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2023/03/17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油濡舳艫,熾炎大盛。交手不到十招,汗水因火場的高溫淋漓,皮膚燙得似要焦熟,雙眼被煙燻得難受,開闔的頻率越發密集。寧澈亟欲脫身,然此戰不比往昔,無論是賀景淳或趙若姎,其功力較之寧澈均在伯仲之間。他們不急於求勝,而是逐步加強招式威力,且漸漸緊湊,猶如深陷泥沼,愈要掙脫,就沉得愈快。
  賀景淳掌上的鳳鳥似是遇火則旺,由它主攻,長鋏為輔的打法默契無比,拆招擋卸、出擊反攻宛若一體雙生。寧澈卻得一心二用,既要抵擋綿密的攻勢,又要找出逃脫的路線,心神略分,劍尖立即欺來,殷紅染襟!
  冷冽的痛感過後,便是鮮血湧溢的熱脹,首次掛彩使寧澈冷靜下來,賀趙二人亦不再追擊,賀景淳張口道:「寧公子,我們不想與你交惡,留下澤山錄,便可離開。」
  靈臺通明,寧澈醒悟他們未悉澤山錄是否攜於己身,為防落入失去寶物的窘境,自不會真下殺手。稍作喘歇後,變幻莫測的身影一花,全力攻往賀景淳!
  一如預期,敵人精擅卸勁之法,赤色鳳鳥徜徉在靈活的指間,不畏袖裡劍猛奔要害,折扇併攏時宛若短棍敲打;綻開時又似鐵盾禦敵,攻守兼備,招數變化多端。不過寧澈同樣虛實難度,行招迅如鬼魅,不留一絲餘地,豁命相搏。
  「霍!」賀景淳矮身躲過橫劈的一劍,遠端的趙若姎劍芒晃眼,晃得寧澈眼一瞇,就這一慢,顧此失彼!
  賀景淳起身的同時縮短彼此身距,右手反持墨扇,拇指輕輕撥了一下對手頸部的人迎穴,血液運輸一時受阻,進而麻痺神經,視野閃進短短一瞬的白光後,空無一物的左手挾帶雷霆萬鈞之力,重拍寧澈腦門!
  「唔……」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只聽低沉的警告飄落耳際:「就算不殺你,在下也有很多種方法逼你乖乖就範,公子切勿以身犯險。」收攏的紙扇朝後頸一敲,寧澈渙散的神智恢復,就瞧長劍抵在額頭,粉色的薄唇輕啟:「是要我搜身,又或自行拿出,揀一個吧。」趙若姎的嗓音清冷,不容他選。
  忽有鈴聲叮叮噹噹,還在判斷聲音來自何方,便是哧、哧,兩聲又到!夫婦倆在肌膚微感涼意時,及時側閃,然後齊望左方,恰見纖細的手臂抖動,收回兩根特製的絲弦。
  「寧澈,起來。豎起你的耳朵聽好!」箏兒的左臂信手一甩,四絲箏弦迸射,插進旁邊桅柱,右手反覆勾動至上二弦,清亮如鼓鳴,敲響鬥志。
  寧澈應聲彈腰,袖裡劍二度刺向賀景淳!
  偏身卸掉劍上力道,紙扇再展,阻礙視線,扇面移開之時,蓄滿雄勁的掌力又來……
  「咚!」背後樂音入耳,彷彿撥在賀景淳的心弦上,快速的掌招稍顯滯緩,寧澈馬上變招,側著身子踹直右腳,踢中敵人腹部!
  丈夫甫退,趙若姎立刻接續再攻,劍走正道,敏捷而不拖沓,沒有分毫多餘的動作,招招不可小覷,卻屢屢錯開即將得手的一擊。初時只道是對手肢體柔韌,能因應各種攻擊之故,後發現不只這樣,耳邊弦音不斷,聲聲落在殺招之刻,不論上斬下砍,盡碰纖纖柔荑搖抹剔擘;左撩右挑,恰逢蔥白玉指滾滾起伏!
  耳聞樂聲提示,寧澈一反開戰時的左支右絀,越打越是順手。一聲箏音高顫,而後大指由低至高連番托弦,寧澈乘樂而進,踏近後發力跳躍,身體速迴一圈,袖裡劍狠狠劃下!
  「我還在呢!」玄黑扇骨搭上寧澈腕處,讓趙若姎的頸脈幸免於難。火鳳再臨,青鸞與之共舞,不一樣的是,這回換作青色的羽翼大張。
  周邊一片炙熱火紅,碧衫青劍分外惹眼,劍招輕盈俐落,雖是腳踏實地,寧澈卻有股對手身在半空中的錯覺。念頭方一閃而逝,賀景淳倏地背身蹲下,趙若姎會意一蹬,借其掌力躍上夜穹,勁匯青刃,冷冷劍氣衝破熱幕!
