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一段畢業攀登—走過庫哈諾辛與關山神池,在風雨中獻上的最後一舞

2024/04/23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2023/6/26-29

「小關難纏、雲水無水、卑南不死、藤枝必亡」,熟悉中央山脈路線的山友恐怕對於這句話並不陌生,自南橫公路進涇橋登山口啟登,沿著中央山脈稜線跋涉至卑南主山、最後自藤枝下山的路線,便是中央山脈縱走的最南段—南一段。2023年夏季,即將畢業離開山社的我們,與去年因意外而未能完成畢業攀登的夥伴,一同踏上了艷陽下的南橫公路。在綜合考量下,我們放棄了後半段的路程,選擇自小關山直下神池、再走小關山林道下山。至於那句人盡皆知的俗諺,雖沒能體會到無水的雲水與要死不活的卑南、藤枝,小關山的難纏倒還是狠狠體驗了一把。

百岳之一的小關山,許多人會選擇從幽靜的神池單攻,體驗湖畔美景之外,也能順手拿下一顆山頭,並稍稍領略中央山脈主脊的壯闊。也因為小關山林道的易達性,讓這條路線最終成為我們下山的路線,而不必頂著大多數人久沒上山的風險,蟒闖那被加艱辛地南一段後半段。

自難得暢行地南橫公路上切,我們沿著中央山脈的主稜向南直驅,從風光明媚的關山、走入雲雨環伺的小關山,卻又開玩笑似地在抵達神池後迎來了青天。最後一次的旅程,我們在山神變臉般的「接待」下,高潮跌宕地走了一回,也算是重溫了待在社團這幾年來的風風雨雨。高山略帶溼氣的冰涼空氣正呼喚著,披上鮮橘色的社旗,讓他在立於三千多米稜線上的我們手中,舞動最後一次。


行程概述—

詳細時間軸與行程(純文字)記錄請看這邊

D1 進涇橋登山口→庫哈諾辛山屋C1↗庫哈諾辛山↘山屋C1

D2 庫哈諾辛山屋C1→關山→海諾南山→海諾南山下營地C2

D3 海諾南山下營地C2→小關山北峰→小關山→小關山神池C3

D4 小關山神池C3→廢棄林道→小關山林道


D1 重聚

「多久沒有把這群人聚在一起了呢?」

不免在心中如此思量著,久違的採買打包日,或許是經過逐漸社會化的這段時間,而顯得有些陌生、甚至令人懷念。清早天還未亮,最讓我熟悉的那群人在冷清的校門口聚集,終於,這天還是無可避免的來了—意義上在山社的最後一舞、我的畢業攀登,小南一段。所謂畢業攀登是社上的一種傳統,同一屆的畢業生們會聚集在一起,走一支意義上最後的隊伍,從此以後大家將脫離學生的身份、踏上各自的旅途。也因此,相約在這個夏日的清晨,我們坐上9人座的廂型車,搖搖晃晃地駛向那條老是得看山的臉色,才能決定放行與否的南橫公路。

早期的畢業攀登,由於畢業生能力強勁,總會出現一些頗有難度的路線,21年冬季的大元國小探銅山林道便是一例。然而這兩年,由於大多數畢業生在大學最後的一兩年間相繼忙於各自的課業與工作,上山頻率驟減,也使得在路線的挑選上變得相對受限。而這條小南一段的路線,其實是去年未能完成的畢攀路線—由於當時的成員相繼因身體狀況、確診等因素退出隊伍,使得當年度的計畫無疾而終,今年的我選擇再度撈出這條路線,並號召去年與今年、共兩年的畢業生,一起完成這趟曾經未能完成的畢業攀登。

基本上可以說是我最討厭的樓梯陡上...

基本上可以說是我最討厭的樓梯陡上...



走上梅山遊客中心長長的階梯,投遞登山企劃書、並輸入每位成員的身分證,與豔陽輝映的藍天似乎是個好兆頭,但也表示啟登後的天梯走起來必會更為艱辛。整裝完畢,是時候出發了。道別熟識的司機大哥,4天的高山行程,得從腳下這超過45度的陡坡開始。走在林蔭的庇護下,並沒有預期中的燠熱難耐,走走停停的愜意節奏下其實並不怎麼覺得累,唯獨身體漸漸反映出對高度變化的反彈,呼吸變得粗重不少。



