞群,分別對於起源的大石迸裂處有著不同的說法:賽考列克群(Seqleq)認為發源地應在南投的瑞岩(Pinsubukan)、澤敖列群(Tseole)則認為應發源自大霸尖山(Papak wa’a),另有學者歸納出,Sedeq方言系的部族認為應起源於白石山(Bunobon),部分來說,大霸尖山也可以稱得上是泰雅族的發源地之一。
而至於這條大霸北稜的路線,則是在18世紀時,漢人開始朝西部平原開墾,導致當地的平埔族向南投山區移動,迫使泰雅族必須朝著苗栗、新竹、桃園、甚至宜蘭等地,尋覓新的庇護所。其中一路人馬途經思源埡口後翻越大霸尖山,最終抵達新竹的鎮西堡定居,這條自大霸尖山至鎮西堡的路線,正是今日的大霸北稜線。
參考資料:
臺灣原住民族文化知識網-歷史遷移-泰雅族 (gov.taipei)
Microsoft Word - 005-2-鄭光博第一章.doc (nccu.edu.tw)
雙腿扎實的推蹬著,感受雙肩上的重量隨著腳步的前後而向上挪動,呼吸雖深、雖粗、卻很平穩,內心一片清明,是我近期在山上體感最棒的一次。越野跑鞋清晰地傳遞著地面的一起一落:這是我第一次選擇穿著越野跑鞋走這種長天數的行程,一部分也是想測試這樣的組合自己能否接受、以及是否能用作預計在不久後啟程的大南三段冒險。為了減輕身體的負擔,自己從高嶺古道的行程中便開始嘗試各種輕量化的方式,包含使用半身的泡棉睡墊、以軟水袋取代水壺、將鋼杯替換成更輕巧的熱塑橡膠(TPE)碗等。這次主要的嘗試,便是想看看自己對越野跑鞋腳感的喜好以及濕鞋子的接受度,同時直接捨棄每次上山都會攜帶的拖鞋,直接全程穿著越野跑鞋。
感受著狀態絕佳的身體,我們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縮短著與主稜間的落差。來到馬望海山的岔路口,我們散落在空地周圍的倒木上休息,平時體能最好的學弟,此時面色竟有些慘白—要說起這個學弟,也算是奇人一枚,平時總愛在凌晨半夜跑步、出隊前又經常熬夜畫地圖、補紀錄,生活習慣相當的「異常」,但卻總是能保有驚人的體力。負重能力在社內頂尖的他,10k的最佳成績竟然是低於45分鐘的極高速,即使為半馬認真訓練了半年多、最終順利破二的自己,至今仍對此望塵莫及。
可同樣的生活習慣,加上暑假前1隔半月幾乎毫無運動的時光,體能的衰退此時徹底爆發,這輩子都沒想過會看見這麼一副光景,覺得好笑的同時,也隱隱覺得有些可憐。無奈路還是得走的,簡單休息過後,大伙再度踏上了旅程。山徑簡單粗暴地繼續攀升,似乎並不想給予來者喘息的空間,身體雖不覺得疲憊,但在中海拔的溫度悶烤下,額前仍不斷滲著汗水。
會選擇自大霸北稜而上的登山者,大多無非是想避開大鹿林道的人吵紛擾、抑或是那單調的19公里平路,與我而言,避開人群自然是好,然而更多的是在領教過丹大、萬榮林道的煎熬後,對於林道的極度厭惡。可北稜的吸引力並不止於此,來自神木之鄉的靈氣攀著拔起的山徑蔓延,相對低矮的闊葉樹與挺拔的針葉林木,共組出這片生機蓬勃的深綠殿堂,為那古老的軌跡做好鋪墊。
濃密的林蔭、高聳的立木,縱橫交錯的枝椏築起了這連接著200餘年歷史的古老山徑。
陡坡、倒木、泥沙、瘦稜,熟悉的中級山元素重新排列組合,卻似乎在此綻放得更加燦爛。數不清跨過第幾支倒木、繞過第幾株巨木,稍微破空的空地旁鋪著熟識的藍白塑膠布,下午2點不到,我們抵達了預計紮營的第二營地。卸下肩上的重擔,挑了兩塊最大的平地搭起帳棚,我們坐著聊天,順便等待涼爽的空氣帶走衣物上的水分。夏日午後的山區總是變化莫測,一會兒時光便開始漫起了薄霧,挑起小包與水罐,是時候去取水了。