  「錚!」弦音已至,四肢卻跟不上頭腦,寧澈血氣上湧,嘴裡腥味瀰漫。惟恐長劍又至,左手格於胸前不敢鬆懈,然趙若姎絲履點地後,劍游他方──箏兒!
  右手捻了個指訣,銅鈴喈喈,箏弦疾速飛射,直取敵方左目,只是趙若姎應變極快,態勢忽異,劍鋏絞住逼身的絲線,旋即殺進箏兒跟前!
  僅差一寸,劍身就要穿心而過,然則肩頭已血肉模糊,心臟又在左近,支撐不了多久。
  見箏兒傷情嚴重,寧澈即道:「慢著!東西這就給你們。」手往懷中摸去,而後掏出畫卷,道:「拿去。」趙若姎伸手要接,物主卻無鬆手之意,淡漠的美眸一凝,手一翻扣上他的脈門,卻是巍然不動。
  寧澈笑道:「賀夫人,東西在這兒呢,你抓著我的手幹嘛?」賀景淳察覺有詭,左掌朝前推去,可是剛猛的內勁一觸及寧澈肩膀,竟似泥牛入海,化為虛無。
  正自驚愕,寧澈左足閃電旋出!腳背重擊前人膝彎,混合自身內力的勁氣在體內暢行無阻,自右膝而始,兵分上下兩路,途經之處無不刺痛難當,像是有數以千計的小針爭相搶出。一旁的妻子眉峰一歛,低喝:「找死。」長鋏微震,極招上手!
  殊料,天外飛來一物,以氣吞山河之威降臨在趙寧二人之間……圓弧雲紋勾勒輪廓,頂端鋒刃筆直,旁掛月牙。回溯來路,就見金黃天馬浴火走出,座上之人形如神將,毛髮濃密捲曲,其中兩撮特別引人注目,狀若羊角,怒指雲煙。
  箏兒黛眉軒昂,問道:「怎麼是你,桓古尋人呢?」
  安奉良忍住笑意:「他感覺不太舒服,已經先上小舟。」「又暈船!真是……」箏兒不禁碎念,而寧澈的雙目不離賀氏夫妻,只道:「箏兒受傷了,讓她先走。」
  正想說我沒事,卻是頭暈目眩襲捲眼前,安奉良急忙下馬挽住箏兒的臂彎,也說:「你失血太多,要趕快療傷,剩下的交給我吧!」臂膀施力,將之抱上馬背,囑咐:「雙腳夾緊馬肚,壓低身軀,雲上日會帶你過去。」
  探頭瞅了瞅兩艘船中間的距離,箏兒嚥下一口唾沫,遲疑地道:「這起碼超過三丈,你確定……」話沒說完,前方桅桿飽經祝融摧殘,攔腰而斷,坍崩船頭,本就脆弱的船舶經不起這一倒,頓失平衡,船體往前下沉,尾端離水高翹。
  「走!」安奉良拍擊馬臀,接獲指令的雲上日跑上船末,修長有力的四足行駛十二步後,前後腳依序彎曲,飛越舷邊、水道,輕鬆落至隔壁的沙船,隱沒在黑煙之中。
  此時賀景淳已然恢復,寧澈對他說:「賀先生,今日你們倆運數不佳,請回吧。」
  「是嗎?我倒要看看在二對二的情況下,誰能勝得了我們?」賀景淳冷笑回應,然他口氣虛浮,半身軟綿,顯然剛才寧澈那一腳餘威猶存。
  趙若姎亦瞧出他的不適,加上眼下的環境無法久待,權衡利弊後,終道:「時日方長,走!」又向寧澈道:「下一次,你沒這麼好運。」話歇,她扶住丈夫的腰背,準備逃離火燒船。
  他們要走,寧澈卻欲剷除後患,道:「用不著等到下次。」示意安奉良左右包抄,接著足跟一提,欲一舉拿下趙若姎,豈知變生肘腋!
  銀戟臨陣倒戈,橫亙胸前重創寧澈!