彷彿伴隨著「嘩!」的浮誇音效,明媚的風光在脫離密林的剎那向外鋪開,高山標準的草原與綿延稜線織成的絨毯,和以雲朵綴飾的天空各佔據了一半的視野。再往前不遠便是庫哈諾辛山屋,台灣高山標誌性的艷紅屋頂上拼貼了幾片淡綠色的鐵皮。雨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我們迅速躲進室內,略帶霉味的濕悶空氣也幾乎是每座山屋的標配了。在上層的床位放妥裝備,估量著正漸漸趨緩的雨勢,我們依舊備妥單攻裝備,準備等雨一停就出發庫哈諾辛山。

海拔3115的庫哈諾辛山名列南橫三星之一,南橫開通後不少觀望已久的山友爭相前來,大多會採取兩天、分別單攻三星的方式,選擇在山屋下榻的則多為走南一段或獨缺庫哈諾辛、海諾南山的山友。從山屋出發是一段波浪般起伏的廣袤稜線,再度回到高海拔地帶,在丹木斯的作用下免去了頭痛的困擾,相對稀薄的氧氣依舊讓輕鬆的走動變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身體從需要比其他人更長的時間來適應海拔變化,雖然一定程度上令人有些氣餒,但自己似乎生來就是這樣,且倒也不是無法可解。

遠方的雲氣悄悄堆積著,行進間不免感到些許壓力,深怕那幾乎每天都要造訪的的豆大雨水就這麼落下。風推動著蓬鬆的白雲,藍天時不時露出笑意,走在平緩的山脊上,水氣與太陽的光波發生了神奇的物理作用—「阿,是彩虹!」遠處的稜線後方的七彩光芒稍稍探出了頭,那是接近山頂時最美的展望,層疊的山巒雖不及草原稜線的遼闊,在虹光輝映下,卻也不乏是道足印上心頭的風景。至於山頂,其實就是一塊立有三角點的空地,四周被樹木遮蔽,反倒是登頂前的稜線,及時讓彼此留下了「好險值得來」的感嘆。

D2.1 高山綺想

昨晚睡得還不錯,起床後,自山屋上方的營地望向東方的天際,紅橙色的日光染上半邊天,稜線的剪影如皮影般漆黑,勾勒出那綿延不斷的鋸齒線。草草用過早餐,天空完全亮起時,也正是我們啟程的時刻。一望無際的稜線美景,也意味著我們將要踏上的路途有多麼曲折遙遠,但某些時候,這也是高山縱走路線的有趣之處—看似遙不可及的遠方,在一步步地累積下,將成為腳下的一座座里程碑。

海拔隨著山脈起伏而在森林線上下游移著,我們也隨之在裸露的岩脈與蓊鬱的樹林間穿梭,唯一不變的是那陡急的坡度,彷彿急著把當天的總爬升量盡數傾吐。再一次來到開闊處,正前方聳立的尖峰正是關山,我們處在關山北峰的岔路口,現代化的解說牌訴說著這條因崩塌與地形而逐漸被淡忘的路線。稜線上展望出奇的好,在因距離遙遠而呈現深藍色的山巒之後,一塊淺藍的色調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那是…,而海面上浮著的細小黑色斑塊…「是綠島!」

從海拔接近三千米的稜線上,我們望著遠方的浮島,海洋與山的距離被壓縮得不可思議,而或許這也是台灣這樣群山錯落的小島得天獨厚的優勢。能夠在一天內來回中央山脈的高處、能夠從熱帶闊葉林探至針葉林甚至高山草原,這是身在熱帶高山島國的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放眼世界,確是不可思議的獨特魅力。

收攏目光,稜線前方尖起如錐狀的山體呈現類似半面山的外型,西側的峭壁一落千丈,左側的草坡則相對和藹。在把視線放得更近些,形貌銳利的黑色岩塊長出地面,像是科幻漫畫中古龍背脊上長出的水晶般崢嶸。「這顆看起來很好爬呢」,近看才發現岩石上堆疊的片狀節理,自3月越野跑賽事結束後,回到攀岩世界懷抱的我不免在心裡偷偷幻想著。

再往前不遠,我們來到關山前的鞍部,樹林裡藏著的是關山稜線前著名的攀爬段落,然而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正規路線南面的裸露岩壁。「總覺得這條裂隙應該可以爬呢」,最近看了不少經典的山岳文學作品,攀登家們在岩壁上躍動的身影塞滿了腦海,明明從未觸碰過天然岩場的上攀路線,卻莫名地又在心中胡思亂想著。回到正路的沿溝底,樹根與岩塊充斥的路線爬起來並不困難,橫切出上方的樹林後,明媚的天光再度露臉。

