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微的肥胖歧視、沒有盡頭的完美體態,是《大餓》要批判的主題;肥胖在當代已經逐漸被貼上病態的標籤,原因之一是醫療科學對身體益發細緻的掌握,藉由人口統計的數據製造出來的「正常」體重將離群值視作「不正常」;另一方面,單一的大眾審美也隨著所謂的「正常」體態而變得越來越極端。
然而,我想把背後的論述拿掉,其實也已經是老生常談了,胖女孩受盡歧視,最後搖身一變瘦身成為美女的電影公式已經老梗且歧視到沒人會再拍,《大餓》稍稍獨特的一點是不走這個童話路線,但更有趣的則是在結尾的曖昧與懸而未決,導演有意的不願給出清楚的答案(如他在一些訪問提到的),但這也暴露了採取「自我打造/做自己」二分法框架的極限。
首先,故事沒有設定女主角體重為何如此,一方面這可以避免落入刻板印象,另一方面也可以強調無論原因為何,體態無人可置喙,所以原因不重要,好像一個人會這麼胖完全是基因或生活方式的選擇,沒有對錯之分。
問題在於,這個體重的設定到底有沒有已經到病態或危險,還是這是合理的範圍?電影沒有講清楚,但我覺得這很重要,因為身體也是社會塑造的一環,不如說身體就是社會物質性的展現,一個人暴食或厭食,過度追求體態或毫無節制,那些心理因素其實是外在條件的體現(embodiment),那甚至不是什麼多複雜的心理機轉,而是例如過度勞動或休息時間太少,或壓力過大,導致嗜吃安慰食物加上代謝不好(開始上班的人常常容易胖,或因為應酬而有啤酒肚);更不用提市面上各種容易致胖的食物,消費市場給予的不健康選擇乍看也是「對自己好一點」,卻會有成癮、依賴的危險。(我覺得我好像健康霸權傳教者)(必須澄清的是我有疑慮的是超爆胖的群體,chubby之類的並不在討論範圍內)
可我覺得這正是需要好好釐清的部分,大家不能一方面看Moore罵麥當勞損害人的健康正義凜然一方面說別人的生活方式你管不著。「愛自己」是現代性自我打造的另一種變形,仍然是在自我培力,在建立某種自我認同,某種更好(壞)的自我。若肥胖是公共問題(如美國將肥胖視為一種大流行(pandemic)),若其中的無法節制的慾望是社會問題,若我們的身體和物質、政治,這些大於我們,但我們無法察覺的事物息息相關——那在講述一套關於自我的敘事時,只強調個人意志,要或不要,努力或不努力,那是不夠的。
《大餓》主角努力過,只是結果不明顯導致努力迅速中斷。然而我覺得《大餓》取巧的採取幾乎都是最爛的方法,催吐、節食、手術、加之以減肥中心,塑造的氛圍自然是最壓迫的,因為他給的是現代性最糟糕的一面,贏(瘦)者全拿;這樣的呈現使得女主角作為一種負片反映這現況的醜惡,本身卻不會遭到質疑(劇情設定上減肥中心給了劇本很多方便,把減肥搞得十惡不赦,但……),當然我想另一方面這也表達出主角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掌握過自己的身體,無論是變胖或是減肥,都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去做的。
這個「不知道」使得批判主流必須過於尖銳(而有吐槽點),卻也使得自我認同的建立捉襟見肘:主角不認識,也不愛自己的身體,也就無法在劇情上拓展屬於主角的身體美學:胖女人的美、或食慾的美,故事更殘酷的在後段將他的味覺剝奪掉,將唯一的微型抵抗的線頭也一併拔掉,完全將認同交付予男主角的愛情線上。簡而言之,在探索「肥胖身體」的「世界觀」這一點上,電影僅稍稍觸及(一些煮菜的片段),但更大的心力是放在凸顯世界的惡意,與最後不知所措後的一點小希望。
這樣的解決之所以讓我不滿意的原因,是電影雖然點到了「無法改變世界,那就改變自己」這樣的有些虛無又積極的新自由主義下的無可奈何邏輯,但直到結尾,都還是困在這個無可奈何之中:在這個世界觀中,「世界」意味的是歧視,某種既定的價值觀,而「自己」,則是一副軀體,彷彿獨立於世;然而世界何止抽象的概念與視線,而「自己」又和世界許多一切有千絲萬縷的連結。
——電影其實夾藏了許多可以延伸,稍微更加複雜的細節,例如和幻想的完美形象打鬥時,完美形象說她不願努力是因為害怕瘦下來仍不被喜愛,這指出了現代性自我打造永無止盡的前進;而不努力的話反而可以弔詭的繼續保持憤世嫉俗的批判,譴責主流價值又想像自己的無限可能。「害怕不被喜愛」也點出主角尚不能確信自己要的是什麼,只能從反面的角度說「去她X更美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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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線有點尷尬(我覺得扮裝癖跟肥胖不能類比)、結尾略嫌草率,但這可能是導演也在「打造自己」和「愛自己」的矛盾中不知如何解決,我認為牽涉身體的主題,尤其要討論這種跟現代性或新自由主義有關的題目,只聚焦個人好像就是會給一些心靈雞湯,或像這部不想給心靈雞湯,那就也只能不上不下;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劇情設定的二元對立太明顯,但其實這兩者也只是大結構下的一體兩面,所以只要是訴諸個人都很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