  澤山錄記載的澤型內功從納勁到反擊,共經兩次運功,第一次運功使真氣宛若水體沉浮,化消殺傷力,後再提勁侵害對手。雖不及山型迅速有力,技巧也較難,然由守轉攻不過喘息,恰恰彌補寧澈以前防禦不力的缺點。
  可是此番事發突然,承受的勁道又霸道非常,以寧澈現今之能,只來得及化解一小部分,沒當場吐血身亡已是萬幸。唇邊的血怎麼抹也抹不完,周圍的火熱幾乎灼乾濕潤的眼球,抬頭仰望,灰燼紛飛中,景物扭曲難辨,安奉良的肩背無限放大……
  不顧掙扎抗拒,安奉良在寧澈身上摸索一陣,取出畫軸。
  「若姎太謹慎了,如他這般的人,絕對是把澤山錄緊緊揣在懷裡。」安奉良掂了掂卷軸。
  趙若姎仍舊冷若冰霜:「小心點總是好的,寶物既已奪回,就趕緊走吧。」將畫軸交給她後,安奉良又走回寧澈身旁,看他癱軟在自己的血泊中,說了句:「後會無期。」單月戟如流星般疾墜而下,寧澈下意識舉起左臂……
  長戟捅裂護臂,裡頭的機括零件全數損壞散落,而袖裡劍的主人再度承接高速旋轉的內勁,力透背後舷欄,連著一小塊甲板,帶著人一起直入水中。
  「待處理完一些私事,我再同你們會合。」安奉良後問:「不介意送我一程吧?」「有何不可?」賀景淳一說完,扇合掌出,大力贊他出船。
  至此,判庭六艘沙船,三艘船毀人散,另外三艘被禹航會刻意炸毀的船舶擋住,已失追擊之能,安排在岸邊的人馬瞧見己方兵敗如山倒,個個陣腳大亂,急急忙忙地指派門下弟子救人。偶有幾個較冷靜的指揮者發現目標動向,才記起原先計畫,正要發射弩箭,卻見一人獨立木舟,突兀顯眼,看清他的容貌之後,赫然驚覺此子竟是上河門的溫衍!聽他力竭聲嘶,以免弩箭手誤傷友軍,判庭計無所出,眼睜睜看人成功遁逃。
  只剩寧澈生死未卜。
*****
  石製的小火爐內,炭木通紅,一支鐵鉗伸進來夾起黑炭,將燒得發白的那一面朝上放置,好溫熱爐上金器,器皿的蓋子未完全蓋實,開了一點空隙,湊近鼻頭,還可聞到飄出的氣味醇厚醉人。掐準時間,布巾裹上把手,提起後微微歪斜,香味與熱氣立時逸開,純色的酒液從中注下,聚在金雕的荷瓣圍捧中。快要滿溢前,手腕擺正,流瀉霎止,金色的荷花碗內似是凝結了一塊琥珀,晶瑩剔透。
  桓古尋試了一小口,熱得恰到好處,就開心地豪飲起來,眼角瞥見坐在對面的箏兒面色不善,遂提壺倒了一碗溫酒給她,道:「喝喝看,可以加點糖進去。」箏兒雙臂環胸,動都沒動,只用疑惑又帶些生氣的表情瞪著他。
  濃黑的粗眉間隆起了數個波折,大眼茫然片刻後,倏然一亮:「放心,就算沒有小澈,我猶能做好我能做的事。和那個惡大夫約定的日子尚有一個月,嗯……我想想看……」「你不擔心寧澈?」箏兒問道。
  「昨晚一到神都,夏時鳴就通知合作的盟友,要他們沿著河道搜索,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桓古尋將酒碗端至面前,寫意地讓酒香充盈吸吐,暢快地乾了一碗後,暖人的酒溫自喉嚨沖至胃部,再緩緩擴遍臟腑。
  「那你就坐在這兒悠哉地喝酒吃果子?」箏兒搖頭大嘆:「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是好朋友。」桓古尋叼著曬乾的莓果,含糊地道:「他若沒事,自然會尋來,若有事……不知道他在哪裡,我乾著急也沒用。」
  「噔!」箏兒搬著木凳坐到他身邊,道:「怎麼沒用?你也去幫忙找啊!」隨後悔道:「當初我真該留在那邊,安奉良武功雖高,畢竟與寧澈是臨時組成的搭檔,當然敵不過人家夫妻聯手。若是我在場,就不至落到一人臥傷在床,一人下落不明。唉……」
  桓古尋不答,津津有味地嚼著莓果乾。
  箏兒待要再說,門外走廊人聲足音傳至。夏時鳴領著兩人進屋,均為生面孔,不像是禹航會的人。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儀表堂堂,眉宇間充滿自信;女的一翦秋水大膽有神,紅唇豐厚,令人忍不住多觀幾眼。
  一見有人來訪,桓古尋和箏兒雙雙長身迎接,夏時鳴右手擺向那對男女,開口介紹:「這位是東滎派掌門人談曜的獨生女,談皓談姑娘,另一位是談掌門的得意大弟子,謝追鴻謝先生。」