身後的稜線在回頭的剎那,讓我忍不住驚呼出聲,岩石與古老的冰、雪、雨水交互作用,勾勒出的紋理總令我著迷,遠方泡沫般飄盪的雲朵,則引出了高山最美好的一幅景象。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海拔3668的關山是我們此行的最高點,連續的爬坡讓這群「老兵」們險些吃不消。聽著山頂傳來的陣陣人聲,我們選在離三角點不遠處的緩坡休息,晚點再路過山頭就好。

回頭時衝擊視網膜的美麗稜線,溝壑的紋路美得不可思議。

回頭時衝擊視網膜的美麗稜線,溝壑的紋路美得不可思議。

經過最高處後便是長長的下坡,看不到盡頭的稜線上,也懶得去分辨哪兒才是今晚的營地了。把握愉快的下坡路,腳步在高山上難得地輕快了起來,台灣高山草原的景色雖已見過幾次,但每次看見卻還是不免為之讚嘆:能用自己的雙腳前來、能以自己的雙眼親見,實在是人生中最值得感激的事情之一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山上行走的節奏、光與影的交纏、氣溫和濕度的變化,山上的一切全都化作深刻的感知,澆灌在終於獲得了成長空間的心靈上。是台灣的山林滋潤了大學四年的自己,也為自己開啟了一個更高、更遠、更深、且更加未知的世界,一個令自己引頸期盼的世界。

D2.2 高山資收場

走下略陡的草坡,前方的低處是2920鞍部營地,隨後又得翻過200米的落差,目標是山頂後方的海諾南山下營地。瞇著眼端詳著,營地似乎有其他人紮營,但樣子卻顯得有些…古怪。一步步走到雙眼得以清晰辨別的距離,我們終於得以確定,遠方瞧見的鮮豔色塊並非山友的帳篷或背包套,而是灑滿了整片營地的垃圾。雖說上山的日子多了,看過的垃圾堆也絕對不少,但位於南一段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垃圾量幾乎完全可以說是目前看過最多的。數之不盡讀塑膠垃圾、雨衣、藍白地布、拖鞋、瓦斯罐、甚至鐵罐頭,全都大辣辣地舖在營地四周,不誇張地說,那簡直和資源回收場裡勉強用腳踢出的小空地般雜亂,幾乎連讓人願意坐下休息的縫隙都沒有。

以往即使看到垃圾堆,大多也是藏在營地旁的樹林(通常就是大家最常去上廁所的地方)、或者取水路徑的附近,這麼大陣仗地「布置」營地,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隨著疫情爆發的登山熱潮讓各大路線擠滿人潮,登山人口成長的副作用,則是登山者參差不齊的素質,缺乏安全觀念或基本倫理的人層出不窮,山岳的環境也在幾年間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衝擊。費了不少力氣走到這兒,想不到看見的竟是此情此景,難過之餘也感到些許悲憤,沒有能力帶下山的東西,就不要帶上山,LNT大力推廣了這麼多年,卻仍有這麼多人不願接受,我們的登山者素質真的還有相當大的進步空間。

「那個…我的鞋底掉下來了…」

標準的心虛語氣以及哭笑不得的表情,熟悉的招財貓學長,果然還是一如往常的drama製造機。看著那雙破破爛爛的老舊登山鞋,也不曉得那根筋不對,據說這次上山前他獨自在家思考了良久,最終決定放棄在社團幾年間都穿著的老鞋,而選擇了一雙更久沒有人穿過的古董鞋上山。早在上山前,我便曾盯著那雙看似隨時都要解體的鞋子發愣了一會兒,卻始終沒能說些什麼。

找出第一次在山上用到的大力膠布,卻總覺得有些不夠,考量到接下來還有兩天的路程,決定就地取材一下,好好利用這些前人留下來的「資源」。營地旁的箭竹叢上七橫八束地掛滿了黑色塑膠繩,也不曉得是為了晾衣服還是其他原因綁上的,不過既然都是垃圾,割下來用也理所當然吧。隨手裁了好幾段繩子,我沿著鞋底的溝槽五花大綁了起來,頭尾部分用大力貼布固定、多餘的繩索則收進口袋以備不時之需。新款的「歐O納吊豬肉健行鞋」就此問世,接下來的爬坡試煉,就用來測試鞋身的性能吧。

