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s Anderson的對稱與顏色、Xavier Dolan《親愛媽咪》的撐開銀幕、還有Sean Baker以iPhone拍攝的《夜晚還年輕》——觀賞廖明毅《怪胎》的時候這些導演會自然而然的出現在腦海中(導演也不諱言這部片的發想來自《親愛媽咪》)。
但是,雖然《怪胎》在前半部分確實有幾分Wes Anderson的味道——畢竟都說有強迫症了——整體而言卻剛好和這些電影狂放特異的偏鋒相反,《怪胎》的後半部分轉折進寫實,或是有些人說俗套,的愛情崩毀之路,電影主題也就從「逗趣的怪胎們的愛情故事」轉變為「當兩人世界觀開始錯位,愛情是如何一步步瓦解」。
但在直覺地將強迫症患者愛情故事昇華為普羅大眾的尋常「只有妳/你懂我 →你變了」敘事之前,可能要先緩緩。畢竟若是如此,電影的前半部分就淪為可愛但可恥的消費強迫症這個疾病,那劇情設定上還要強調這是被診斷確定的強迫症,根本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若只想塑造兩個有著奇怪眉角的角色,方法在所多有,看向The Big Bang Theory…)
因此,為什麼要(特地)將兩個角色病理化?其實是個有趣的問題,從這個角度切入,也才可以更明白我們泛泛理解的「正常」與「不正常」之間,有一條既明確又模糊的界線。
明確,因為藉由醫生診斷,兩位主角已經被歸類進「不正常」的分類中,他們必須被醫治,而他們也想要回歸正常(在還沒在一起之前),回到不被無法控制的思緒箝制行動和作息的生活。病理化的雙面性是,他提供醫療協助(但在精神官能症上往往力有未逮),但也同時,藉由命名,在病患心中建立另一種身份認同——不正常的,或說,怪胎。
模糊,則是所謂「正常」的定義為何?當陳柏青從強迫症痊癒後,說「我也要有正常的社交生活」云云,陳靜反問:「你是說我不正常?」研究失能障礙的學者Garland Thomson曾提出 “misfit”(不適合)的概念來重構失能障礙的理解,強調所謂失能或障礙(無論是物理的或心理的),是身體和周遭物質環境互動的結果,並非身體本身也不是純然外在環境造成。從這角度來看,陳柏青在強迫症消失後,逐漸的且也不可避免的將所謂「正常」的生活作息帶入了他們構築的兩人家屋中,家的保護/隔離效果消失,陳靜被拖入一個把她視作不正常的環境之中。
從這角度回頭看兩位「怪胎」的行徑,也就發現他們沒有多不正常:病理的診斷給了他們行動強有力的基礎,無論是精神性的害怕細菌或對外頭的空氣過敏,他們的「怪」其實是他們的身體(生理心理皆然)與世界互動的合理方式。畫面雖然以豐富色彩和比例製造可愛、有趣、且節制的效果,劇情上卻是寫實的(精神性的當然容易往好笑的方向理解,但過敏總不是了吧)。況且,在這般艱難的情況下,劇情仍然設定他們以非常樸實的手段過活(翻譯和畫模),而不是給他們加上什麼特殊技能。這些生活細節的鋪陳也讓電影在螢幕比例轉換後劇情急轉直下不顯得突兀。
若他們的「怪」是不可抗力——疾病的發生沒有來由,由此產生的生活型態是非如此不可——那我們應當可以除魅對這「怪」的諸多想像,例如天外飛來一筆的想法、非常人的心智/身體能力、迂迴傲嬌但其實無限深情的寬容與堅韌。這些想像可能是一些影評對後半段劇情陷入愛情的承諾與背叛老調的前提:也許是期待某種台灣的月昇冒險王國、新橋戀人、Sheldon和Amy,那種因為怪而天才的不落俗套戀愛法則。
超級殘疾者(supercrip)是大眾文化甚至高蹈藝術常不自覺陷入的刻板印象,在描繪失能者時給予他們某一方面超乎常人的能力(例如《雨人》的數學能力、乙武洋匡比常人更洞察人生的想像、精神疾病者有連結神靈的能力、殘疾者一定非常樂觀,藝術家往往有不幸的童年(看向David Lynch和Michael Haneke…)),然而強迫症並不會賦予病患任何才能作為補償(well對顏色形狀等等的敏感當然算啦…),遑論成為愛情天才。
這使得劇情轉折,也就是陳柏青突然痊癒後的故事十分合理,當他與周遭環境的關係改變,病理的標籤拔除,他已經沒有任何理由以病者的身份認同與世界互動;然而陳靜卻必須面對失去重要他人認可的可能性(身份認同總是向他人索求),也才因此(自私的)要把陳柏青的強迫症找回來。另一方面,陳柏青與外界的互動就十分的「正常」——也許太正常了,但是,我們可能也很難在現實生活中觀察一位從強迫症痊癒的人後來在社會上變得如何,另外,電影其實將這段劇情以夢來處理,留下了一點餘地。
劇情末尾的回馬槍,是陳靜在陳柏青離開之後自殺,卻發現是一場夢,而在現實之中,則是她的強迫症痊癒了。先撇開有些bug的男女對調場不談,我認為這是非常高明的設計,絕望到想自殺的心情,是陳靜患有強迫症後一直以來都有的糾結和心理準備,然而,當她痊癒,第一時間仍然疑問:「該結束了嗎?在傷害這一切之前。」雖然這樣的結尾少了點想像空間,卻更加殘酷:儘管能夠想像對方會十分痛苦,但心思已經預先投降給將要正常的自己。
「念高中的時候,她一心相信自己已經跳脫了這種社會資本的赤裸裸交易,但大學生活卻明明白白指出,要是高中時代有人肯和她講話,她也會表現得像任何人一樣惡劣。她並不比任何人高尚。」(莎莉魯尼,《正常人》241)
「你懂我(的怪)」有時正是愛情萌芽之處,但將某一特質視作恆定不變的要素,並將其對應於自身或對象的某一特質來判斷雙方是否合拍,是現代愛情的一種運作方式(Eva Illouz語),然而這忽略人並非單一且不變,而是雜多變動,就像哪天強迫症會突然消失。不過,若想藉這部電影將這愛情哲學推到極致,我總覺得需要更多腦補,因為片中角色個性,尤其是陳柏青,大部分還是被強迫症的徵狀所佔據,而無法深入想像他們會如何應對巨變。還有一方面是,電影中的強迫症呈現還算無傷大雅(雖然已經蠻嚴重的我覺得),但現實中還有更加妨礙生活人際的強迫症,當然這就和這片調性不合。不過就我上面所述,我想《怪胎》也不大算太消費這病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