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在海的彼岸05

春寒料峭，大概是用來形容這天早晨的情境。整連士兵，背槍的背槍，扛靶的扛靶，魚貫地進入陣地。沒什麼人說話，官兵表情嚴肅，在不知是雲還是霧所飄的小水滴中，站在攻擊發起線後——這是一排長滿樹林的土崗。眼前起伏的丘陵，在霧茫茫中依稀看到輪廓。上面指示等霧散。

靶溝勤務的弟兄蠕動爬向一千公尺外的終點處，坐苦工的，每人得扛三至五根靶。通訊兵牽著絡車線跟在後頭，通路架線。再跟著的是管控指揮官，他得躲在靶溝前一座小碉堡，指揮升降靶及部隊攻擊隊形。所有人員就定位，就只有風聲呼呼吹，演習場一片肅靜。

我終於些微體驗，進攻作戰前的心中滋味，除了胃酸，還有心跳。M14 檢查好幾遍，就怕準星不準，子彈卡住。四顆胸前手榴彈也得顧好，跑一半掉出來即使不爆炸也不是好事。防毒面具彈袋一定要綁緊，一路上要用時不能抽取不便。其他的人有輕鬆的，也有不少像我般緊張以對的。

「俎擊手就位！」終於開始了，槍上膛，關保險，記住標準作業動作啊！

「砰！」「砰！」我旁邊的老粗班長是俎擊手，今天帶上平日未見的近視眼鏡，強大威力的M14發出吼聲，彈頭飛向一千公尺外的目標。其實我根本看不到他在打什麼，想必他心裡有數。「攻擊前進！」遠處排長發出命令及哨聲。看到整排士兵躍出戰壕，讓我想到一次大戰的西線壕溝戰。按著腳本，五七輕機槍及營部支援的五零重機槍做掩護射擊，頓時滿山遍野的機槍聲迴繞著，步槍兵衝下土崗，向正面前進。跑了約一百公尺，規定要停止，帶上防毒面具，在繼續跑上一個小丘上。想想，光全副武裝端槍跑步爬坡已夠累了，還帶著令人呼吸困難的防毒面具，怎樣難過啊！沒辦法，還是要衝上。趴上土丘，步槍開始第一波射擊。從霧濛濛的面具鏡片中，能瞄到靶才怪！胡亂打一通吧！「砰！砰！砰！」很過癮耶，真的像作戰了，只是打靶不殺人。

下個演習科目是脫下防毒面具，掩護槍榴彈兵進攻。有三位槍榴彈兵在我們定向射擊時，快跑到預定位置，發射出榴彈，「轟！轟！轟！」三聲後，我們就開始向靶區隨意射擊。這時出了個差錯，有一位槍榴彈兵跑得太快太高，幾乎就在子彈飛過的路線，只見他沒命的翻入一塊大岩石之後掩蔽，子彈在他周圍著地冒起白煙，期望他沒中彈！我們又移動陣地，一路射擊前進，逐漸接近靶區。不知何時輕機槍已來到我們後上方，正當我橫向前進時，輕機槍子彈就在我頭上一公尺處猛打出去，停不下腳，就地打滾到一個散兵坑內。什麼嘛！是打敵人還是打自己人？回去找機槍班的算帳！

終於到達目標區十公尺內，此時看到靶就像一座小山般那麼大，滿部彈痕，閉著眼都可打到了。猛扣板機，盡量打完剩下的子彈，以後大概只有電動玩具有這樣的機會了。像放一長串鞭炮，逐漸接近尾聲，零星射擊終於結束。部隊集合，彼此看到的是滿身泥濘，汗流浹背，一臉倦容；而把溝勤務的弟兄，是上下乾淨，但一臉驚恐。

排戰鬥，恍惚之間，結束了！

軍中的搬家，稱做移防。當然，沒什麼家俱可搬，有的只是隨身大背包，內附所有生活家當。這是我們期待已久的時刻，預備線的日子待煩了，都聽得第一線多好多涼，恨不得立刻就到海邊。在海邊，沒有出操上課；在海邊，沒有清運任務；在海邊，沒有長官吼叫。在海邊，有的只是，看海的日子。在作戰時，海防第一線是最危險最緊張的，但如今只是冷戰非熱戰，在海邊就不會有事的。

如同世界所有的海防據點佈署，我們這兒也是以加強班為單位，每個據點約十數人。班據點的生活條件各有不同的狀況：五星級的，有水泥磚寢室，專門廚房，抽水廁所，水泥槍砲碉堡，鋼筋水泥哨所。通常，這是所謂「示範據點」，為數不多。四星級的，有地下洞穴碉堡式臥房，簡易廚房設備，土造天然排泄廁所，時堆槍砲碉堡，茅草哨所。三星級的，是挖峭壁的窯子式寢室，茅草野戰廁所，沒有廚房，沒有碉堡，沒有哨所。二星級的，對不起，那應該是已廢棄的據點，不再有人了。

我們這一班被分到一個四星級據點，一進駐大家立刻搶床位，真像一群無紀律的孩子！

「慢著慢著！要抽籤決定床位。分成兩隊，一隊睡地下碉堡，另一隊睡地上洞穴。之後每月交換一次。」班長叫大家集合，稍安勿躁。班長在這兒就是山大王，他怎麼說怎麼算數，班兵都不要有意見。

既然抽籤，機會均等，抽到認命，也就別多嘴。我抽到了地下碉堡，就看你怎麼想：壞處是，潮濕、隨時陰暗、空氣不流通---生活品質有夠差；好處是，冬暖夏涼，沒人看內務-----很自由。我自備了床頭燈，找個延長線連上插座，床上就是圖書館了。任他外頭寒風細雨、驅逐船艦槍砲聲，在地下寢室中，只有安靜、暖活及心靈的享受。其他人會不滿意，但我樂在其中。

安頓好行李床位，上到據點表面，像旅行團一樣，四處觀光。新鮮的環境，海就在腳底，隨便一轉就可去游泳了。雖是這麼說，岩石上遍佈玻璃碎片，其威力不下地雷，阻撓我們游泳的興致。據點有個小廣場，甚至還有沙盤推演土台，顯見過去是個重要的據點。大樹，草叢在據點四周，將據點掩藏的很好，只是希望毒蛇少一點。

夕陽無限好，只是從對岸延緜無際的山嶺及海岸線照過來，心中生出了敬畏。那是一片何等大的土地，相對我們這彈丸小島，在堅強精神戰力，也不過是一聲屁。我們為什麼要對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