海諾南山前最後的陡坡,此時還是藍天白雲的大景,完全看不出馬上就要風雲變色。

海諾南山前最後的陡坡,此時還是藍天白雲的大景,完全看不出馬上就要風雲變色。

汗珠滑過眉梢,我們越接近山頂,坡度似乎就變得更陡峭一些,豔陽高照的天空送來一股挾帶寒氣的風,山頂的雲霧開始迅速堆積。還沒等我們爬上山頭,山嵐已蓋過日光,將我們與海諾南山一同包進濃濁的灰白中。終於,前方再也沒有更高的目標物了,方才在陡坡上一望無際的展望,現在只剩扎扎實實的白牆,勉強能瞥見下方的營地,我們像被風掃下山一樣溜下山坡。緩坡上的海諾南山下營地就在路旁,風勢越來越強,後方的隊友幾乎要消失在霧裡,在光禿禿的空地上選了兩塊較平坦的凸起處,幾人手忙腳亂的支起今晚的庇護所。由於這次的隊伍人數是少見的6人,帶兩頂4人帳實在有點超過,正好我也想再測試下年初購買的3f藍山非自立帳,便再度帶著他上山,和Fely兩人睡一頂小帳。在颳著大風的稜線上光是鋪開地布和帳棚就是個相當大的麻煩,或許是在逆境中激發的潛能,由於對這樣的帳篷形式還不夠熟悉,往往光是要調整四個角落的營釘就得花上不少時間,今天竟然一次搞定,果然是平常危機感不夠阿~

謹慎地固定角落與風繩,能否通過測試,就看他今晚的表現了。甫一鑽進帳內,床還沒鋪好,外頭的霧雨就凝聚成更大的雨滴打了下來,啪噠啪噠地拍在帳篷上。入夜後風雨並未稍減,營地的幾個凹處已成了小水塘,我率先離開溫暖的4人大帳篷,準備回到小帳過夜。「呃啊?」俯身穿上溼答答的拖鞋,點亮頭燈,站起來的瞬間,排列整齊的白色反光點嚇了我好一大跳。再定睛一看,營地旁的草叢中站著幾頭健碩的水鹿,謹慎地圍繞在帳篷周圍。趕緊去旁邊撒了一泡尿,體驗一下水鹿成群迎面跑來的刺激感,隨即又溜回帳內。

D3 風暴

起床時帳外一片亮白,風依然呼嘯,雨滴也仍拍打著,萬幸的是昨晚拉緊的營繩全都建在,這頂售價不到5千元的帳篷順利挺過了風雨交加的一晚,也沒有發生悲劇的漏水,睡袋與裝備全都乾乾爽爽。可但凡晚上維持得再乾爽舒適,該面對的風雨還是一刻也躲不掉,機械性地收拾著裝備、打好防水,珍惜吧,現在應該是鞋子能保持乾燥的最後幾分鐘了…

出發前決定在雨衣內多穿一件刷毛背心做動態保暖,我踏進白茫茫的雨中,事後證實當初的這項決定實在是再明智不過。逢狂亂地吹在身上,拉緊帽兜,我們低頭挺進。忽大忽小的雨水幾乎是橫著打在身上,偶爾風雨稍緩的空檔,翠綠的稜線悄然現身,霧靄繚繞的身姿,讓我直覺地想起Cicada樂團「走入有霧的森林」般搖曳飄渺的音律。然隨著驟雨復燃,短暫的浪漫一哄而散,徒留忍耐著寒冷與潮濕的咬牙苦撐。

風雨交加的稜線,卻意外帶著一種朦朧的美感。

風雨交加的稜線,卻意外帶著一種朦朧的美感。

營過後的稜線起起伏伏,上坡時身體總能逼出薄薄的汗水,可一到下坡又立刻被山風帶走了體溫,身體在冷熱間交替著,精神也隨著山勢載浮載沉。雨水從袖口進攻,幾年間被我操得遍體鱗傷的雨衣也開始到處滲水,感受不出身上的衣服究竟是汗濕還是被雨水浸濕。一段陡峭的林間小徑將意識從風雨下的恍惚中捋了出來,我們棲身在茂密的林內稍事歇息,陡坡的頂端一塊小小的基石和紙板,告訴我們小關山北峰到了,接下來又是冷冰冰的下坡了。