  「夏少主曾說一過河間便會有人前來接應,原來是東滎雙壁仗義相助。哈!『判庭』此等名不副實的自稱,聽在東滎派的耳裡,簡直髒了耳朵。」箏兒一開始的語氣有點訝異,後又覺得理當如是。
  不同於上河門這些近十幾年方興起的地方門派,始自北魏,至今東滎派創立已逾百年,獨門兵器是一雙三叉鐵尺,不違「尺」一字,門風法度嚴謹,除了學武,尚要習文。其下門人自律穩重,不少弟子成年出了師門後,在地方做個清廉縣令或正直捕快,於民有德,亦有才高者進朝佐君,官拜將相,是以他們風評極佳,人人稱讚。箏兒這句話是在譏諷判庭表面為義,實則求利的嘴臉,相形之下,東滎派更顯正當。
  謝追鴻朗道:「哪裡,家師和夏總舵主有數十年的交情,是次他老人家一聽禹航會來訪,特意囑咐我和師妹二人要好好招待夏少主,無須理會某些奸險之徒。」燦星般的視線掃了一周後,續:「這位想必就是桓兄弟了,至於姑娘嘛……請恕在下眼拙,未請教?」
  箏兒不以為忤:「叫我箏兒就好,我和哥哥要入關,正巧順道同行而已。」
  「行啦行啦,都站著幹甚麼?坐,再過一刻鐘就可以開飯了。」夏時鳴揮揮手,差人再張羅幾張桌椅及茶點。
  「你們吃吧!我還不餓。」桓古尋拋下這一句,欲要轉身跨出門檻。
  「你去哪兒?」夏時鳴愕然問道,談皓亦出聲喊住他:「桓兄弟,待會兒還要商討搜救寧公子一事,需要你的建議。」然他腳步不停,只言:「這裡不是森林沙漠,找人我是幫不上忙的。」逕留眾人面面相覷。
  步出正廳,桓古尋邁往東邊,廊裡窗櫺樣式精美,雕的是雄獅漫步牡丹叢,威猛而俊麗;廊外樹梢上冰雪漸融,立春過後,萬物逐一復甦。
  這座宅邸位於洛陽城的擇善坊,夏家涉足的產業廣泛,時常因生意南來北往,又因洛陽乃全國水運的要衝,夏進遂於此購置屋宅,當作別府。宅內房舍園景層層疊踏,林木旁有屋樓,樓邊有小池,池畔有假山,山後又有庭院,若非尚未回春,花草蕭索,只怕會暈頭轉向,分不清究竟是身在密林還是迷宮。
  但是桓古尋無暇欣賞,他駐足在第四間廂房前,毫不客氣地推開房門後,順手拖了張椅凳,坐在床邊。
  房內,靠坐床頭的安奉良眨眨眼睛,問:「桓兄弟晚安,這麼早就用完膳了?」桓古尋答道:「不,我沒胃口,就來看看你傷勢怎樣。」
  「勞你費心,鳴少爺為安某連夜請來城內幾位名醫醫治,睡一覺後精神好多了,再喝幾帖藥就無事。」安奉良光裸的上身綁著紗布,續道:「鳴少爺才真真累壞了,沒把你們全部安全送至洛陽,他很自責。」
  桓古尋頷頭應說:「昨夜抵達神都已過子夜,我瞧他今日寅時便起床外出,眼皮下的黑圈很深,你該勸勸他,別太操勞。」
  安奉良卻搖首道:「他的個性素來如此,決定要做的事天皇老子也改不了,非要等到事情有個進展,才肯歇歇。」後又嘆說:「這次托大了,貪戀勝利以致於錯估形勢,我誘敵傷己,讓寧公子趁隙突擊,誰能料想得到艙屋突地炸裂,爆炸過後,船上僅剩我一人,來回搜索好幾趟均不見寧公子,那時候船已經沉了三分之二,無奈之際,只好……也許我該多停留一會兒,說不定會找著……桓兄弟,你有在聽嗎?」
  「嗯?啊!是、是,我在聽。」桓古尋回神,安奉良續言:「你難得來中原,尤其是洛陽這等繁華都邑,卻無閒情逸致遊樂,當真可惜啊!」
  「沒關係,小澈說會帶我去逛逛的。」相較於桓古尋面容平靜,安奉良先是愣怔,然後彎開嘴角:「安某相信,寧公子定是守信之人。」
  桓古尋報以燦笑,要離房前,突然一聲:「哈!」
  「怎麼了?」安奉良奇問。
  「小澈以前同我講過一句話。」他回頭對著安奉良咧出犬齒:「多多觀察周遭事物,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不等人應答,徑直離去。
  房裡,安奉良的目光深沉,暗流湧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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