第二營地的水源並不遠,從營地下切約莫10分鐘就到了,但這下切的路並不怎麼友善,坡度不小且有些濕滑,一來一回也得花些體力。穿出茂密的針葉林,清淺的流水在地面上畫出一道寬廣的痕跡,穿梭在礫石堆砌的溪床。礫石的終止面上,柔軟的地被覆蓋谷底,河道上橫躺的枯木在林木的綠影下散發著安詳的調調,在這天色漸暗的午後時分,透著一股幾乎足以被稱作「安息」般的平靜。
午後的陽光被山嵐蓋,流著清泉的溪谷有些陰暗、深不可測。
眾生環伺的營地只有我們一組人馬,把握沒下雨的好天氣,隨意的席地而坐,有笑鬧、也有靜默,山裡的時光總是以自己獨特的尺度在流動,當下的質量,彷彿比平時增加了幾倍。深吸著幾乎帶有甜意的草木香氛,帳內的空氣十分溫暖,我閉眼靜待著天明。
D2 黃金大霸
晨光穿過樹梢打散了夜裡累積的朝霧,藍天不吝嗇地露臉,給了我們一個適合徒步的好天氣。拾起行囊,再度踏上這古老的稜線,跟隨古老的印記,感受古老生命的包圍。隨著高度攀升,周遭的林相也漸漸出現變化,闊葉林木不斷減少,高海拔的地被與箭竹趁機佔據這山稜搭建的舞台。路徑忽爾竄出林下,山坳的破空處遠眺而去,那如同馬雅金字塔般的巨礫赫然出現在蔚藍的天際線彼端。
在山上—尤其在縱走時—遠眺,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點與點之間的遙遠空間彷彿被時間巨力壓縮,遠方微小的山頭是一天內可以抵達的目標,更遠處飄緲的稜線則可能是未來數日的路徑。在那龐大的空間尺度下,人類確實渺小,同時卻也巨大,巨大的得以用那小小的步伐,跨越如此龐大的鴻溝。遠望著掛念已久的奇峰,隊伍再度舉步,緩慢卻紮實地向前邁進。
路過馬洋池後的遮蔽明顯少了許多,我們闖進一片諾大的高山草坡,遠方的稜線錯落有致,路徑四周則散布著大大小小形如聖誕樹的針葉林木。上回甜甜圈谷忘了戴帽子,連頭皮都曬傷脫皮的慘痛記憶仍新,這次確實帶上了那頂能夠連同頸後一同遮蓋的遮陽帽,踏出林蔭前也不忘補上一層防曬,對於較少走上高海拔稜線的我來說,都得算是新鮮事兒。
馬洋池過後的開闊草原毫無遮蔽,我們頂著豔陽,朝遠方的稜線緩緩邁進。
再度踏入林下時,眼前的道路已不留情地狠狠抬了起來,就地圖上的等高線來看,這是登上中霸坪之前最後的陡上。不曉得和前陣子才剛在高海拔適應過高度有無關係,這次的狀態至此仍頗有餘裕,看著掙扎攀爬著的學弟,雖然自己也同樣喘著氣,卻並不覺得累,還能沿路聊天打屁。中霸坪的海拔約3200米,即便是在夏季,到了這個高度的氣溫在運動時也已足夠稱得上涼爽。
時間逼近正午,今日的天空提早釋出了雲氣,樹冠外的天空降成了灰階色調,終於離開森林線時,一望無際的天空已蓋上了一層濃濃白霧。跟隨地面上手刻的木製指標,結束攀升的幾人踏著輕快的腳步趨向鄰近的中霸山屋,這是一座相當靠近中霸坪的山屋,出門走個幾步便能坐擁絕佳的視野,但絕大多數的山友都會選擇下榻在更下方的九九山莊,因而始終人煙稀少。
不到下午1點,我們已鋪好當晚的床,坐在門廊上泡茶聊天。外頭的雨有一搭沒一搭的飄著,提早落腳的行程恰恰避開了提早降下的午後雨,在山裡行走,哪有比這更加幸運的事?或坐或臥、或煮茶或覓食,礙於不穩定的天氣,無所事事又無處可去的眾人在山屋裡頭消磨著時光。好不容易撐到該煮晚餐的時間,陽光與地面切出極細的夾角,雨後的穹頂在淡藍色的上衣底下,悄悄換上了一襲橙色長裙,那是一天裡空氣最澄澈、天光也最迷幻的時刻。
跑到外頭閒晃的Carol扯開嗓子驚呼了起來,猛一抬頭才發現如火燒般的日落就在那咫尺之外的樹梢。顧不得正在悶燒的白米,所有人子彈般地彈出,朝著伊澤山稜線的方向奔去。提早降下的雨水宣洩了大氣中的水氣,天邊妝點的雲靄被晚霞染成了極為耀眼的黃橙色,掠過一旁遮蓋視野的樹木,洶湧翻騰的雲海順著支稜傾瀉而下,更遠處如同炸彈是爆的濃密白雲直衝天際,那是至今仍無法忘懷的衝擊景致。顧不得濕漉漉的箭竹,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上路旁的草丘,回頭望去,夕陽垂直地照在那神聖的柱體上—大霸尖山,頂端呈黃橙色的,黃金大霸。