脫離樹林的瞬間,寒風再次席捲而來,好不容易積攢的暖意蕩然無存,即使在重裝行進間,產出的熱量也完全來不及補足流失的部分。想想這似乎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高山路線真正的嚴苛,也真的是除了溯溪以外,第一次在行進間冷到忍不住發抖。可以說,這是我在高山上遇過最嚴苛的一次天候。我很討厭衣服在山上濕掉的感覺,不像溯溪無時無刻都處於濕答答的狀態,每當在山上遇到大雨,潮濕的衣物變得冰冷,只要移動、蹲下、或做出較大的動作,被體溫加熱的水就會溜走跑位,皮膚再次接觸到冰冷的雨水,彷彿在提醒自己現在外頭有多濕、有多冷。這次的我同樣討厭那樣的感覺,但就在這個冷得受不了的悲慘時刻,自己內心的一部分卻感受到一種安心與滿足—我知道自己正往更安全的地方走著、知道身上的裝備即使磨損卻仍為自己抵禦著逆境、知道背上的包裡有著足以在這樣的情境下生存所需的一切,就像曾經在石門東稜迷路的經驗那樣,我確信自己不會遇難、也確信自己捱得過去,即使辛苦不適,我仍對於自己的裝備與技能保有充足的信心。

我想這對我來說,也是登山如此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我們其實只需要一個不到60公升的背包,就足以在山上生活好些時間、能夠克服看似難以通過的地形、得以深入常人無法想像的自然深處,我喜歡通過逆境的釋放感,同時也享受在這樣的地方活著的每一秒。走在強風吹拂的高山上,流過的每一滴雨水、掠過的每一道風、擦過的每一片枝葉,都是如此鮮明而真實的留存在記憶中。登山、或者說行進,是一種求取平衡的運動過程,在體能消耗與前進的路途間求平衡、在體溫的升降與行進速度間求平衡、在能量進出間求平衡、在與山的應對進退中求平衡,唯有達到了平衡,我們才能持續地走下去,才能在錯綜的山稜間劃出一道道屬於自己的軌跡。

雨水從溼透的雨衣帽沿和下擺滴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稍稍擋風的林地,我們難得地停下腳步稍喘口氣。「那個...我的鞋底又掉了。」聞聲,我直覺地上前查看先前用塑膠繩綁緊的可憐登山鞋,雖然繩子變鬆了些,但還不到掉下來的程度。

「呃...我是說另一隻腳…」
「…」
「哈?」

貨真價實的屋漏偏逢連夜雨,想不到昨天多割的塑膠繩真的派上用場了,蹲坐在斜坡上,用凍僵的雙手再度做起了「手工藝」。長時間的停滯打破了平衡,停止大量產熱的身體逐漸不敵外界的低溫,眾人的狀態越來越糟。「我們先走,你們等等跟上來會合,如何?」「OK,我們隨後就到。」幾乎是立刻就做出拆隊的決定,留下我、Yofu、以及掉底的招財貓,其他三人先行離去,我們則繼續和塑膠繩奮鬥著。活動困難的手指終於綁好了鞋底,此時身體也逐漸瀕臨失溫前的冷壓力,開始愈發明顯地顫抖。迅速拖起大背,匆忙地起步走回大雨中。寬廣的稜線上只有隱約的路徑和白茫茫的天色,能見度約莫不到百米,蒼茫的大地上,彷彿只剩下自己與周圍的幾人。

我們茫然地走著,看似朝著明確的目標前進,卻又如同漫無目的地闖入迷霧中,跌跌撞撞地被稜線拋起、再接住。不知道過了多久,急切地拐過眼前的彎道,右側的凹地裡蹲著三個熟悉的面孔,恍惚的3人現在再度成了搖搖晃晃的6人,雨勢還是沒有減緩的意思,但從眼前的地形,我們知道關山幾乎已在跟前。又是一道陡下,隊伍急切下深刻的狹窄鞍部,山壁像翹起來一樣聳立在前方。這是關山三角點前等高線最密集的一段陡坡,也是我們最後的一段爬升。

溼答答的稜線上沒拍幾張照片,以此示意小關山前最陡峭的稜線。

溼答答的稜線上沒拍幾張照片,以此示意小關山前最陡峭的稜線。

連續走動了接近三天,低溫和降雨加速侵蝕著僅存的體能,關山的這道坡簡直同天險般苛刻,每走個幾步就得停下來大口喘氣,才能攢下繼續跨步的能量。記不清第幾次在變緩的坡度上看到再次隆起的地勢而絕望,終於,我們切回中央山脈的主稜,遠方的天空透出些微的藍色調,雨也終於變小了。站在關山山頂遠眺,層疊的群山像是蓋了一層灰白的濾鏡,呈現出海浪一樣的紋路。登頂的釋放感沖散了沿路的緊繃情緒,往神池的路卻並不如預期的輕鬆好走,方起步面對的便是一段裸露的岩石橫渡,在濕滑的雨天加上暴露感作祟,簡直不敢恭維。

