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魅(disenchantment)是現代性的工程之一,意味著將神秘以科學取代,現象是可解釋的因果關係,而人類理性可以令自身自由。無論現代性是好是壞,也不論我們是否從未現代過 — 如今我們似乎並沒有辦法逃離這個框架,正如馬克思主義出現以後世界分成了左和右,試圖反駁、挑戰、甚至取消這個框架,仍舊必須承認現代性本身正是反身思考的前提。
但在神秘消失的世紀,理解世界的方式也逐漸單一化。由於全球化和跨國資本主義,追求美好物質生活、世俗(secular)成就的線性敘事已經抹滅各地殊異的文化敘事,成為一巨大敘事(不,後現代所謂的大敘事的消逝只不過是美學上的語言遊戲而已)。現代性系統自身所設定的毫無止盡的前進動能不僅僅影響人類自身主體的理解,也確實的對環境產生堪稱為「人類世」的影響:人類在地球上建立起的系統已經開始對地球造成難以短時間復原的負擔。
對於有基本良知,或至少不是虛無主義的人來說,這些影響儘管不一定是心心念念的議題,但或多或少是隱隱的威脅,彷彿自然環境或地球本身以某種不可見的他者面貌在意識中要求我們的倫理責任 — 但這個面貌往往過於模糊廣大、責任無邊無際,於是,若訴諸日常生活的瑣碎行動,往往會被某種淺碟的虛無主義打敗;搬出人類也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物種之一,卻似乎太過抽象 — 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但又令其紮進現實的意識之中?
《美麗事殘破世》是想以美學(aesthetics)改變我們對世界-地球理解的一種嘗試。美學在希臘原文中意味著感知之學,是如何感知事物的方法。從最外圍的形式來看,《美麗事》以四段物品製造-運送-評測-銷毀的線性架構,間以日常影像來傳達生活週遭物事背後皆有ㄧ環繞世界的龐大脈絡存在。這脈絡之巨大,如洪席耶在《影像的宿命》中所說,藉由攝影機的鏡頭角度,客觀空間的大小被扭曲了,反而更能再現事件的真正感受強度。攝影機之眼帶給我們的是超越人類可感的「雄渾」。而我們也無法分辨這淹沒我們的是「自然」抑或是「人造物」,也許一開始便沒有這個分別。
而這雄渾之中有人,一個一個單獨的角色在這些龐大的器械之中操作,維持運行,令世界運作。而他們每一個人又敘說著私人的故事:他們是不可見的資本主義機器下的齒輪,但在影像之中、在某人的生命中,或是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之中,是如此唯一。
他們生活的場所是如此奇異,孤立隔絕,卻帶給了世界能量:石油是世界的血……。攝影機同時將他們的孤離與連帶展現了出來:影像越是顯現他們的渺小,聲音卻顯現他們的人性:家庭故事、慾望敘事、人文思索、志業……。導演又將這些聲音轉換成音樂遙相呼應,小孩在石油鑽井旁敲打出的節奏,貨櫃船職員夢想著的妻子的歌聲、聲音評測員記憶中母親的大提琴演奏、垃圾焚化場員工聽見的鐵球敲打聲……。
於是這部「紀錄片」以一種超越邏輯的方式將客觀世界(每一段開頭的字卡講述這段製造過程的無可置疑的客觀數據)與主觀生活的世界連結了起來,音畫結合使觀者獲得了感官的綜合,對所謂的世界有著既龐大又渺小的認識。德勒茲所謂的以內在性(immanence)取代超越性(transcendence)在此獲得了具體化:所謂的超越並不在經驗之外的某處,而是內在於這個世界的整體,包括了所有的細碎事物,空無一人房間中的機器人的無謂運動、大海上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城市中沒有人聽見的巨大聲響、日常情人間的沈默、記憶中的痛苦與榮耀、血管穿梭身體的聲響。一切都寓於其中,破敗而美麗。
然而世界的一切是說也說不完的。無窮的影像聲音故事,導演以偽紀錄片的建構了一種。在這部紀錄片裡,「沈默」與「音樂」有著同等的重要性:也許是延續John Cage對沈默與音樂的辯證性思考,導演在「聲音評測」段落放進了十分哲學性的台詞,沈默也是音樂的一種形式,是休止符、間距、創造音樂的基本條件之一;而在完全的沈默之中,音樂的定義也被挑戰了,若音樂是一種對其自身有意識的聲響而非單純的空氣振動,那麼音樂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需要聆聽者來構成?沒有凝神聆聽的聲音,即便是再美的樂音、旋律,都只是處於背景的聲音(甚至噪音),唯有聆聽者將其領入身體之中,在其意識-聽覺之中與自身產生共鳴,音樂才得以成立。John Cage的 “4分33秒”也許正是在擴展,或是說重新發現我們的聽覺與世界的聯繫,令我們在有限的沈默中感受到世界的無限。
也正是透過這段消音室的段落,這部紀錄片展現了他們獨特的美學-世界觀。在這四個沈默的場所之中,是有聲音的,而如何將聲音從噪音轉換為音樂,一種我們有意識聆聽之物,那是運用藝術形式的本事。在這些條件湊齊以後,一段世界的合奏開演(聽到這邊我都要高潮了)。
最終,在空無一人的大賣場中,兩人的樂聲,彷彿在象徵人在此世 — 不是任何一個世界,任何一個時點 — 而是這個似乎無可挽救的人類世,還能做的一種細碎個人的倫理美學。唱歌,是將動物聲音從溝通性的工具轉為無目的的美。而即便是無人聽見的地方,這樣子遊戲一般的創造仍然會出現,也許只是為了愛,為了人類天生與世界聯繫的能力,為了在現代性除魅以後,仍舊無可磨滅的人類是存於世而非遠遠掌握事物的事實。這部片為人類獻上再一次魅化的浪漫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