落日餘暉照耀在大霸尖山諾大的身軀上,反射出金黃的色彩。
如此近距離地欣賞著那條自半年多前隊伍流標後,始終令我朝思暮想的稜線,如今彷彿伸手可及,卻又散發著濃濃的神異性光彩。我一直很喜歡電影「你的名字」中對於黃昏的註解:「黃昏,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天,世界的輪廓變得模糊,傳說中可能會遇到非人之物的時候。」在日文裡,這個日夜交替的片刻被稱作「黃昏之時」或「分身之時」,在傳說中又因為同時跨足了晝夜,人的形貌變得難以辨識,因此更容易遇到非人的事物,而被稱作「逢魔時刻」。那是一個從天空、到萬物的顏色、樣貌都發生著變幻的時分,也因此而充滿著神聖、純淨、而又難以捉摸的氛圍。
相較於充滿希望與悸動的日出,黃昏給予我的感受一直要強烈一些(當然,一部分也是因為要在日出的十分醒來實在太痛苦了些…),彷彿世界在止息之前,迸發出最後的光彩,以最為燦爛的樣貌為當天畫下句點,醞釀著隔日的綻放。眼前的大霸稜線反射出亮麗的色澤,另一頭的雲霧則倚著斜陽的光彩,散發著炙熱的光輝。天空真如同畫布,任由雲彩與夕照肆意揮灑,藝術品般的構圖彷彿非人間之物。
異樣的紅色沾上了遠方的山巒,如同警示燈那樣突兀而顯眼。
另一頭,一塊裸露的山壁被斜射的陽光抹成了血紅色,就是如此變化莫測的光彩,才使得這個時刻如此奇異。那是一種從未在日光裡見過的色彩,卻又無比真實地刷在大地的隆起上。回頭走向山屋,飽滿的視覺衝擊填滿了整個身軀,內心對於大霸尖山的敬仰與感動幾乎要滿溢而出。明日,我們將要來到您的跟前,以最近的距離臨賞、輕觸那龐大的身軀,而那,正是朝聖者內心最原始的驅力。
D3_1 伊澤山
清晨,所有人在昨天下午的放鬆之下,完全忘了設定鬧鐘這回事兒,只有因為其他山友整理裝備的聲響而醒來的我和學弟Yufo,早早起來蒸好了大家的饅頭。由於是暑假的高山行程,為了躲開惱人的午後雷陣雨,我們每天的行程都不長,目的就是盡可能在下午2、3點前紮營,嚴正拒絕在雨中行進、搭帳。
由於時間尚早,包含我在內的幾個沒去過伊澤山的人,迅速吃完了早餐便拎上輕裝,朝著大霸尖山的傳統路線跑去。稜線的周遭仍是聲勢卓絕的雲海,不曉得是伴了我們一夜,還是今朝才又重新上工。海拔3297米的伊澤山,就在大霸傳統路徑的小岔路旁,是走大鹿林道上大霸幾乎必經的一座百岳,也是幾人在此行中的第一座。由於位置距離中霸山屋單程也就20分鐘的距離,人都大老遠跑來了,索性順道去看看。
山頂的展望極佳,但確實和中霸山屋過後的稜線差異不大,甚至離大霸遠了些,視野還不如昨日看晚霞的小山丘。可不同於昨晚湧動的雲瀑與爆炸的雲層,今天的雲海平靜而深沉,一路濃密地舖到視野盡頭,與藍天相互輝映的畫面也別有一番風味,甚至似乎讓人對於今天的行程充滿了更多的期待。
濃厚的雲海有別於昨天的浮雲,彷彿扎實的堆疊出厚重的質量,我們則成了小小海島上的冒險者。
回到山屋,其餘幾人也收拾得差不多,不少從九九山莊出發的山友已經來到了中霸附近,都是今日要登上大霸尖山的。瘦身了一些的大背上肩,抵著清早還有些涼意的氣溫,我們終於啟程前往這次行程的高潮,聖山:大霸尖山。
小記—
說好的恢復更新,結果又因近期的比賽、考試等事務拖延了許久,實是慚愧。有些倉卒的奉上再拖下去就要放上一年的行程記錄,也算是督促自己在這週末的大考結束後,該開始回到每月2更的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