跨越了兩段岩石稜線,我們終於進入森林線,高山草坡的扎實地表也被鬆軟的土壤與泥地所取代。迫切地想要紮營的心情逐漸被無情的時間流逝給消磨殆盡,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過後,我們仍在同樣的樹林裡陡下,GPS上的移動速度簡直慢得可憐,以為近在眼前的神池,實際上遠得不可思議。大雨在山徑上抹了一層厚厚的泥巴,還來不及開始碎念,「剎!」地一聲,我腳下一滑,仰面溜下了斜坡。滑落的速度超乎想像的快,倒木完全檔不住下落的勢頭,直接成了讓身體騰空躍起的跳台,我像玩著遊樂園的滑水道一樣高速俯衝,最終卡在了坡底彎處的草叢前。

震驚地檢查著身體各處,奇蹟似地,除了登山杖的泡棉握把被割破了一小段,其餘裝備除了沾滿泥巴外沒有任何損傷,身體不要說擦傷、連撞傷都沒出現,但嚇得不輕道是真的。收拾心情後,繼續白無聊賴的走著,時間和行進的測量單位似乎完全不成比例,期待、查看、落空、失望的循環重複了上百次,但我們始終相信著奇蹟道來的那一刻。樹木開始變得稀疏,感受到環境變化的同時,心理的期待再次湧了上來,急奔下又一道滑坡,樹林外的開闊空地終於一償宿願—乾涸無水的關山神池,從稜線上花了整整3個小時的時間,我們終於走到了這裡。

不囉嗦地直接橫過池底,藍天露臉,找了兩塊高處的空地紮營,四周的芒草叢成了最棒的晒衣場,脫下幾乎要積水的鞋子,衣服庫子都濕了大半,但終於不必再擔心遠處的雨雲和走不完一樣的路了。一頭倒在帳篷裡,我們像是經歷了一場大冒險,內心盈滿激動的情緒與滿身的疲憊。仰望著關山的方向,有些難以想像我們才剛從那個高的不可思議的地方走下來。

D4 雨過天晴

隔天清早,雨後的天空清明透亮,陽光撫慰著疲累的身心,鞋子仍然溼答答的,但身上上的衣物裝備幾乎全乾了,爬上神池旁的山丘,我們好像又看見大海了。切過廢棄的林道,小小的下切路已無法構成任何困擾,回到寬敞的小關山林道,我們透過無線電與司機連上線,萬能的阿和大哥開著他的休旅車衝上大半段林道,幫我們省下了冗長的徒步。坐在路旁吃著大哥送上來的肉粽,我們平安下山了,在山社的身分也畫下句點。這是一段波瀾壯闊的旅程,也如同我們在山社經歷的種種,跌宕起伏,卻充滿無價的回憶。


後記—畫上休止符的山社生涯,與那因而延續下去的故事

畢業近一年後,寫著這篇早該完成的文章,回憶著大學的故事,或許自己真的度過了一段難忘的青春歲月,只是處於當下的自己並未如此察覺。上大學以前,我從未想過登山這件事情將成為自己生活的重心,甚至是人生中場的主軸,是山社這個包容了我們的地方,在給了我棲身之所的同時,灌注了滿滿的能量,建構了對未來不可思議的想像。

在山社的生活結束,我步入社會,但那段時間留下的冒險因子仍在血液中流淌,驅策著自己一次次回到山中、深入溪谷,一次次探詢著身心的極限,與台灣更深遠的山林。我很感激能有這樣一個地方,賦予自己這麼珍貴的回憶與夢想,現在的我仍懷抱著同樣的憧憬與熱情,努力地度過每個平凡的日子。徜徉在山中的日子或許變少了,但那顆炙熱的心並未因此改變。山社改變了我的人生,而在這篇文章完稿的現在,我仍為了那面橘色的旗幟所贈與的夢,繼續前行著。

2019年開始接觸登山活動的筆者,喜愛台灣的山林,也喜歡各式各樣的戶外活動。足跡從高山百岳到中級山遺跡探勘都涵蓋,參與的活動則從溯溪、攀岩、到攀樹都有所囊括,雖看似樣樣通但實則樣樣不精。此處紀錄筆者的戶外生活體驗,希望透過文字刻劃自己的回憶,傳達依靠己力追尋愛好的理念,並期許文章能自娛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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